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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官(雁九)-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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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下山的事情已成定居,自己到底当如何行使,还是先去十二房看看再说。总要知己知彼,才好想法子应对。

想到这里,道痴就淡定下来……

山门外,王青洪停下脚步,脸色有些古怪,看着旁边的青年:“西山寺,现下只有两人?除了老和尚,就是四郎,再无旁人?”

那青年点头道:“没错,祖父就是这样说的……对了,早年还有一人来着,就是今日出殡的王老爹……”说到这里,也察觉不对,不由瞠目结舌。

王青洪只觉得嘴里发苦:“道痴小师父,就是四郎……”

道痴的快诵《地藏经》,不仅征服了王家窑的乡民,连王青洪这个探花老爷,听了两次,也心生佩服。

这青年今天第一次听,都忍不住赞了几句。

佛经本就晦涩,“诵经”指的本是诵念经文,道痴的诵经,却是背诵。

背诵经文,放在法力高深的大和尚身上不算稀奇,搁在这半大孩子身上,怎么也当称得上一声“聪慧”。

这样的资质,怎么会是“天生痴傻”?

第七章 小僧今日会亲行 (一)

山涧溪水旁,石岩上。

道痴躺成了大字,望着一碧如洗的晴空,不知在想什么。虎头坐在一旁,一会儿看看道痴,一会儿又顺着道痴的视线,望望天空。

看了两回,他就打了个哈欠,耷拉下眼皮,眨眼功夫便传来阵阵鼾声。

道痴转过头看,看着虎头,想起方才听到的所谓身世,不由失笑。

这叫什么?大傻碰到二傻?自己原本还在心里可怜虎头,一个小孩子,被亲人忽视轻慢,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冷暴力。只有虎头这比胳膊还粗的神经,才会不以为意;换做其他孩子,早心里扭曲了。

没想到自己这边情形,比虎头还不堪。虎头再不济,亲爹亲娘,家人也没扔掉他,好吃好喝地养大,不过是少了关爱;自身本主这边,襁褓中就被丢在庄子上,但凡那家人有半点关爱,也不会做这样的决定。

名为“抛弃”,对于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来说,更像是谋杀。在他们心里,怕是根本就没想过让那孩子继续活着,只是又不愿背负恶名,才任由其自生自灭。

想到这些,道痴如何能对那所谓的家人产生好感?他摸了摸自己的光头,有些无奈。他早就晓得,自己终要下山的。

老和尚虽给他起了法号,也教授他佛理,可在儒学上的教导更多。道痴尽管喜欢自在生活,也并不反感老和尚的安排。

皇权社会,士农工商,等级深严,即便想要做个田舍翁,也要有功名傍身才能安身。

道痴长吁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且看着吧……”

说话间,他不由蹙眉,回头望向山脚。

他随老和尚学过吐纳换气法门,耳目较常人灵敏,已经听到一人走路的声音。

须臾,从山脚小路下来一个青衣男子。因离的尚远,看不清面容,只是身形有些眼熟。

从山上下来?道痴慢慢从石岩上起身,凝目望向来人。

待来人近前,道痴已经认出,来人不是旁人,正是上午去王家窑送殡的王家宗房嫡长孙王珍。

看着道痴面色淡定的望着自己,王珍清的脚步迟缓下来,在两丈外站定,咳了一声,扬声道:“道痴,大师父吩咐我来唤你回寺。”

道痴尚未应声,虎头揉揉眼睛醒了。

看到王珍,他不由瞪大牛眼,怒视王珍道:“闯,打……”

在王家窑村事,虎头像个温顺的羊羔;到了山上,却是牢牢记得大师父与小师父的吩咐,有人敢随意上山,无须客气,使劲教训。

只这一眼,王珍只觉得身上寒毛耸立。今天上午出殡人多,他又被奉为上宾,并没有留意到虎头。他只是觉得,这孩子瞪眼时面相太恶,不像善类。

道痴摇摇头,安抚虎头道:“是大师父的客人,大师父叫,上山去吧……”

“哦。”虎头应了,小狼犊子般的气势立时弱下来,对着王珍,露出几分憨笑。

这痴痴傻傻的模样,也是山上人,到底谁是四郎?

王珍见状,不由有些傻眼。不怪他疑惑,不管怎么看,同眉清目秀的小和尚相比,这肥头大耳的傻小子更符合“天生痴傻”四字。

山上有两个少年,为何祖父只说山上除了老和尚,只有一人?

