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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明贤王-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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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嘿嘿,连守卫紫禁城的羽林左卫、羽林右卫也出动了,京中闻讯啦,皇上下旨啦!”牛三叫道。

  徐恭俯下身来,对朱祁铭道:“殿下,不如随羽林卫回京,速去找太医医治。”

  卫王的叮嘱在耳边回响,朱祁铭默然不语。

  京城近在咫尺,他却只能遥望,东躲西藏的日子尚未到头,不得不让蠢蠢欲动的心归于平静,去细细体验眼前的这片江湖。

  官军的喊杀声渐渐远去,徐恭、梁岗、牛三、蒋乙四人齐齐望着朱祁铭,脸上露出期待的表情。

  许久之后,朱祁铭缓缓摇头,“霓娘,我跟你走。”


第七十九章 吉人天相


  镇边城位于一条西北——东南走向的峡谷之中,扼鞑贼进犯京师所必经的咽喉要道。全城堪称石头城,石墙、石屋、石板路,满城无处不见石。偶有青砖绿瓦的民居杂陈其间,在一片石色中,稍显突兀。

  城中西南一隅,在四周高大石屋的遮掩下,有处京城建筑风格的砖瓦宅院,规模不大,但雕梁画栋,曲栏幽径,堪称石城暗景。

  此刻,在这处宅院的某个内室里,一个硕大的木桶冒着腾腾的热气,刺鼻的药味充盈在内室的每一个角落,并向院中弥漫开去。

  木桶中满是淡绿色的药液,朱祁铭几乎是赤身裸体浸泡在药液里,四肢被牛三、蒋乙一左一右死死按住。

  朱祁铭的一张脸扭曲得不成人形,嘴上发出阵阵杀猪般的嚎叫声。

  “牛三,再不松手,你的······银子······便不作数了!”

  “什么?”牛三故意扭头望向门外,“嘿嘿嘿,霓娘听好喽,殿下说银子根本就不止那个数!”

  你个狠心的牛魔头!朱祁铭身上的刀伤经药水一泡,钻心的痛感比当初挨刀时厉害数倍,而满腔的怒气无处发泄,剧烈起伏的胸膛几乎要爆炸了。

  “蒋乙,再不······松手,陆寡妇······你娶定了!”

  “嘿嘿嘿!”

  “蒋乙,再不松手,老子让你娶无盐女!”

  朱祁铭第一次用上了早已耳熟的脏话,但“无盐女”如此高深的话语哪震撼得了蒋乙的铁石心肠,换来的自然又是一阵“嘿嘿嘿”。

  朱祁铭拼命扭动脖子,想去咬身体前侧那两只比牛腿还要粗壮的手臂,可惜总差那么一寸半尺的,这让他更加怒不可遏。更可气的是,这两个壮汉竟不顾朱祁铭正在遭受的巨大痛苦,兀自聊起了闲话。

  “蒋老弟,午间我陪你喝上几大碗。”

  “蒋某午间不饮酒。”

  “那便晚膳时再喝。”

  “戒了。”

  “真无趣!霓娘娘她们为给殿下补身子,弄来了许多的山珍海味,你说,殿下一个人能受得了吗,这不是折磨殿下么!殿下有难,我兄弟二人总不能不理不睬吧?”

  “嘿嘿嘿,喝一坛也行。”

  “哟,霓娘说得浸泡半个时辰,我看应该差不多了。”

  “看漏刻,此时应是午初二刻,嘿嘿嘿,还差半个时辰。”

  “午初二刻?你个猪头,那不是多泡了半个时辰么?”

  牛三与蒋乙怔怔地望了朱祁铭几眼,然后飞快地将他提离木桶,放到桶外的木案上,旋即两条硕大的身影一溜烟朝门外奔去,那速度堪比闪电。

  朱祁铭像一头愤怒的小兽,翻身就操起一块砖头,朝二人身后狠狠砸去,只是准头失得有点离谱,那块砖头偏向了另一侧,“哗啦”一声,把墙角的花瓶砸了个稀巴烂。

  他来到这里已经有四天了,头两天昏迷不醒,对泡药基本无感;昨日神智清醒,但神思倦怠,无力反抗药水带来的折磨;今日精神大好,活生生让两个壮汉按在桶里受了大半个时辰的罪,心里的那份憋屈只怕一整天都难得消去。

  这时,梁岗进来了,见朱祁铭身边没有丫鬟伺候,梁岗就勉为其难,进来替他用清水净身,往伤口处敷上药粉,然后伺候朱祁铭穿戴整齐前往膳房用膳。

  让师傅做下人的活,朱祁铭有些过意不去,好在梁岗似乎不太在意师道尊严,从不端师傅的架子,这让朱祁铭少说了许多客套话。

  进得膳房,霓娘早侯在那里,“牛百户、蒋百户也太不像话了,竟让殿下多泡了小半个时辰,粗心!不过,多泡半个时辰也好,更能见药效。”

