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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云龙吟(弄玉)-第9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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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是玉露楼的老鸨平常八面玲珑,这会儿也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她赔着小心道:“奴家不敢欺瞒公子,师师姑娘确实在楼里。但紫妈妈吩咐过,如果有人给师师姑娘赎身,须得师师姑娘自己答应才行。”

程宗扬以为小紫定下什么苛刻的条件,没想到是让李师师自己答应——难道她愿意在这里当妓女吗?这条件简单的简直像个圈套啊。

正琢磨间,老鸨道:“紫妈妈送来的人,我们玉露楼不敢有半点薄待,专门给师师姑娘置了处院子,公子若是想见,师师姑娘这会儿想必还没有睡下。”

看得出,老鸨也巴不得李师师答应赎身,好把这个烫手的山芋交出去。程宗扬起身道:“我去看看她。”

老鸨连忙提了灯笼,亲自在前引路。程宗扬禁不住心底的好奇,边走边道:“玉露楼也是临安的名楼,怎么对那位紫妈妈如此忌惮?”

老鸨道:“公子有所不知,眼下青楼最时兴的霓龙丝衣,便是紫妈妈家的产业,没有紫妈妈点头,我这楼里连一寸的丝衣都买不着。若是以往也就罢了,但如今客人一来,先要看的便是霓龙丝衣,若是没了这身行头,客源至少要丢掉七成。”

程宗扬暗赞一声,死丫头这手段真不是盖的,连老鸨都服贴。

老鸨停住脚步,“就是这里了。”

程宗扬点了点头,踏入院内。一阵“淙淙”的琴声流水般从阁中淌出,他虽然不通乐理,但这时听来,仿佛能听出抚琴者的彷徨与焦虑。

“绷”的一声,琴弦断绝。帘下的玉人回过头,望着程宗扬,半晌才勉强一笑,柔声道:“家主。”

一日不见,李师师似乎憔悴了许多,她白玉般的皓腕上带着一只银镯,白衣下的娇躯愈发纤弱。

程宗扬咧开嘴,露开一个灿烂的笑容,“傻坐着干吗?走!我接你回家!”

李师师笑着摇了摇头。

“这儿有什么好玩的?”

程宗扬道:“你放心,今天这事我用钱砸得玉露楼上下全都闭嘴,绝对不会传出去。紫丫头那边我也警告过她了,肯定不会再给你脸色看。”

李师师微笑道:“是我自己要来的。”

程宗扬摸了摸她的额头,“你不是发烧了吧?”

李师师垂下眼睛,然后抬起头,笑道:“是我自己要来的。”

程宗扬坐下来,盯着她的双眼,“为什么?”

李师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鼓足勇气道:“自从家主收留了奴家,奴家就在想自己可以怎么帮助家主。奴家会医术,又很用心地学习账目,我对自己说,无论如何,我不会是一只只能供摆设用的花瓶。”

李师师确实很用心,刚接触商业不久,已经是个合格的秘书——虽然离自己公关经理的要求有一点差别。

李师师自失地一笑,“见到紫姑娘,我才知道自己错了。”

“死丫头说什么了?”

“奴家只是外堂弟子,医术不值一提。论修为,紫妈妈身边任何一个侍奴都在我之上,至于账目,紫姑娘告诉我,家主身边有个女子,能轻易进行亿万数字的心算,只不过怀了家主的孩子,才没有来临安。”

死丫头这番话分开来没一句错的,合起来全不是那回事。但这种事只会越描越黑,程宗扬只好不去辩解,“还有吗?”

“我被紫姑娘说服了。”

“她说服你什么了?”

“紫姑娘说,勤奋与天赋之间有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勤奋可以做到中等,甚至优秀。但真正优异的成绩,需要的是天赋。我即便再努力,在账目、修为、医术上,都只能做到中等。而家主需要的是真正优异的人材。”

“千万别信!她在胡扯!世上哪儿有那么多天才?”

程宗扬是不相信天才论的——虽然小紫有那么一点天才的嫌疑,但自己倚重的祁远等人,和天才这两个字根本就不沾边。对自己来说,一个踏实能干的人,比一万个天才更值得信赖。

李师师道:“紫姑娘还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赋。找到自己的天赋,比一味的努力更重要。”

程宗扬哑口无言,这个说法不太好否认,就像自己不能把秦会之和祁远对调一样。虽然死奸臣很出色,但让他和车把式们挤一起吃饭,祁远肯定会比他表现得更自如。车把式们也许会佩服死奸臣,但祁远会被他们当作自己人。这种天赋是勉强不来的,更不用说吴战威、易彪和他们的区别。

“紫姑娘告诉我,我的天赋在色和艺。”

程宗扬终于明白过来,这姑娘生生是被死丫头给忽悠瘸了。

他试探道:“你要当名妓?”