王珍满心疑惑,随着两个孩子回到西山寺。

不单单他生出这个感觉,原本坐在老和尚面前,羞愤难当的王青洪,看到进来的是两个孩子时,也瞪大眼睛。

在他看来,既然道痴是四郎,那当年所谓“天生痴傻”之说就是个大笑话。自己当时在任上,相信了妻子的话,真当表妹生出个傻孩子,隐隐地以这个孩子为耻,才默许将孩子留在安陆的决定,并且十来年不闻不问。

要是四郎还在庄中,他即便晓得真相,也不过是气愤妻子的欺骗,不会这般羞恼。可四郎是被老族长接出来的,听说当时下人怠慢的不成样子,如今父子二人在这个情形下相见。

可想而知,在老族长眼中,自己定是惧内、连庶子也护不住的可怜虫。实情也确实如此,明明是自家骨肉,却沦落在寺里寄养。

幸好现下致仕,要是在任上,“治家不严”、“不义不慈”这两条,就够他喝一壶。

亏待庶子的内疚,同家丑外扬的羞愤混在一处,他竟有些怕见到这个儿子。

看到面向呆傻的虎头,随着道痴一同进来时,王青洪的心跟着颤了颤,隐隐地生出几分不得见人的期盼。

旁人或许看不出他隐匿的心思,可老和尚是什么人?

他暗暗叹了口气,懒得再说旁的,招呼示意道痴上前,对王青洪道:“这就是王老施主十年前送上山的孩子。”

王青洪打量着道痴,心跟着沉了下去。尽管道痴乍看上去,并不怎么肖父,可多看两眼,那眉眼、鼻梁,同自己的大同小异。

他百感交集,神色动容,哑着声音道:“四郎,我是你父亲。”

到底是骨肉之情,压过爱惜名声羽毛的私心,看着道痴,他不但内疚,还有些害怕。害怕自己这个刚见面的儿子问他为何抛弃他,为何才来接他。

道痴闻言,望向大和尚,见大和尚点头,便道:“父亲。”

王青洪心里已经想好几种说辞,没想到道痴只是招呼这一声,便闭上嘴再无他话。

没有父子相见的激动,也没有被抛弃地委屈怨恨。这声问好,透着老实乖巧。

怎么会这么平静?王青洪有些没底,试探地问道:“我今日来接你回家!”

道痴早得了老和尚的吩咐,自然无异议,闻言立时点头道:“好。”

王青洪的嘴角不由抽了抽,心里已经后悔自己嘴快。他本没想今日就接人回去,原打算先来看看,等回家安排妥当再接人。

可当着老和尚与王诊将话已经说出来,自然不好反复,他只好望向老和尚,满脸感激道:“大师父对犬子养育之恩,晚辈铭感五内。今日且携小犬归家,改日定携小犬上山拜谢大师。”

老和尚却是瞧也不瞧他,吩咐王珍道:“你祖父上次上山,留下个仆从,现下你既来了,就将人带了去……”

王珍虽不晓得老和尚身份,可也晓得是自家祖父都恭敬之人,自是老实应下。

王青洪被冷落在旁,虽心有不快,可面上丝毫不显。他是王家宗族内房一房之长,自是晓得西山寺是王家祖地。

老和尚又是这个年岁,不定是哪房隐居的长辈,连族长都敬着,更不要说自己这个小一辈的。

老和尚吩咐完,也不罗嗦,直接挥了挥袖子,道:“山寺简陋,老和尚就不留客,诸位下山去吧……”

王青洪与王珍两人应下,恭敬地告辞出来。道痴落后几步,对虎头道:“看好寺,好生照看大师父……”

虎头没有像过去那样,不拘道痴什么吩咐都老实应下,而是伸手拽住道痴的袖子。

道痴道:“过几日我就回来,你先代我孝敬大师父……”

虎头这才松开手,憨憨地应了一声。

道痴又望向老和尚,道:“大师父,我下山去了……”

老和尚点点头,道:“且看、且听,莫强求。”