  纵然一方唱着黑脸,一方唱着白脸,朱祁铭听了霓娘的话,胸中的怒气还是消了数分。

  或许是连日来进食极少,又赶上大病初愈的缘故,此刻朱祁铭食欲大盛,冲霓娘笑笑,就径直上了高台,在案边入座。

  霓娘跟了过来,仔细端详朱祁铭的面色,“看来殿下已无大碍,再休养数日便可大好。”

  “承你吉言,本座已然痊愈,不必再泡可恶的药液了!”

  霓娘掩嘴窃笑片刻,“今日是最后一天,从明日起,殿下就不用受那份罪了。”随即在案边跪下,“殿下的行踪须保密,所以不便雇丫鬟,要不,这些日子里就由霓娘来做殿下的丫鬟?”

  “那可不行!本座惯于诸事自理,你尽管去用膳,不必理会这里。”

  霓娘告退。朱祁铭见案上摆着清炖三黄鸡、炙羊肉、烧全鹅,还有几样时令蔬菜,当下顾不得斯文,大口朵颐,吃相颇有些不雅。

  瞟一眼台下,那边只有徐恭、梁岗二人在用膳,却不见牛三、蒋乙二人,朱祁铭略感诧异,想牛、蒋都是吃货,就打算将炙羊肉、烧全鹅给二人留下,可一想到他们方才对自己那么狠心,心中就来了气。

  罢了,让他二人吃菜咽糠得了!

  用罢午膳,朱祁铭午休半个时辰,醒来后感觉神清气爽,身子一切如常,就想读书,把荒废的学业抓紧补回来。但霓娘说他尚处于康复期,五日之内不得读书。

  “不可读书,但听书无妨,不知殿下想听何书?”霓娘道。

  “《汉书》。”他打算重温汉代历史,比较一下文景之治与大明仁宣之治的异同点,并详细了解大汉对付匈奴的策略。

  朱祁铭半躺在榻上,片刻之后,霓娘就找来了《汉书》,依朱祁铭的意思先读人物传记,再读纪。霓娘随手一翻,竟翻到了《酷吏传》。

  “郅都,河东大阳人也。以郎事文帝,景帝时为中郎将······”

  朱祁铭深受儒家思想影响,对历代酷吏并无好感,当初读《汉书》时未读《酷吏传》,此刻听霓娘读汉代大名鼎鼎的酷吏郅都的生平简介,他不禁皱了皱眉。

  “尝从入上林,贾姬如厕,野彘如厕······”

  嘿嘿嘿,郅都陪汉景帝进上林苑,赶上景帝的爱妃贾姬上厕所,竟有野猪入厕骚扰贾姬,那场面一定是相当的滑稽!听到这里,朱祁铭顿时来了兴趣。

  但接下来,朱祁铭就不再觉得可笑了。那时济南郡豪强肆虐,景帝拜郅都为济南郡守,郅都一上任就杀了矙氏豪族的首恶,“余皆股栗”,他治理济南一年多,“郡中不拾遗”。

  再后来,《汉书》讲到郅都如何廉洁,匈奴人如何惧怕郅都,渐渐地,朱祁铭沉浸到了郅都的故事情节之中。

  当霓娘读到郅都的名言“身固当奉职死节官下,终不顾妻子矣”时,朱祁铭简直被震撼到了。最后获知郅都因不愿变通而引来杀身之祸时,不禁扼腕叹息。

  朱祁铭陷入了沉思之中。文、景二帝似乎重用了许多酷吏,贾谊、晁错也有酷吏之嫌,文景之治并非只有对老百姓休养生息,轻徭薄赋的一面,还有重用酷吏抑制豪强势力的一面。而大明的仁宣之治······唉!他突然想起了王魁。

  “殿下,殿下!殿下怎么了?”霓娘的呼唤声显得有些焦急。

  朱祁铭蓦然醒过神来,“哦,本座在领悟管仲‘内政不修,外举事不济’一语的深意。”心中暗道:如今大明要对付鞑贼,当务之急是修内政,而文景之时的许多策略可资借鉴。

  霓娘摇摇头,诗词歌赋是她所长,谈史论政是其所短,所以一谈到治国理政的大事,她立马就失了兴致。

  “殿下不宜卧床太久,今日天气晴好,不如到院中走动走动。”

