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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医卫(猫跳)-第5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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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句老话叫文人相轻,读书人多了口舌之争也多,这里心学弟子、理学门徒都为数不少,撞上了就互相辩难,声音越来越大、脖子越来越红。
大明朝的读书人对待学术思想,当然不会像乌斯藏黄白两教那样水火不容、非此即彼,事实上很多士人是既讲程朱理学、又读陆王心学,兼收并蓄加以自己的理解。
但是在心学理学之间总有所偏好,这就埋下了争论的引子,而且只要人一多,就是那些态度极端的人声音最大,最能吸引眼球,加上士子们大多数年纪轻轻血气方刚,这一吵起来没法收场,卷袖子、挥拳头,好几处都在推推搡搡。
唯独台阶上一群衣着华贵的监生,吊儿郎当的站在旁边,跟看戏似的指指点点,时不时嘻嘻哈哈地笑,似乎对心学理学都不感兴趣,纯粹只是看读书人吵架好玩。
国子监的其他监生,也和这群人保持着距离,因为他们是荫生,而且是武荫生。
监生有四种,其中贡生是府州县儒学从秀才里面遴选出来的三好学生、保送生;举监是会试落第留京学习、准备下科继续应考的举人,相当于本科毕业又读第二学历;例监是捐钱进来的“择校生”;荫生则是父祖有功于国——主要是指当过大官,受荫庇进校就读的官二代。
大明官场以进士出身最为根红苗正,单纯监生资格不考进士的话,实际上没有多大前途,所以相比而言前三种监生都是穷矮丑,唯独荫生有父祖荫庇,实打实的高帅富。
荫生也分文武,文臣世家子和武勋贵戚自然有所不同,这些看笑话的武荫生,个个家里都有公侯伯的位分,在监学习之后,出去就是三四品的官职,甚至袭封超品爵位。
内中有一人粗声大气地道:“这群锉鸟闹的啥哩?叽里咕噜说些小爷听不懂的,什么心啊欲的,还不如勾栏胡同听小曲来的有趣,香兰姐唱十八摸,也是‘奴奴心肝肉,郎君欲何为’,哈哈!”
众位士子都生气地看着这人,他也鼓着一双怪眼,挨个瞪回去,倒是那群武荫生惯能调皮捣蛋,明晓得朋友胡说八道也不阻止,还跟着喝彩叫好。
正闹着呢,西边传来铜锣声,兵丁仆从鸣锣开道,大群官员有的坐轿子、有的乘马,朝这边过来。
孔庙前头下马碑,题着“文武官员军民人等至此驻轿下马”,官员们落轿的落轿、下马的下马。
当先一位正是都察院左都御史赵锦,他头戴六梁冠、身穿朝服、佩锦绶,手捧先师王阳明灵位,一步步缓缓走来,神色庄严肃穆。
随后是申时行、余有丁、许国这三位内阁辅臣,他们的官职比赵锦更高,但今天的情形显然不是按照官职高低来算的,赵锦身为王阳明的关门弟子,比他们更有资格在前捧灵。
申时行等人治学都以心学为主,只不过做到辅臣位置,在学术上地位超然,一般不介入理学心学之争,但现在局势不同了,申时行、许国在张四维一事上已经和旧党清流闹翻,他们乐得借捧心学,来压一压理学为主的旧党清流。
再往后则是宋应昌、周希旦、陈与郊等等心学弟子,官袍灿烂、冠盖云集。
朝中的理学门徒,坚决不肯出现在这种场合,比如余懋学、吴中行、赵用贤等辈,就换了便装,带着家人小厮混在大群读书人之中,对赵锦冷眼旁观,让他们穿了朝服来捧场,那是想都不用想的。
“顾叔时真的来了!”余懋学余大嘴巴真个把嘴巴张得老大。
确实出人意料,那群奉王阳明从祀孔庙的心学弟子,顾宪成顾大解元也在其中,这就有点古怪了,毕竟他是个坚定的理学信徒,以前还和心学弟子多有文章抵牾啊!
吴中行、赵用贤齐齐叹道:“唉……叔时这又是何苦呢?”
不仅如此,他们还看到了三位老朋友,江东之、羊可立、李植,也混在人群之中,只不过神色就没有顾宪成那么坦然自若了,时不时流露出愤懑之色。
顾宪成看到了余懋学等人,也注意到了身边江东之这几位的神态,他苦笑着摇摇头:现在的局面,也只能尽力向赵锦示好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只要那件让他最担心的事情,不会变成现实……
哪知怕什么来什么,赵锦还没走到孔庙门口,街边停着的一乘马车掀开车帘儿,徐文长笑盈盈地走出,和赵锦眼神一碰,然后站到了心学弟子的队列里。
顾宪成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极度难看。
江东之指着徐文长,颤声道:“你、你、你……”
徐文长瞥了他一眼:“老夫师从王龙溪,正宗心学嫡传!”
