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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医卫(猫跳)-第1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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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张家那边有什么变故?

秦林越想心头越不踏实,正准备出门找王世贞打探消息,外边守门的亲兵就拖长声音叫道:“江陵相府三位公子来拜!”

所谓的三位公子,其实是两位公子加上一位女扮男装的小姐,张敬修、张懋修兄弟微有风霜之色,张紫萱则容颜清减,虽身着男装,丝毫不掩丽色,叫人见了比平日越发多了几分怜意。

知道这三位同来必有机密事情,秦林把他们引到书房之中,丫鬟奉茶之后便让她退下,只留宾主四人。

张敬修与张懋修对视一眼,两位都面带尴尬之色,到底弟弟张懋修性子急些,从袖中取出一份手卷递给秦林:“这是从家父处抄得圣旨的底稿,我们比颁旨中使来得快两天,先带来给秦世兄看看。”

张居正手眼通天,据说他把自己的意见授意给各位朝臣,由他们写成奏章,再由自己在内阁“票拟”同意,之后送入内廷,由同党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批红”,最后发回内阁执行。

实际上张居正的意思就是圣旨,所以张懋修有底稿根本不足为奇。

这份底稿上,主要写了对瀛洲女土司金氏的褒扬,说了“海上夷人慕我圣天子之德,遂千里来归,金氏恭敬勤谨,实为诸夷表率”之类的套话。

另准金氏所请,仿俺答封贡九边通商的旧例,开杭州为商港,允许各国海商自由贸易,重开市舶司管理通商税收,税率仍按旧制执行三十税一,此前另外一处通商口岸福建月港,也特许瀛洲夷商往来贸易。

这个条件不错,虽然没有争取到全国范围的开海通商……事实上那也不是短期能做到的,之前张居正主持的“隆庆开海”也只开放了月港一处,且只许漳州泉州本地居民出海,并设置“船引”(外贸许可证)来控制出海船只数量,像现在这样不限数量、不设船引,开放杭州为自由贸易港,对五峰海商已是极大的利好消息。

另外大明的名义税率一直很低,三十税一也就是百分之三点三,比后世任何一个时代的税率都低。

可是圣旨上缺了两条:秦林的升赏和对王本固的惩罚。

黄公公是宦官、霍重楼是东厂,这两处由内廷直接管理,升赏可以不经圣旨;但秦林是外官,立下如此大功,圣旨上应该有所体现啊?

难怪魏国公徐邦瑞会那么想了……目前朝廷圣旨几乎就等于张居正的意思,既然圣旨上没有升赏秦林,便是张居正对他不感兴趣嘛!

真是的这样吗?

秦林面色古井不波,只是看看张紫萱。

相府千金白皙如雪的脸蛋儿就红了,又是羞愧、又是不好意思的从袖中取出另外几份书信。

第258章 张居正的权衡

第一封书信竟是张居正亲笔所写!

那一手馆阁体的小楷典雅庄重,笔架间没有丝毫的飞扬肆意,却隐隐带着端严的气度和凛然之威,相比之下,张紫萱模仿其父笔迹替《本草纲目》写的序言,就有其形而失其神了。

这封信洋洋洒洒一大篇,张居正首先说他祖父张镇当年是在荆州辽王府做侍卫,得知秦林的祖父是武昌楚王府的侍卫,两家实乃通家世好,称秦林为“世侄”,并说湖广家乡又出了位了不起的小同乡,他很是欣慰,盛赞秦林公忠体国、办事勤谨,将来必为朝廷栋梁之才。

据说张居正身居高位,常用内容隐晦的书信对官员作出暗示,以秉承他的意思呈递奏折和做出人事任免。

不过秦林可不是元辅少师张先生肚子里的蛔虫,看了这封云山雾罩的信,他完全一头雾水:因为信上面好像说了很多,好像又什么都没说。

身为帝师、首辅的张居正,总不会写封信就是为了拿几顶高帽子给秦林戴吧?

反正张家三兄妹总会作出解释,秦林也不急着问,又看另外两份书信,从信封里面取出来一看,竟然是两份公文。

其一是兵部发下的部照,内容是锦衣卫副千户赏授四品骑都尉秦林,深入海疆、招抚蛮夷,其为官之勇略、功勋之卓著实与冲锋陷阵所立之战功无异,着令勋官转实授,升锦衣卫指挥佥事!

其二则是掌锦衣卫事刘守有亲笔标红的委札,查知新任锦衣卫指挥佥事办事得力恭敬忠谨,特委该员协掌本卫南镇抚司!

锦衣卫指挥佥事,协掌南镇抚司!

