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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大司马-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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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
  听到蒙仲有依有据的话,庄伯为之语塞,忍不住偷偷瞄向庄子。
  而此时的庄子,眼眸中已经没有愠怒之色,取而代之的则是恍然与深思。
  显然,此刻庄子也明白过来了:感情这小子先前锲而不舍的前来请教,根本不是为了博取他的注意,而是为了先占到一个理字,以便于此刻用这番话来堵他的嘴。
  但遗憾的是,此时他明白过来却为时已晚,因为道理都在蒙仲那边——是因为他接二连三地‘不教’,无视蒙仲,才让这小子‘产生’了「道家将亡、皆因庄周不树」的想法,这逻辑上是没问题的。
  至于真相嘛,无非就是这小子从一开始就挖了一个坑,等着他庄周掉到坑里罢了。
  『此子小小年纪,心机却很重啊。』
  庄周目视着蒙仲暗自想道。
  期间,庄伯仔细观察着庄子的神色,见后者脸上并无怒色,却也没有再提示他做出反驳,遂明白庄子这是认栽了——从道理的角度,恐怕已经说不过那叫做蒙仲的小子了。
  然而就在这时,庄伯却注意到庄子伸手捋着胡须,意有所指地看着他。
  『这是要我从礼数再与此子辩论辩论?』
  庄伯心中大感惊讶。
  要知道据他所知,庄子对儒家的评价是非常差的,甚至于还专门写了《胠箧》、《盗跖》等几篇文章去抨击儒家,抨击儒家‘助纣为虐’,是帮助君主、贵族等上位统治者压榨平民的帮凶。
  但既然庄子要自己继续与此子辩论,庄伯亦不好违背,于是他在想了想后说道:“道理你姑且说得通,但夫子比你年长几旬,乃是你应当尊敬的长辈,你直呼夫子名讳,岂非无礼?”
  蒙仲闻言拱了拱手,反问道:“庄伯您的意思,是希望小子看在庄夫子比我年长许多的份上去尊敬他吗?”
  这是一个设有陷阱的反问,倘若庄伯承认,那岂不是说庄子只是空活了一大把年纪?
  不过很可惜,这种小伎俩连庄伯都瞒不过,更何况是庄子。
  这不,庄伯立刻纠正道:“蒙仲,你此言甚是无礼!……夫子岂是单单比你年长?众所周知,夫子乃是世人推崇的道家圣贤!”
  “就因为夫子是世人所推崇的道家圣贤,小子就一定得尊敬夫子?”
  蒙仲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昔日定陶有一人家财殷富,或为宋国居首,某一日他遇到一名魏人,认为魏人对他不恭敬,于是那富人便道,我乃定陶巨富,你应当尊敬我。不曾想那魏人却反问道,你的家财赠予我么?富人摇头否决,于是那魏人便说道,既然你的家财不会赠予,也就是说无益于我,我为何要尊敬你呢?……如今,夫子虽是名扬天下的圣贤,但小子屡次诚心请教却被视若无睹,夫子无益于小子,小子为何还要尊敬夫子呢?难道仅仅只是因为夫子声名远播?还是因为夫子比小子年长?”
  “你这……”
  庄伯被说得哑口无言。
  他必须承认,伶牙俐齿的小辈他这辈子见的多了,但像蒙仲这样有依有据,能通过阐述道理而并非诡辩就能说得人心服口服的,还真是不多。
  他偷偷瞄了眼旁边的庄子,惊讶地发现,庄子竟然用带着思索的神色打量着蒙仲,这在庄伯的印象中,那是极少极少的。
  『或许,此子果真能成为夫子的弟子。』
  回想起蒙氏长老蒙荐那笃信的话,庄伯心中微动,忽然问道:“那……倘若那富人愿意将家财赠予那名魏人呢?”
  蒙仲惊讶地看向庄伯,他听得出来,庄伯这是想帮自己一把,倘若自己识相的话,这会儿就应该借那名魏人的口,向庄子示好一番。
  但问题这样是行不通的,庄周是什么样性格的人,蒙仲现如今已有了大致的了解,一般的奉承,非但不能引起庄子的好感,反而会惹来厌恶。
  是的,一定要鹤立鸡群那般的独特,才能引起庄子的兴趣。
  想到这里,蒙仲拱了拱手,一本正经地说说道:“如庄伯所言,事实上,那名富人也向那魏人问了同样的话「倘若我将家产赠予你,你会尊敬我么」?那魏人便说道,倘若你将家产赠予我,那我就是定陶的巨富,你应该尊敬我才对啊。”
  这与俗理相违的结果,再加上蒙仲那一本正经的表情,以至于在旁偷听的诸家族子弟们皆忍不住笑了出声。
  就连庄伯亦有些哭笑不得。
  忽然,庄伯愣住了,他徐徐转头看向身边的庄子,旋即惊喜而难以置信地发现,庄子的嘴角扬起了一丝笑容。
  似乎,就连庄子亦被蒙仲故事中那个不可思议的结局给逗笑了。
  看到这份笑容,蒙仲暗暗吐了口气。
  赌对了!