  朱祁铭不便推辞,只好下了榻,随霓娘入园。

  绕过一道曲廊,就进入了一片花海,小径两旁百花齐放,争奇斗艳。霓娘立马来了兴致,做起了花卉导游。

  “殿下,这是紫藤,这是虞美人······”

  朱祁铭只是茫然跟在霓娘身后,偶尔下意识地点点头,他此刻满脑子装的都是他的文武双学:一时半会回不了京城,在镇边城恐怕会呆上数月之久,武学倒好说,有梁师傅在此,跟着他习九华剑法就是了;读书则有些麻烦,无良师,自学难免会存疑······

  “殿下,这边全是······”霓娘望了朱祁铭一眼,嘴上便猛然顿住了,随即莞尔一笑,“看来殿下的心思不在游园上,请殿下放心,姐姐这两天就会来镇边城,她一来,自会将殿下的饮食起居,读书习武等诸事料理得更为周全。”

  云娘不在镇边城?朱祁铭吃了一惊,旋即笑道:“嘿嘿,大病初愈,有些恍惚。”

  晚膳时仍不见牛三、蒋乙的影子,朱祁铭心中略感不安,匆匆用罢晚膳,就想起身离去,却见牛三、蒋乙二人在膳房门口探头探脑。

  “进来吧。”他心中的火气早消了一大半。

  牛三、蒋乙二人陪着笑脸进了膳房。

  “早上多有冒犯,请殿下恕罪。”

  “嘿嘿,多有不敬,多有不敬。”

  “过去了,不必再提。”朱祁铭脸上一宽,指着案上道:“这是留给你们的炙羊肉、烧全鹅,本座未尝一口。”

  “多谢殿下。”二人上前给朱祁铭行礼,然后猛地冲上前一左一右架住朱祁铭,将他高高举过头顶。

  “干嘛?”

  “药浴。最后一次,嘿嘿,殿下忍忍。”

  “你两个匹夫!快放了本座,匹夫!”

  


第八十章 烟锁阁楼


  

  “臣窃惟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

  “等等!”朱祁铭翻身下了榻,听着窗外淅沥的雨声,望着雨中濛濛的院景,心中有些纠结,向往与逃避两种心态在激烈碰撞,搅动着游移不定的思绪。“本座年少,读贾谊的《治安策》为时尚早,罢了。”

  霓娘合上《汉书》,“霓娘不谙朝政,但听人说过,历代策论中,能切中时弊,谋国之长策者,首推汉,次推唐,宋代乏善可陈,到了本朝,哼,恕霓娘直言,尽是官样文章!”

  朱祁铭扭头看向霓娘,思绪与目光齐齐落在那本《汉书》上。一路逃难,阅尽世间百态,外患与内忧,像一对形影不离的兄弟,抖落掉历史的尘埃,重现在大明的北境,似在逼问大明盛世成色究竟如何。然而,事涉朱家江山,自己却自顾不暇,何况年少,哪还能奢谈什么国之长策!

  “《治安策》、《言兵事疏》乃千古奇文,本座只是对贾谊、晁错的策论颇为好奇而已,他日若要立言,难免也会流俗,尽做你所说的官样文章。”

  窗外烟雨,室中迷思,一对星目,凝眸之间,带着一丝迷蒙,成就了别样的天人合一。

  “殿下自然不会无故去读那些千古名作,读了,必想引以为鉴,去剖析大明的时弊,届时,庙堂之上必将掀起狂澜!”

  狂澜?笑话!皇室宗亲不预四事,岂能轻易涉足庙堂!朱祁铭徐徐摇头,想要否认,却被自己心中的那道声音封住了嘴巴。

  其实,即便朱祁铭日后真有此心,朝廷上无代理人又能如何?庙堂之上尽是世故圆滑者,讲的是政宽法平,谁愿意被人打上酷吏的烙印?商鞅,车裂于市;晁错,腰斩于市,不足为后世表率,倒不如八面玲珑,你好我好大家好,极易名利双收不是。

  “殿下,嘿嘿嘿。”

  “嘿嘿嘿。”

  牛三、蒋乙二人缩头缩脑走了进来,见朱祁铭沉着脸,当即扭头看向门外,天一句地一句闲聊起来。

  “这老天爷真吝啬,疏疏落落下点细雨,还不如下雾来得实在。”

  “就是,镇边城筑在山沟里,万一山洪暴发,那可了不得!”