指挥佥事是锦衣堂上官的最低一档,可入锦衣卫衙门大堂办事,凡是锦衣军官走到这一阶级,就有了指挥调动整个锦衣卫系统、并凭借手中权力参与朝堂政争的初步资格,可以说已经迈出了权倾朝野的第一步。

协掌南镇抚司更不得了,虽然控制诏狱和缇骑四出的北镇抚司有权奉旨抓捕关押拷打犯罪官民,影响更广、名声更大,但南镇抚司是掌管军匠、研发兵器以及查办锦衣卫内部贪墨通敌各项情弊的专门机关,锦衣官员犯罪都归它查办,可谓特务中的特务、宪兵中的宪兵。

秦林由布衣百姓起家,年未弱冠便官居锦衣卫指挥佥事、协掌南镇抚司,绝对是大明朝二百年未有之异数。

那么,张家兄弟为什么还要面带尴尬之色,张紫萱为什么低着头红着脸,好像很对不起秦林一样?

王本固!

秦林心头一沉,缓缓问道:“不知对里通外国、冤杀汪直、害死沿海十万军民的罪魁祸首王本固,究竟如何处置?”

张敬修和张懋修面面相觑,实不知如何开口,张紫萱深邃迷离宛如星空的双眸,也闪过了几许迷惘。

十余天前,京师东华门灯市口大纱帽胡同相府,富丽堂皇非同凡响,门前奔走的官员几如过江之鲫。

相府内,一位身材高挑、面容清俊的老者,于池塘边垂钓,盘膝而坐腰背挺得笔直。

时值春天北方冷风还大,他也只戴顶素纱忠靖冠、身穿薄薄的燕服,久坐依然面色红润,半开半闭的眼睛,时有神光闪烁。

张家两兄弟规规矩矩地坐在后面,就连飞扬跳脱的张懋修也双手按着膝头,老实得不像话。

张紫萱则笑眯眯地站在老者旁边,替他摆弄鱼饵、整理钓线,另有两名碧眼雪肤的波斯胡姬侍立一旁,参茶和几样别致的点心摆在矮几上。

忽地浮漂一动,老者眼明手快将钓竿提起,一尾肥肥的大鲤鱼便扑腾着尾巴,摔在了草地上。

两名波斯胡姬嬉笑着扑过去,将拍拍乱跳的大鲤鱼按住。

“好啦,爹爹的钓技还过得去吧?”老者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笑眯眯地对着女儿炫耀……他就是张紫萱的父亲,以帝师首辅身份执掌大明朝政的张居正。

“爹爹春秋正盛。”张紫萱笑了笑,有些儿心不在焉。

知女莫如父,张居正朝那两位波斯胡姬挥挥手:“阿古丽、布丽雅,把鱼送到厨房去,老夫亲手钓的鱼,今晚和儿女们同享!”

两名胡姬笑嘻嘻地拿着鱼走了,池塘边只剩下张居正和他的三位儿女,他随随便便的捡了块太湖石坐下,以父亲对儿女的亲热口气问道:“说吧,有什么事情?”

张懋修是最沉不住气的,抢着道:“父亲大人,不严厉处置王本固,说不过去吧?这厮身为朝廷命官竟然结交真倭,冤杀汪直、陷害胡宗宪,东南沿海十年倭乱、牺牲十万军民,实由此人而起,以儿看来,实应千刀万剐。”

张居正浓黑的眉毛微微皱起,不悦地道:“朝堂之上国家大政,凡道与术两途,只有权衡利、害之后的抉择,并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为父教的东西,徐阁老的故事,你都忘了吗?”

张懋修哑然,朝堂政争绝对没有什么道义可讲,迂腐的所谓君子必然身死名灭,只有以道与术两途,权衡利与弊来行事。

像曾经提拔张居正的徐阶,为了扳倒严嵩、严世蕃父子,他隐忍不发之时竟肯将亲生孙女嫁给严世蕃的儿子为妾,以韬光养晦;而借道士之口用污蔑手段来扳倒严嵩,甚至诬陷严世蕃“通倭”,最终打倒严家的关键时刻,为了向自己一派的官员表示决心、也是为了显示与严家一刀两断,他竟然毒死了那可怜的孙女!

世人都说徐阶是忠臣,严嵩是奸佞,然而徐阶送孙女作妾又将她毒死,以及利用道士诬告严家父子的手段,哪一丁点称得上光明正大呢?