“是,我记下了。”道痴郑重地做了个合十礼。

此番既非生离,也不是死别,道痴自然不会哭哭啼啼做小儿女状,行完礼后,便出了禅房。

王青洪与王珍站在禅院门口等他,道痴的几步在东斋房顿了顿,随即没有停留,直接走向二人。

见道痴两手空空,两人先是一愣,随即也明白过来。道痴打小在寺里长大,现下身上穿的还是僧衣,即便身边有东西也都是山门之物,确实不宜带下山……

下山后,王青洪命道痴上了自己马车。

道痴应声上了马车,安静地坐在侧坐上,眼观鼻、鼻观心。到底当以什么姿态,面对这所谓“家人”,小半日功夫,他已在心里有了定夺。

“老实”这一条要的,老实人使人少防备,可一味老实又容易被人所轻欺负,他可不愿意任由这些“家人”对他的人生指手画脚。

老实且执拗,与家人关系冷淡、疏离,这种的定位刚刚好。如此一来,落在旁人眼中,就是名义上的父母也不好强他做什么,否则就像是欺负老实人,有不慈之嫌。

道痴的嘴角挑了挑,再抬头时,脸上已经多了些许忐忑与期盼。

王青洪见了,心里一软,道:“不要怕,这是回家,又不是去别处。你祖母当年最疼你娘……见了你,也定会疼你的……你哥哥性情温和,你姐姐最是疼兄弟,你们会相处很好……”

没有提妻子王杨氏,想来就是他自己,也不相信妻子能善待庶子。可他不会再纵容下去,堂堂士大夫,若是连“齐家”都做不到,哪里还有脸说别的。

道痴只腼腆一笑,点了点头。

王青洪本担心这个儿子对自己心存怨愤,多少有些隔阂,现下见他性情温和老实,不禁生出几分真心喜爱。

他想起道痴诵经时的风采,隐隐有几分自得。到底是自己的儿子,多少有几分自己少时的风采。

想到这里,他心中一动,道:“瞧你经书背的利索,除了佛经,还学了什么书?”

道痴道:“当年学字时学过《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

王青洪闻言,不死心的问道:“没有其他的了?”

道痴点点头,似有不解道:“寺里除了佛经之外,也只有这几本书啊。”

王青洪眉头不由皱起,道:“我听你《地藏经》背的流利,当初学的时候用了多久才能背诵?”

道痴想了想道:“去年中秋时候学的,腊八时方能背诵全篇。”

王青洪在心里盘算一下,《地藏经》全篇两万余字,百日背诵,每日背诵两百字,不算少了。

然后,同三郎过目成诵的天赋相比,这点小聪明就不显。三郎三岁起蒙,除了四书五经,其他经史子集也多有涉猎。若不是跟随自己在任上,早就可以下场一试……

第八章 小僧今日会亲行(二)

对于庶子聪敏逊与嫡子之事,王青洪淡淡地失望之余,也隐隐地松了口气。

毕竟是士大夫,心中还是看重嫡庶,对于三郎这个嫡子,不仅爱重多年,且是他亲自教导出来的,若是被山居的庶子比下去,他心里也不自在。

人心自古都是偏的,一个才见了一面的庶子,与看顾了十来年的嫡子,分量哪里能一样。

他这番心路历程,换做其他十一岁的孩子,哪里能察觉?

道痴毕竟不是十一岁的孩子,察觉出王青洪的反应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却也懒得搭理。他之所以还回王家,并不是来叙亲情,不过是要借着这个王家子弟的身份立世。

在父子二人心思各异中,马车终于进了州城。

十二房的宅子在州城西北,宗房的宅子在正北,因此到了路口,王珍就催马过来,同王青洪别过。

过了路口,又行了半盏茶的时间,马车稍停。

“老爷回来了……”

“是老爷……”

外头是奴仆管事的声音。

王青洪隔着车帘吩咐了两句,马车就被赶进大门。

将下车时,王青洪的实现滑过道痴的光头与僧袍,眼里多了几分阴郁之色。

对于西山寺的大师父,在感激之余,他不免也有几分埋怨。这叫什么事儿?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即便是寄居山寺,四郎依旧是王家内房少爷,并不是真的小沙弥,作何要落发?

如今这个模样带回来,少不得又要相番说辞,才能遮过去。

道痴依旧是低眉顺眼,老实地站在一旁。

王家老管家李忠,早已迎上前,看着道痴,眼中亦带了几分惊诧。

至从自己老爷回乡次日,打发人去接四少爷时,才发现自家四少爷不仅不在庄子上,连当时身边侍候的乳母一家都不见了。

开始还以为四少爷有什么不好,乳母怕主家怪罪才跑了;待问过庄上其他人才晓得,四少爷是被老族长带走了,乳母没两日也走了,说是跟着去侍候四少爷。

待到去了族长家,哪里还有不清楚的?主家不在,一个傻少爷,自然能怠慢就怠慢。至于乳母跟过去侍候,显然是扯谎。不过是怠慢小主子的事情败落,怕受责罚,偷跑掉了。

族长只说将孩子寄养在别处,让自己老爷稍安勿躁,过几日便能父子相见。

旁人或许对四少爷没甚印象,李忠却是见过的。

三个月不会抬头、半年不会翻身,将一岁,对于声响招呼还是没反应。大夫、道士、和尚都悄悄请来看过,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魂魄不全,天生痴傻。