第012章 入室(一)
  ……
  “当然,方才小子所讲述的故事,与今日之事又有不同。”
  在逗得庄子亦忍不住微微一笑后,蒙仲见好就收,立刻话锋一转,改口道:“财帛乃是恒定的死物,此消彼长,定陶富人将家中财帛赠予魏人,则魏人殷富、富人变穷。但庄夫子若肯将其知识传授于小子,却是一份知识变为两份,于夫子无损,于小子却有大益……小子曾听说,君子赠人芳草,手有余香,小子虽才智不足,但若能在夫子的教导下,诚心向善,岂非是让这世上少了一名心歹之人,却多了一名良善?小子认为,此事大有可为。”
  说到这里,蒙仲深深朝庄子拱手行了一记大礼。
  见此,庄伯亦不能自作主张,遂转头请示庄子道:“夫子,您看……”
  庄子拄着拐杖注视着蒙仲,认真地思索着。
  今日的辩论,当然是眼前这个叫做蒙仲的小子赢了,他庄周输在从一开始就掉到了这小子的陷阱中,失了先机,再加上庄伯嘴笨,反应也不如那小子,几次被那小子说得哑口无言——倘若换做他庄周亲自出马,保准将面前这个小子说得心服口服。
  是的,他庄周就是这个自信!
  想当初,被誉为「辩遍天下无敌手」的惠子,在跟他庄周辩论时,可没有赢过哪怕一回。
  只不过,庄周自持身份,拉不下脸来,打破持续近二十年闭口不言斋戒,跟一个年仅十岁的小子争论罢了。
  今日姑且算他认栽好了,毕竟蒙仲这小子确实出类拔萃,才思敏捷,辩才非常了得,让庄周不禁联想到了他最亲密的挚友惠施。
  然而遗憾的是,这个叫做蒙仲的小子像惠施一样,功利心非常强,这样的心态,是不适合作为道家弟子的,哪怕他再聪明伶俐——一个满心只有功利的人,如何能做到「清静无为」,如何能感悟到天地间那些至大的道理呢?
  但是,留在身边作为类似‘记名弟子’那样的半徒,这倒是没什么问题。
  毕竟蒙仲这小子也算是读过不少书,兼之才思敏捷,尤其是胆气不小,胆敢冲撞于他庄周——虽然今日蒙仲顶撞了他,但在解释通顺之后,其实庄周还是感到蛮高兴的,毕竟自从惠子死后,就再也没有能与他辩论的对手了。
  要不然,我自己培养一个?
  庄周忽然心中一动。
  培养什么呢?当然是培养一个有能力跟他抬扛的对手咯。
  在这方面,至少身边的老人庄伯是不行的……
  庄子不易察觉地瞥了一眼庄伯,回想起后者方才几次被蒙仲说得哑口无言,他暗自摇了摇头。
  想到这里,庄周忽然失去了出游的兴趣,在深深看着蒙仲点了点头后,拄着拐杖迈步返回了正屋。
  见此,庄伯紧跟其后。
  目送着庄子与庄伯离去之后,院内忽然响起一片欢呼声,旋即,似向缭、华虎、穆武、乐进、蒙遂几人,除了诸子中年级最大的武婴尚在屋内睡午觉以外,其余子弟皆一脸激动地围在蒙仲身边,七嘴八舌地说话。
  也难怪诸子感到激动,要知道近二十年来,从未有人胆敢这般冲撞庄子而不被驱逐。
  蒙仲笑着回应着这些同伴,如实告诉他们其实他从始至终都满心忐忑的事实。
  而期间,向缭羞愧地对蒙仲道歉道:“当日你蒙氏长老说你定然能成为庄子的弟子,那时我不信,还出言讥讽,今日一见,蒙氏长老果然所言不虚。”
  听了他这话,华虎、穆武二人亦纷纷向蒙仲道歉。
  对于向缭、华虎、穆武三人,蒙仲倒没有什么恶感,毕竟归根到底是因为长老蒙荐为他‘造势’有点过了而已,事实上这三人都是很好相与的善良之辈——这也是废话,若非良善之辈,又怎么会被允许留在庄子居内呢?
  见此,蒙仲便表示,若没有向缭、华虎、穆武三人替他放哨,没有乐进、乐续为他找来诸多圣贤的竹简,仅他一人,又如何能打动庄子呢?
  听了这话,众人都感到颇为受用。
  而与此同时,庄周已回到了自己正屋的正堂,盘坐在一张矮桌后。
  估摸大概十几息后,他伸手从矮桌上拿过一块竹牌,用笔在竹牌上写下几个字,悬示于庄伯面前,只见上面写着几个字:彼子何人?