大哥张敬修看了看弟弟,又望着父亲拱手道:“父亲大人明鉴,您刚才讲地道与术两途,所谓礼义廉耻国之四维,乃正道也,王本固所为天怒人怨,正该依法处置,以维护大道。”

“倭乱是过去的事情,已经被老夫平息了!十万军民已死,就杀王本固也活不转来!至于礼义廉耻,那都是做出来给人看的、教人学的,王某欺心之事并无别人知道,并不损害大道之行……”

儒家讲的是暗室不欺心、反躬自省,张居正这番话已有离经叛道的味道。

他神色不怒自威,斩钉截铁地道:“现在为父的大道,就是推行改革新政,唯有新政,才能力挽国朝之倾颓、济万民于甘霖、开百年之太平!”

是的,伴君如伴虎、高处不胜寒,朝堂政争没有什么正义可言,至少从手段上无法分出正邪,而张居正比一般谋求自身权位的权臣有着更大更高的追求,他的理想是推行改革新政,实现大明朝的中兴,上不负社稷之任,下不负黎民百姓。

古往今来,任何改革都面对着旧有势力的疯狂反扑,极少有真正能够贯彻执行的,更多的情况是主持者一死,改革立刻人亡政息。

张居正的万历新政同样天步维艰,尽管手握重权,仍然只能一步步小心谨慎的前进,隆庆开海,仅仅开福建月港一处,且只许漳州泉州百姓参与,每年还控制船引数量,一条鞭法,清量田亩也是选择地区试点,逐步推行,依然在兴国州发生了震惊天下的弊案……

所以,一切能让新政推行更快更顺利的事情,张居正都愿意去做,就像徐阶为了扳倒严嵩的目标,可以牺牲嫡亲孙女的生命,可以采取诬告陷害的手段。

前段时间王本固得知罪证昭彰,走投无路之下竟写信向张居正摇尾乞怜,发誓要做首辅大人门下走狗,从此唯命是从。

张居正一直面临清流的轮番攻击,但清流这块招牌又不能彻底倒下,因为它是平衡内廷宦官势力和武臣勋贵的重要力量,即便是张居正,也绝不可能让它彻底倒下,所以不堪其扰时施以打压,真正清流出现明显颓势的时候,又要暗中扶持,避免其彻底垮台。

王本固的投靠绝不是一个人,而是代表相当大一部分清流,其中包括了南京都察院副都御史耿定向、京师都察院佥都御史耿定力以及更多的门生故旧。

张居正手握王本固的罪证,就能像使唤狗一样使唤他,从而控制这一派清流为推行新政所用,在内抗衡内廷宦官势力,在外为新政保驾护航。

在现在的张居正眼里,新政就是他的一切,为了这个目标,他绝不介意和魔鬼做交易。

听到父亲说的这些,张紫萱暗自点头,她比起两位兄长更为理解透彻:以内阁宰辅的角度来处置此事,是杀死王本固来为十年前已死的军民报仇雪恨,还是留下他的狗命,以便顺利新政大业,巩固大明的江山社稷、造福活着的天下百姓?

选择是不言而喻的。

但她想到对秦林做出的承诺,和那家伙可能的反应,就忍不住追问道:“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父亲以帝师身份执掌朝局,权倾天下,如果缺了王本固、耿定向似乎也没什么……”

第259章 秦林的选择

“咱们大明朝,哪儿来的真正的权臣?为父既不是王莽,也做不了曹操。”张居正慢慢地摇了摇头,嘴角露出一丝自嘲的苦笑。

自从明初朱元璋借胡惟庸案废除丞相制度,皇权就得到了远超前代的加强,形成文官外廷以内阁为首脑、宦官内廷以司礼监为心脏、军权由勋贵武臣掌握,三方互相制约的稳固格局,终明一朝,基本从制度上杜绝了重臣篡位和外戚专权的可能性。

英宗年间土木之变,勋贵武臣集团遭到重创,逐渐形成文贵武贱的局面,基层卫所兵制崩坏,各公、侯、伯也仅能保持家族的荣华富贵和统帅军队的部分权力,基本上对朝局大政失去了发言权,比如魏国公徐邦瑞职任南京守备、统帅十万大军,南京城内他是天字第一号谁也惹不起,但出了南京城,进士出身的七品知县都可以不买他的账。

三条腿的凳子可以站稳,两条腿的就不行,只剩下外朝文官和内廷宦官两股势力的大明朝局,就难免偏偏倒倒了……只要出现皇帝年幼或者不理朝政的情况,不是外廷文官占据上风出现张居正这种权臣,就是内廷宦官里面产生权阉王振、立皇帝刘瑾、九千岁魏忠贤。