李忠当时还以为,自己老太太会下个决断,让四少爷“病故”。即便是亲侄女生的亲孙子,可一个傻儿子,对老爷的名声也不好听。

没想到老太太到底心软,只是决定不带四少爷走,命人将乳母与四少爷送到庄子里。

眼前这个眉清目秀的小和尚,就是当年那个将一岁也只能躺着的痴傻四少爷?瞧着这眉眼之间的模样,确实有三分老爷少年时的影子。

这时,就听王青洪吩咐道:“去三郎那里寻两身衣服,先给四郎换上,我稍后再带四郎去见老太太。”

李忠闻言,犹豫道:“老爷,四少爷同三少爷身量不同,怕是衣服不合身?”

王青洪看了道痴两眼,不仅个子比三郎高多少,身上明显结实许多。他想了想,道:“去仓库里,寻一套我的旧衣服先给四郎换上。”

安排完这个,他又嘱咐道痴一句:“四郎先随管家去更衣,一会再随我去给老太太请安。”

道痴老实应了,王青洪转身进了内院。

李忠迟疑了一下,将道痴先引到偏厅坐了,最后去吩咐人开库房寻衣服不迟。

十二房子嗣不繁,当年太老太爷年轻病故,只留下老太爷一子;老太爷又只有老爷这一根独苗。

老太太自然疼的跟眼珠子似的,偏生老爷年少离乡,常年不在老太太跟前。老太太将儿子旧物都精心保存下来,也有睹物思人之意。

所以,库房里还有王青洪多年前的旧衣……

内院正房,王杨氏噙着泪,望着丈夫,满脸的不可置信:“老爷此话是何意?难道我还扯谎不成?”

王青洪冷哼道:“我倒是不晓得,未满周岁的婴孩,如何能看出聪明愚钝?天生痴傻?我王青洪自问上对得起君王父母,下对得起百姓儿女,并未有欺心失德之处,哪里就报应到儿女头上?还是你觉得,当年守孝期满我应了老太太恳求,为子嗣故纳了桂芳表妹,对不起你这个嫡妻元配,就应当遭报应?”

这一番话说的半点情面都不留,其中怨气,想来是日积月累。

王杨氏觉得身心俱疲,都辩白都懒得辩白,忍着怒气道:“就算老爷想要将罪名加到我身上,也想想大姐儿与三郎、五郎。难道非要坐实了我黑心肝,坏了我的名声,老爷才满意?”

王青洪被堵得说不出话,可心里也晓得,妻子说的没错。

即便当年事情,是王杨氏的不是,为了几个嫡子嫡女,他不仅不能揭破此事,还要想法将此事圆过去才行。

王青洪心中越发憋闷,望向妻子的脸色就越发不善。族长虽没有说什么,可神色之间分明是怪他受制与妇人。就是西山寺里那位老和尚,连正眼都不瞧他,其中的蔑视,当也为了这个缘故。

妻子不仅没有半点羞愧,反而露出“你奈我何”的泼妇嘴脸,使得他非常恼怒失望。

他站起身来,冷声道:“既爱惜名声,你就知分寸些。若是再容不下人,我王家又不是没有出妇!”说罢,甩袖而去。

王杨氏气得摊在椅子里,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不管当年寻医问药,还是最后做主将四郎送到庄子上,都是婆婆做的主,干她什么事?

婆婆当年可是护那孩子护的紧,不仅落地就使人抱到自己屋里,而且对她这个嫡母也千防万防。

她见过两次,每次都是捂得严严实实,随即就使人抱下去,生怕她这个嫡母多看两眼便要害人似的。她当时气得要死,偏生丈夫在任上,连个述委屈的人都没有。

而后,等传出四郎“天生痴傻”的时候,她心里固然有幸灾乐祸,可不无心虚。

即便她什么也没有做,可也怕旁人疑到她身上。因此,关于同四郎相关之事,她越发避嫌,任由婆婆做主,生怕牵扯到自己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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