李师师有些羞怒地看了他一眼,“不是!我要当公关经理!”

“这是死丫头的主意?”

“是我自己的主意。”

李师师咬了咬牙,“给我一年时间,我会让你未来的公关经理名动临安。即使是花瓶,也是最光彩夺目的那一个!”

原来李师师是把玉露楼当成修炼场了,程宗扬终于还是没敢告诉她,死丫头其实是把她卖到青楼的,根本不是她想像的那样,给她指了条明路。

“一年吗?”

李师师点了点头,“给我一年时间。我会让你惊喜的。”

你个笨丫头,等玉露楼逼你接客,就有你哭的了。

程宗扬从院中出来,老鸨忙迎过来,“怎么样?师师姑娘答应赎身了吗?”

程宗扬板着脸道:“没有。”

老鸨刚面露失望,程宗扬又道:“那一百金铢你留着。算是我给她这一年的费用。”

老鸨正心痛那一百金铢,闻言顿时笑逐颜开,“程爷出手这么大方,将来必定公侯万代。”

程宗扬没理会她的奉承,“琴棋书画,歌舞伎艺,你们院子的姑娘学什么,就教她什么。老师都要最好的。”

“一百金铢怕是……”

程宗扬冷笑道:“你把我当肥羊宰啊?一百金铢买几个绝色都够了,难道还养不起她一年?”

老鸨赔笑道:“够了够了。”

“这样吧。半年之后只要教得出色,我再给一百金铢。”

老鸨怔了一下,然后抛了个媚眼,嗲声道:“公子这手段有软有硬,贴心贴肝,奴家真是服了。”

“小嘴真甜。”

程宗扬装作不经意地笑道:“听说你们这里有个粉头,叫媚娘的?”

听到媚娘的名字,老鸨先是愕然,然后露出一丝古怪的表情,“公子可是来迟了,媚娘如今不接客的。”

是人跑了吧。程宗扬也不揭破,只笑道:“那么标致的粉头,怎么舍得不让她接客呢?”

老鸨悄声道:“公子自己知道便是,那媚娘被人包下了。”

说着一脸神秘地指了指上面。

程宗扬仰头看了一眼,“什么意思?”

“包下媚娘的客人,来头可大得很呢。”

程宗扬恍然道:“哦,高……他把媚娘又送回来了?”

老鸨笑道:“公子是明白人,不用奴家饶舌。那府里不好安置,才送到院子里来的。”

高俅这什么意思?媚娘人都跑出来了,又送回玉露楼安置?高俅身居高位,却只有一个过继的儿子,如果换作别人,少不得要猜想他老人家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但自己和高俅同室操过戈,亲眼见到那老家伙还结实着呢,平白放着媚娘那样的绝代尤物不愿收留,难道是怕给高智商那娃添个弟弟?

程宗扬玩笑道:“留在这儿,他就不怕哪位客人喝醉了,吃了他的禁脔?”

“公子说笑呢。”

老鸨道:“媚娘虽然在院子里,论身份其实是那位老大人的外室。奴婢们连奉承都来不及呢,怎敢让人打扰?”

“行了,用不着敲边鼓,我又没打算嫖她。”

程宗扬微微一笑道:“师师姑娘留在你这里,还要劳烦你们多多费心。如果少根头发,我就拆了你的院子。”

程宗扬口气虽然轻松,老鸨却是心中一凛,当即谀词如涌,奉承不绝。……

出了玉露楼,程宗扬犹豫着该去云涛观还是回翠微园等小紫,但路角一只破碗,让他打消了主意。

程宗扬走过去,屈指一弹,一枚铜铢掉进破碗里,发出清脆的响声。

“都这时候了,该收摊了吧。”

旁边的瞎子一手摸索着伸到碗里,摸起铜铢,揣进怀里,然后爬起来,顺手把破碗夹到腋下,跟着程宗扬上了马车。

程宗扬好奇地打量着他,“卢五哥,专程在这儿等我呢?”

卢景道:“晚上有事?”

程宗扬苦笑道:“本来有,现在没有了。”

卢景也不客套,“找个地方喝酒去。”

“成。”

程宗扬道:“我今天就舍命陪君子!”

“少跟我提君子。”

卢景翻着白眼道:“犯我老卢家的忌讳!”