  这后语不搭前言的,闹的哪一出?霓娘掩嘴窃笑片刻,转身辞去。

  朱祁铭也想笑。连日灌药汤,泡药澡,敷药粉,如今全身上下尽是药味,只怕数日后方能散去,不过如此疗效甚佳,今早他便觉察到伤口在结疤,痒痒的,听说这是要愈合的征兆。想牛三、蒋乙二人硬下心肠那么做,不仅无过,反而有功。

  “牛百户、蒋百户,你二人的伤势如何?”朱祁铭心一宽,立马就想到了二人的伤情,询问时透着分关切。

  “在下皮糙肉厚的,受点檫伤如搔痒一般,早没事了,倒是蒋乙受过箭伤,或许还要吃些苦头。”

  “你咒我!殿下别听他的,在下已无大碍。”

  三人谈笑如常,这时徐恭咳了一声,大步流星走了进来。

  “徐大人回来了。”牛三,蒋乙二人打声招呼,转身辞去。

  凡事不可全赖霓娘她们通风报信,所以,徐恭一早出去探查城内城外的动静,此刻回到这里,竟直直地杵在那里,面色凝重,似有满腹心事。

  朱祁铭心砰砰跳了一阵,复归平静。

  一缕琴音飘来,想必是霓娘在西楼抚琴,无奈烟雨锁阁楼,琴音低沉迟滞,难现往日行云流水般的那分流畅。

  “镇边城守军三日前已悉数回城,眼下除城楼上值守的士卒外,全城难得一见守军的影子。”

  承平之时,守望京师之地,岂能终日兵来兵往?激战过后,自会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让百姓尽情领略太平盛景。可是,一个王子下落不明,他们就不该满山遍野寻找几日吗?

  “方正所部锦衣卫已奉命回京,将被幽闭于草桥待查,此事须仔细思量。在下当初奉皇太后密令,自然要追随殿下,直到殿下回紫禁城见过太皇太后之后,在下方能复命。只是,牛三、蒋乙二人不肯归队,就怕事后会有麻烦。”

  又一支军队撒了手,镇边城守军并不孤独!不过锦衣卫离去也好,留在这里反倒是麻烦。至于牛三、蒋乙嘛,与其回去受禁,不如留在这里多分自在,何况牛三还奉有卫王的密令。

  事后?那倒要看看谁敢与冒死救护皇室宗亲的牛三、蒋乙过不去!

  朱祁铭瞟了徐恭一眼,此刻他不愿张口,也不必张口,只须竖起耳朵便行。

  “据说,数日前官道那边十分热闹,不时有三三两两的人赶赴京城,看行李装束,绝非来往客商。”

  三三两两的人?看来,并非只有卫王对保安州一带的动静感兴趣,京中不少人都派出了耳目,只不过,他们全都保持着惊人的沉默!

  这一刻,推测幕后主使的念头飞快地闪过脑海,但是,如有魔咒一般,当朱祁铭每次触碰这道疑团时,思维就会条件反射似地发生偏移,许是被掳那日,太皇太后的训斥令他记忆深刻的缘故吧。

  徐恭屡次抬眼望朱祁铭,几番欲言又止,最后轻叹一声,终于开了腔:“在镇边城守军回城之前,羽林卫已启程回京,他们是最先离开涿鹿山的。”

  朱祁铭闻言愣了许久,缓缓坐到榻上,神情恍惚。听过十叔王的劝诫后,他本已収起了回京的渴望,做好了隐姓埋名度日的心理准备,但他怎么也没想到皇上并无寻他回京的意愿,皇上若想找寻他的下落,又怎么会让亲卫军如此草草了事!

  “皇上为何派亲卫军进剿贼人!”朱祁铭的声音有些刺耳。从十叔王的口中,他已得知京城戒严,既如此,皇上不惜派出亲卫军,就必然获悉了准确的讯息,绝无放弃搭救自己的道理,故而亲卫军此举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徐恭出任锦衣卫主官多年,对朝政的敏感性不容怀疑,他当然意识到了亲卫军此举的微妙之处,只是他离京两载有余,又如何能得知京中变故?所以,面对小王子的高声询问,他只能摇头以对。

  突然,云娘款款入内,脸上依然戴着精美的面纱,露出的双目直直盯着朱祁铭,一瞬不瞬。

  梁岗的嗅觉看似特别灵敏,想必是追着云娘的气味就来到了门外,刚探了个头,瞥见徐恭异常严肃的表情和朱祁铭茫然的神色,便意识到自己差点就做了不速之客,当即掉头离去。

  见云娘久不启齿,徐恭犹豫片刻,转身辞去。

  朱祁铭站起身来,想云娘肯定是从京城打探消息后刚刚归来,对亲卫军举动失常的原因或许已知大概,对,就是大概,紫禁城里的那一位不会让她知道得太多。

  此刻,云娘的眼色透着复杂的意味,半是迟疑,半是决然。

  “那是因为驸马都尉井源大人力谏皇上出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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