我靠!江东之、羊可立、李植同时大骂上当,徐老头子半生落魄,行事荒诞不经,就算在胡宗宪、吴兑和秦林幕府,办事风格也近于纵横,弄得大伙儿都差不多忘了,这家伙是王龙溪嫡传弟子,王阳明的正宗徒孙!
那么答案就全都清楚了,清流旧党完全是中了秦林和徐文长的圈套,赵锦早就和秦林有了默契,可笑顾宪成、江东之他们还傻不隆冬地以为可以争取赵锦,站到了心学弟子的队列之中!
江东之、羊可立、李植气得浑身直哆嗦,恨不得抽自己两记耳光,徐文长的举动,简直就是当面告诉所有人:他们被耍了。
可不是嘛,挤在街边人群中的余懋学张口结舌,赵用贤和吴中行面面相觑,投过来的那种眼神,简直叫江东之这哥仨无地自容。
顾宪成同样沮丧,自诩自谋超群,却总是栽在秦林手上,他此刻也无计可施了,只得艾艾地叫了一声:“赵都堂!”
赵锦听到了顾宪成的呼唤,可他只是在嘴角露出一丝冷笑,然后头也不回,捧着阳明先生灵位直入孔庙。
君子可欺之以方,赵锦确实是位敦实厚道的君子,他本来是秉承公正立场,力求知行合一、实事求是的,可顾宪成算计他,逼他在朝堂上选边站,成为秦林的对立一方,赵锦再怎么质朴,心头岂能毫无芥蒂?只是形格势禁,不能发作罢了。
之后徐文长和赵锦商议,徐老头子就深知进退之理,只要求赵锦今后处断公道、按本心行事,并没有借阳明先生从祀孔庙一事来要挟他,反而赢得了赵锦的好感。
说是不偏不倚,其实赵锦此刻早就偏到秦林一边了,俗话说泥人儿都有三分火性,顾宪成对他玩心眼,怎么不遭记恨?
羊可立等人在心学弟子队列中,想出去又实在走不脱,只好硬着头皮进孔庙行礼。
特别是徐文长那副坏笑,简直就像把他们弄来耍猴!
顾宪成也只能强颜欢笑,假装满不在乎,其实郁闷得要命。一直到奉王阳明从祀孔庙的整个仪式结束,他和几个朋友的脸都黑如煤炭了。
终于仪式完毕,这几位拔脚就要走,却见秦林蟒袍玉带打马而来,一记骗腿下马,笑呵呵地朝着众官作罗圈揖。
他怎么来了?顾宪成心生一计,叫道:“秦督主,你也来拜孔庙么?”
“不错。”秦林点点头。
顾宪成冷笑一声:“哼,督主不钳制言论、闭塞贤路,滥捕正人君子就算好的了!近来东厂番役四出,压制吾辈士林君子,须知前番夫山先生被害,殷鉴不远!”
何心隐号夫山,顾宪成这句话一说,不论心学理学的读书人都有共鸣,因为心学理学的派系割裂并不像乌斯藏黄白两教那样你死我活,至少大家都是士林中人,和厂卫鹰犬尿不到一壶的,何心隐因为臧否张居正而被害,近来秦林用些手段整得旧党清流欲死欲仙,这很容易让人产生联想。
秦林啧啧连声,顾宪成临机应变的本事确实不错,可惜这一点也在张紫萱的预料之中啊!
“不错,本督正要和众位先生说这件事。”秦林朝着四面八方又做了个罗圈揖,然后朗声道:“当年夫山先生被害,于家岳江陵相公而论,则‘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所以本督已去信江陵,几位内兄将买舟直下武昌,于夫山先生立碑时致祭。”
什么?顾宪成的瞳孔一下子缩紧了:秦贼竟玩出这手,实在太、太、太狡猾!