临安没有宵禁,街市上尽有昼夜开张的酒肆、瓦子。两人也没找高楼贵馆,迳直来到橡树瓦,要了两坛蛇麻酒。

两人举起铁皮杯互碰一下,然后一饮而尽。程宗扬呼着酒气道:“卢五哥,你刚才说“君子”这词儿犯你们家的忌讳——什么意思?”

卢景蹲在椅子上,一手捻着盐煮蚕豆,“知道我们卢家的来历吗?”

“小狐狸说过,五哥是世家出身。不过五哥的世家好像和别家不一样。”

卢景哼了一声,“没见过大盗世家?”

程宗扬老老实实道:“没有。”

卢景沉声道:“我卢家祖上是柳下跖。”

程宗扬怔了一下,有些拿不准地试探道:“盗跖?”

“听说过?”

程宗扬连连点头。废话,盗跖是盗贼之祖,“盗亦有道”就是这位说的: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智也。分均,仁也。

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硬把盗贼这种脏活上升到理论高度了。

程宗扬呼了口气,然后举杯笑道:“五哥,我得敬你一杯。没想到我能和盗跖的后人坐在一起。”

卢景也不推让,一口饮完,抹了抹嘴上的泡沫。

“只不过我还有点不明白,”

程宗扬道:“五哥出身盗贼世家,为什么有时候看起来有那么点贵族气呢?还有君子的忌讳是怎么回事?”

卢景咬着蚕豆道:“要说君子,我祖上柳下跖有个哥哥,柳下惠……”

程宗扬一口酒喷了出来,“真的假的?”

卢景翻着白眼道:“你爱信不信。”

“这哥儿俩也差得太远了吧?一个大盗,一个坐怀不乱的真君子。”

“狗屁君子!”

卢景寒声道:“窃国者侯,窃钩者诛!那些君子何曾敢对窃国之辈冷颜相向?到了君王面前,哪个不是尽力吹捧,谓之得国有道?”

程宗扬听出来了,卢家对君子的忌讳,一大半倒是来自柳下惠。这就好比小哥儿俩,打小别人就夸:这哥哥不错!真是个好孩子!长大了肯定是个君子!他弟弟?那熊孩子!咱们就别提了……

这要被人有事没事说上几百年,弟弟心理不变态才怪。话说回来,老卢家两位祖上都是王室子孙,结果门里出来个盗跖,也着实够奇葩的。

程宗扬笑道:“咱们就不说君子了——卢五哥,来临安这么久,你都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今天突然来找我,有什么事?”

卢景一点都不绕圈子,迳直道:“月姑娘的事,你是个什么主意?”

程宗扬一窒,尴尬地干笑道:“你们都知道了啊?”

“哼哼,”

卢景哼了两声,“既然是兄弟,我也不和你说外话——你的那些个女人我也见了,没什么好东西!”

程宗扬连连点头,“五哥说得是。”

“你要愿意呢,我替你都杀了吧。”

程宗扬张大嘴巴。

半晌,卢景翻了个白眼,“你这小子,和岳帅一个德性!总以为跟自己有一腿,就不好动手。到头来非在女人身上吃亏不可!”

程宗扬讪讪道:“五哥放心,我有分寸。”

卢景哼了一声,“你爱找哪个女人不干我们的事,但谁要不开眼,敢给月姑娘气受,我老卢立马把她塞麻袋里沉塘!”

程宗扬苦笑道:“五哥,不是我说,就月丫头那性子,谁敢给她气受?用不着你出马,咱们月大小姐早把她切成十七八块了。”

卢景埋头喝了会儿酒,“艺哥说得没错,我们几个就他妈是废物!到如今岳帅留下的血脉都没找齐。”

程宗扬皱眉道:“你去见宋国那位韦太后了?还没有线索吗?”

卢景摇了摇头。

程宗扬心里嘀咕道:看来得小紫出马了。卢景再怎么说也是岳鸟人的属下,不好对他的女人下狠手。换成死丫头,石人也得口吐真言。

“孟大哥让我告诉你,鹏翼社的产业已经整理完了,等你去接手。往后我们兄弟就在江州为岳帅守住星月湖这面大旗。”

程宗扬给他倒上酒,“老大说的汉国那件事,有消息了吗?”

“明天我就去洛都。”

卢景声音冷得犹如冰块,“忍了这么多年,也该为岳帅讨点债回来。”

程宗扬一怔,“岳帅的仇家在汉国?”

“当日若不是有人从中作梗,怎会有风波亭之变?”