但无论张居正、王振还是魏忠贤,没有谁能真正成为曹操、王莽、司马懿那种真正意义上的权臣,因为科举文官受制度制约难以发展家族势力,并且无法得到军队在王朝制度之外的效忠,而内廷宦官完全依附于皇权,无论刘瑾或者魏忠贤的权势看起来多么大,当皇帝下定决心加以处置的时候,他们完全没有反抗之力。

张居正之所以能权倾天下,并非他手握权柄能直接对百官施加黜陟、或者拥有一支忠心耿耿的私军……这两者是成为真正权臣必不可少的条件。

而是帝师身份使他能对皇帝施加影响,慈圣李太后的信任则加深了这种影响的力度;身为内阁首辅,能行使在百官奏本上“票拟”的权力;和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的同盟关系又使他的票拟能毫无阻碍的通过“批红”,最终变成朝廷的旨意,由各部门贯彻执行。

张居正并非像历代权臣那样独断专行威震天下,而是以特殊的权谋手段在明朝制度的各个关卡一路绿灯,可要是其中任何一个关卡,无论万历帝、李太后还是冯保对他亮了红灯,把“首辅钧旨”变成“皇帝圣旨”的通路就会立刻关闭。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说,万历帝成年之前张居正实际上行使着皇帝的权力,并借此大力推行新政;但另一方面,他的权力并非牢不可破,甚至是相当脆弱。

“别人只说我张家如何圣眷优隆、煊赫一时,殊不知为父为了推行新政,开大明中兴之局面、保华夏百年之气运,心中实是,实是……”张居正沉吟半晌,长出一口气,吐出八个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张家三兄妹面面相觑,一方面不得不信父亲的话,一方面又总觉耸人听闻:在江陵相府,在江南游历,处处只觉父亲威势煊赫、官民万分景仰,谁知道竟有如此艰难?

似乎看出了儿女们的疑惑,张居正也有借机一吐胸中块垒的意思,便笑着在地上画了个圈儿:“这是天底下的读书人,爹爹又在里面画个圈,这就是外朝文官,你们知道现在考中进士的寒门士子已不到两成,占多数的八成都是官绅富商子弟。爹爹的新政有清量田亩、追比积欠两条,降低了百姓口粮田的负担,清查了官绅隐瞒的田亩,这就是和普天下的乡绅作对了;而一条鞭法把过去的征粮食布匹实物改成征收银子,虽然保留了火耗,地方上不能像过去那样干谷湿谷、淋尖踢斛来任意盘剥百姓,这又在和衙门吏员作对;考成法考核官员全年政绩,把庸官、懒官通通降职直到罢黜,这又是和满肚皮四书五经,办事百无一用的书呆子官儿作对。”

张居正每说一个对头,就用术棍儿像切蛋糕那样在圈子里头划一块,划到后头本来的圆圈就缺了三大块,最后只剩下寥寥无几的一点儿,便是张居正自己提拔的亲信以及投身新政起家、因实行新政而得到好处的官员了。

强力推行新政,与旧有的既得利益集团决裂,张居正实际上已经站到了大部分科举出身文官的对立面。

看着地上那块被切得所剩无几的圆圈,张家兄弟额角汗出如浆。

张紫萱则眨了眨眼睛,也捡起一根树棍,在大圆之外画了另外一个方框、一个三角、一个五边,然后看着父亲。

张居正赞许地点点头,明白女儿的意思:张紫萱仍在为处置王本固做着努力,那三个图形分别代表对自己信任有加的慈圣李太后、弟子万历皇帝以及作为盟友的司礼监冯保。有这三位的支持,单是旧文官势力反对并不足以动摇新政,也就没必要接受王本固的投靠。

沉吟半晌,张居正嘴角牵动着勉强笑了笑:“内阁产白莲花、翰林院有双白燕,前段时间我送给皇帝赏玩,冯保派人来说‘皇帝年幼,不应该用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使皇帝贪玩’……呵呵,过去冯保可不敢这么和为父说话。”

张居正为了新政就必然得罪文官,所以他不得不倚赖李太后和司礼监冯保,在万历前五年的同盟关系中,张居正绝对占据了主导地位,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冯保也逐渐显露出野心。

身为帝师首辅,张居正必须借内廷之力压制文官中改革的反对派,但他自己就是外朝文官的领袖、内阁首辅,必须防止内廷宦官力量趁机坐大,否则将来出现王振、刘瑾那样的权阉,新政必定万劫不复!

而疯狗一样的清流言官,正是用来平衡宦官的利器,因为清流和宦官就像猫和狗一样天生仇敌,见了面总要互相咬的……

“呼……”张家兄弟长出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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