第967章 好亲切的巴掌
心学大儒何心隐蒙冤下狱,死于武昌狱中,直接主事的是时任湖广巡抚的江陵党干将王之垣。
这件事到底是张居正曾经授意,还是王之垣为了讨好首辅而擅自做主,随着张居正去世,已经无法考订,总之秦林说得没错,对于张居正而言,至少有“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责任,实为人所共知。
所以申时行提议为何心隐平反昭雪,在湖北武昌府立碑撰述其事,已经是对张居正非常严厉的谴责了。
这时候的人非常看重乡籍,张居正张江陵、严嵩严分宜(江西分宜)、高拱高新郑(河南新郑)、徐阶徐华亭(松江华亭),都是以籍贯而名之,张居正是湖北江陵人,旗下江陵党干将便以湖北人最多,如钟祥曾省吾、荆州李幼滋。
各省在京师建有会馆,比如什么湖广会馆、四川会馆,同乡官绅走动频繁、同气连枝,同乡、同学、同门、同年,文官讲的“四同”里头同乡在排第一,就是官场中有什么抵牾,看在同乡面上总要容让三分,可见乡籍之重。
武昌府和江陵同在湖广,而且距离并不远,在那里树立为何心隐平反昭雪的碑文,就是在湖北的父老乡亲面前大大的出张居正的丑,比起西湖岳王庙前面铸秦桧跪像,也只有程度轻重上的差别。
可江陵张家主动前往致祭,这效果就截然相反了!
张居正死后遭到清算,曾省吾、戚继光、潘季驯这些曾经为国为民立下大功的江陵党干将尽遭罢黜,张家大公子张敬修被逼得服毒自尽,就算张居正有专横跋扈的毛病,这样的报复也太过分了,朝野舆论已渐渐倾向于同情张家。
不要说原本就倾向于改革新政、靠拢江陵党的那些势力,就连曾经被张居正贬谪的左都御史赵锦、广东巡按蔡梦说等人,都相继上书朝廷为张家鸣冤求情。
现在的张家几位公子,早就没有一官半职,而且这辈子都不大可能起复为官了。
另外万历那么厌恶张居正,查抄张府的圣旨还是被秦林想方设法拦了下来,何心隐毕竟只是布衣身份,又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是张居正杀了他,难道还真能为此事把江陵相公从地下挖出来鞭尸?
也就是说,张家前往致祭,完全出于本心,并非迫于形势委曲求全,或者惺惺作态。
何况这还是万事讲究个礼法等级的大明朝,何心隐以布衣身份妄议朝政,甚至经由师兄徐阶,介入朝廷宰辅重臣的倾轧斗争,私下以“隐相”自许,在大多数官员眼中本来就有其取死之道,并不是完全无辜的。
在张家完全无欲无求的前提下,几位公子还在何心隐平反昭雪时前往致祭,反而证明张家高风亮节不计前嫌,完全弥补了张居正在何心隐一案中受损的名誉,而且有子如此,乃父可知,从另一种角度向世人证明,张居正与何心隐之间并无私仇,何心隐之死,实为推行新政的形势所迫罢了!
顾宪成倒不是没有想到这一层,但他觉得这是由申时行提出来的,申时行这人没什么立场,因为万历厌恶张居正,申首辅也逐渐疏远张家,顾宪成觉得他不大可能和秦林串通,那么突然得到消息、对朝廷满怀愤懑的江陵张家,更不可能在何心隐一事上“低头服软”。
张家采取对抗的态度,那就正中他顾宪成的下怀了。
没想到秦林的应对如此干脆利落,莫非……顾宪成疑神疑鬼地打量着前面不远处的首辅大学士申时行。
申首辅正好也往这边看,目光与顾宪成一触,老先生脸上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眼神中的锋芒稍露峥嵘!
申老先生确实在万历跟前装傻充愣明哲保身,只求把他的首辅大学士太太平平地做下去,但不代表他在顾宪成这儿也要装孙子,顾大解元万历八年考中庚辰科进士的时候,申阁老就已是内阁三辅了!
顾宪成的嘴里忽然苦得厉害,他想起了自己跟着凤磐相公张四维鞍前马后,是怎么对付申阁老的……
秦林那边又是另一番情形,自从他说出去信江陵张家,请几位内兄去何心隐灵前致祭,心学弟子顿时对他大生好感。
赵锦神色肃然,朗声道:“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昔年何夫山因张江陵而死,江陵过世得早,生前虽没有改弦更张,过世后却有几位公子致祭灵前,由子而见父,实在是高风亮节!老夫这就去信何家告知喜讯,另外便劝他们,将那碑文与状元郎张懋修写罢!”
何心隐死后,赵锦百般回护何的妻儿老小,又竭力奔走谋求平反昭雪,他写信去劝何家,当然不会有任何问题。这就是赵锦投桃报李了,由张居正之子张懋修来撰写何心隐的碑文,无形中彻底淡化了对张居正的责难,显得张家高风亮节,何家宽宏大量。
兵部主事宋应昌立刻大声叫好:“江陵相公实有大功于国,可惜揽权专横,如今张公子代父偿过,从此何张两家冰释前嫌,可谓一时佳话。”
监察御史周希旦凑趣道:“老师和秦督主玉成其事,也实堪敬佩!”