卢景道:“那天我们八兄弟除了小狐狸年纪尚小,事先被送回建康,其他几个各自被人绊住,至死也未能见到岳帅最后一面。”

“绊住四哥的是谁?”

“剧孟。”

卢景冷冷道:“此人世居洛都,颇有侠名。这些年我们星月湖的兄弟隐姓埋名,孟老大压着,不许我和四哥去寻他的麻烦。如今江州在手,我星月湖再无后顾之忧。这一次去洛都,少不得要找他分说明白!”

剧孟是洛都有名的大侠,以助人之急,慷慨重义,一诺千金闻名汉国。但程宗扬对这个名字一无所知,只举杯笑道:“既然如此,今晚就一醉方休!”

……

远处传来“沙沙”的扫地声,程宗扬躺在榻上,摸了摸胀痛的脑袋,半晌才清醒过来。昨晚自己与卢景喝到三更,卢五拍拍屁股走路,自己却是酩酊大醉,连陈琳把自己送到哪里都不知道。

好不容易挣扎着起来推开阁门,看到外面的一线天,程宗扬才意识到自己是在云涛观。

云涛观的迷楼建在山腹的洞窟内,纵然是正午时分,光线也暗如傍晚,只有阳光透过山腹的空隙时,才能带来短暂的白昼感觉。

程宗扬挥了挥身上的酒气,这才出门。郭槐正站在台阶上,怀里抱着一柄竹帚,佝偻着身体慢吞吞扫着落叶。陈琳垂手立在一旁,他在外面立了一夜,身上的衣物都被露水打湿,身形仍像木偶一样一动不动。

程宗扬朝陈琳打了个招呼,然后伸手接过郭槐的扫帚,笑道:“郭公公身体大好了?”

郭槐抬起眼,缓缓露出一个笑容,然后躬身叉起双手,用沙哑的声音说道:“少爷叫老奴苍头便是。”

程宗扬笑道:“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苍头是奴仆的称谓,郭槐此言已经是以家仆自居。程宗扬没有摆出那副貌似平等,实为霸道的嘴脸教训他什么人人平等的道理,毕竟郭槐与吴战威、易彪、敖润这些江湖汉子不同,他是宫里的太监出身,数十年来作惯了奴仆,一时间强行让他改口,反而是难为他。

程宗扬放下扫帚,往台阶上一坐,招呼道:“陈大貂珰,你也来坐。”

陈琳躬身道:“不敢。”

程宗扬道:“就你们宫里规矩多。我们盘江程氏可没这么多规矩,老苍头,过来坐吧。”

郭槐靠底下一级台阶坐下,一手抱住膝盖,微微呼了口气。

程宗扬开门见山地说道:“老苍头,你一直在宫里,不像秦大貂珰一样被送出去修习过,怎么有这么好的修为?”

郭槐道:“当年太后身边的六名贴身太监,都是大王亲自指点过。”

他口中的大王只会是武穆王岳鹏举,程宗扬充满意外地瞧了陈琳一眼,“你们几位都有六级的修为吧?”

陈琳道:“宫里六级修为的,只有郭公公、马公公和奴才。马公公两年前已经过世了。”

岳鸟人指点的六名太监,一半都能达到六级修为,这个比例绝对不算低了。

要知道太乙真宗几位教御也不过是六级的水准。再联系到星月湖八骏的修为,能一手调教出十余名六级以上的高手,真看不出来,武穆王居然还是个好老师。

郭槐道:“老奴是在宫里学的艺,但直到遇见武穆王,才知道什么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他叹了口气,“那时老奴已在四级入微境困顿十余年,以为再难有寸进。武穆王略一点拨,老奴便在数年之中接连突破入微、坐照两级。修为突飞猛进,步入以前做梦也未想过的六级通幽之境。”

程宗扬琢磨道:“也许你当时修为已经积累得足够多,只差关键之处没有点透。武穆王的指点正好戳穿了那层窗户纸。”

郭槐道:“武穆王当日也是这般说的。只是若没有武穆王的指点,老奴如今也只是四级修为罢了。”

程宗扬一笑,开口道:“那条荡星鞭本来是黑魔海的东西,武穆王为什么会放在宫里呢?”

郭槐抱膝望着远方,“大王留下此鞭,是让老奴守护好宫里的各位娘娘和媛公主。这些年不少人入宫,托大王和少爷的福,总算没出什么大乱子。”

“我瞧着宫里都已经够乱了,”

程宗扬话风一转,“听说陛下那里有点不妥当?”

郭槐道:“老奴身为奴才,不该看的便看不到,不该听的便听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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