给事中陈与郊冲着秦林长长一揖:“秦督主襟怀磊落,实有古人之风,与郊替夫山先生、何家上下多多拜上!”
陈与郊是实打实的感激涕零,因为他知道不仅何心隐平反,连阳明先生从祀孔庙,也多赖秦林出力,只不过不好宣之于口。
不远处站着的顾宪成立刻竖起了耳朵,要是听到点什么内情,哼,狠狠参他一本!
秦林似笑非笑地往顾宪成那边看了看,然后摇摇头:“秦某岂敢自矜?若不是赵都堂和诸位先生在朝堂上当头棒喝,如醍醐灌顶般惊醒在下,也没有今日之局面,而且徐老先生耐心开导,也功不可没。”
徐文长揪着山羊胡子嘿嘿坏笑,别人听着还以为是他开导秦林去说服张家和何家冰释前嫌呢,其实是指他在赵锦跟前装疯卖傻,开导了这位赵都堂。
赵锦把脸一虎,可想到那天徐文长撒泼发疯抢灵牌的举动,就再也绷不住劲儿了,哭笑不得的指了指秦林和徐文长:“两位啊两位……”
宋应昌等人对内情也或多或少知道一点,晓得王阳明从祀、何心隐平反,这位心学同门从中奔走出了大力,既然秦林要撇清,他们就冲着徐文长连连作揖,谢他为师门多方奔走出力。
“徐老先生,辛苦了!”秦林拍了拍徐文长的肩膀,口中哈哈大笑。
未来的一段时间里,他将不再面对整个士林文官的围攻,因为文官集团已经因理学心学之争而分化,诚然,大明朝的士子不是乌斯藏黄白两教,学问见识高得多,包容性也强得多,这种学术分化本身不会形成党争,但如果秦督主从后推波助澜呢?
更何况,相信隔不了多久,争夺太子之位的争国本案,也该爆发了吧!到时候谁还顾得上对付秦督主啊……
秦林总算可以腾出手来做几件真正的事业了,怪不得他呵呵大笑。
这一幕被顾宪成哥几位瞧个正着,顾大解元城府深些倒也罢了,江东之、羊可立、李植气得五内俱焚,街边人群中的余懋学、吴中行、赵用贤也脸色铁青,直欲拂袖而去。
“我说怎么秦贼一介武夫,竟晓得利用理学心学之争来笼络赵锦,原来是徐渭这无耻文人在替他出谋划策!”江东之咬牙切齿地说道。
羊可立也怒道:“老狗卖身秦贼,腆颜而事东厂鹰犬,真士林之公敌也!”
人们对待叛徒往往比对付敌人更严苛无情,在他们看来,徐文长以文人身份替秦林效力,使秦林利用理学心学之争、也利用赵锦急于奉王阳明从祀孔庙的心情,促成了如今的局面,那么他简直比秦林还要可恶可恨。
江东之、羊可立气急败坏,说话时并没有压住声音,立马就被国子监的监生们听了个一清二楚。
还别说,这三大骂将神憎鬼厌的,但对青年士子很有迷惑性,“刚正不阿”、“犯颜直谏”,乃是一部分人心目中的偶像明星。
相比之下,徐文长还背着胡宗宪案的老底子,形象气质也猥琐多了……尽管他有一颗为国为民的赤胆忠心,可饱经摧折之后的相貌嘛,那就实在有点呵呵了。
立马国子监的监生们对着徐文长破口大骂,其中有个穿破旧葵花色圆领、脸上长着许多疙瘩的年轻人最大声,跳着脚痛斥:“徐渭当年依附胡宗宪,胡宗宪又是严嵩一党,徐某就在其中赞划奸谋!如今又投入厂督门下,帮着奸佞秦林钳制言论,为虎作伥,全无丝毫的士林体面,真乃道德败类、名教罪人!”
徐文长闻言脸色一黯,被诬为严党,实乃他心底最深处的伤痛,几十年沉沦因此而起,饶是他智谋过人,此刻心痛之下竟说不出话来。
秦林眉头一皱,伸手在鼻子底下扇了扇:“好臭,好臭,谁放屁来着……”
本来秦林想骂回去,论尖酸刻薄秦督主可不怕谁,没曾想斜刺里突然托的跳出一员大汉,抡起巴掌扇到那监生脸上,啪的一声脆响,喷出两颗牙齿,打得他天旋地转。
大汉又喝道:“贼厮鸟,你骂谁呢?秦大哥的名字也是你叫得的?看俺常胤绪不抽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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