  见此,庄伯便解释道:“彼子叫做蒙仲,是景亳子姓蒙氏的族子,具体我亦不知,但此前其家族的长老蒙荐送他到居内时,曾夸言此子定能成为夫子您的弟子。当时我亦不信,但今日所见……”他偷偷看了一眼庄子的面色,见庄子眼眸澄清、毫无愠怒,这才又继续说道:“观今日之事,此子确有几分聪姿。”
  庄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旋即又在另外一块竹牌上写下几个字:唤来。
  庄伯闻言一惊,旋即又是一喜,恭敬地说道:“我立刻就去。”
  说罢,他转身离开了屋子,走到院内正好瞧见蒙仲仍被诸子围在当中叽叽喳喳地不知在说些什么,他遂喊道:“蒙仲,夫子召唤。”
  一听这话,除了蒙仲仅仅只有几分意外,其余诸子皆面露羡慕之色。
  期间乐进压低声音说道:“经过今日这件事,夫子想必对你形象深刻,或许过不了多久,就会收你为弟子,恭喜。”
  他的话中,带着浓浓的羡慕。
  “话不可说满。”
  蒙仲赶紧打断了乐进的话,以防止被屋内的庄子听到,旋即压低声音宽慰道:“若夫子果真破例收我为弟子,收一人跟收几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诸子闻言一愣,旋即立刻明白过来,不由地纷纷露出狂喜之色。
  不得不说,哪怕是在庄子居内仅仅只住了一年的华虎、穆武二人,其实也早已对此失去了希望,认为自己不足以打动庄子,成为庄子的弟子,没想到时来运转,事情竟然出现了这样的转机。
  当即,院内诸子顾不得羡慕,纷纷提醒蒙仲一定要想办法打动庄子,使庄子破例收徒。
  只可惜庄伯那边催得紧,一干小伙伴只来得及说几句话,便只能放由蒙仲单独面见庄子。
  “须知过犹不及啊,千万别再顶撞夫子了……”
  一干小伙伴在心中暗暗祈祷道。
  在诸子的暗自祈祷中,蒙仲跟在庄伯身后,走入了庄子居住的正屋,再次瞧见了坐在矮桌后的庄子。
  虽然蒙仲先前顶撞了庄子,但因为他有理有据,言辞婉转,且话中不乏有说中庄子心坎的赞美之词——比如那句「圣人不教则众生被惑所扰」,因此庄子倒也并不太在意蒙仲先前的顶撞。
  是故,当看到蒙仲走进来后,他抬手招了招,又指指矮桌右侧,示意蒙仲坐到西侧的位子。
  蒙仲当然不会违背,走过去正襟危坐。
  没想到坐下之后,他发现庄子忽然稍稍皱了皱眉,心下有些不解,遂顺着庄子的视线看了一眼,这才发现庄子正看着他的坐姿。
  『正襟危坐也不对?』
  蒙仲有些不解,旋即忽然看到了庄子的坐姿,后者是盘腿而坐的。
  他顿时明白过来,遂像庄子那般改为盘坐。
  原来,「跪坐」的本质乃是「礼」,表示恭谨虔诚,是「礼数」的象征之一。
  而庄子推崇的是道家的「道法自然」,主张顺从天道、摒弃「人为」——即摒弃人性中那些“伪”的杂质。
  在庄周看来,真正的生活是自然而然的,因此不需要去教导什么、规定什么,而是要去掉什么、忘掉什么,忘掉成心、机心、分别心。如此一来,还用得着政治宣传、礼乐教化、仁义劝导?这些宣传、教化、劝导,庄子认为都是人性中的「伪」,所以要摒弃它。——这也是庄周抨击儒学「虚伪」的一个原因。
  而让庄子感到无奈的是,在孔子过世百余年后的当今,儒家已成为当世的显学——虽然在各国的决策层,目前仍是纵横家与法家的自留地,且并没有国家因为沿用儒家思想而成为强国,但在世俗间,儒家所奉行的礼,早已经深入人心。
  当然,这样的结果也并非都是儒家的功劳,而是周王朝,是周王朝奉行周礼,才使得天下万民逐渐接受了礼这个概念——儒家的礼,其实可视为是周礼的延续。
  不过对于蒙仲而言,跪坐也好、盘坐也罢,差别都不是很大,甚至于,盘坐还要比跪坐更加轻松,更不会像跪坐那般,坐久了之后双腿发麻,连站都站不起来。
  瞧见蒙仲改变了坐姿,庄子微微点了点头,旋即提笔在一块竹牌上写了几个字,旋即将竹牌推到蒙仲面前。
  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字:我不会收你为弟子,你可知道原因?【PS:这是通俗的说法,庄子肯定不会这么写,但如果作者写汝非吾弟子人选云云什么的也没这必要,书友们明白就行,以后类似的场景都这样,不要问作者「庄子写那么多字跟主角辩论累不累」那样的话(笑)。】
  看到这句话,蒙仲的心情不禁一沉。


第013章 入室(二)
  原以为被庄子召到屋内,或有机会成为前者的弟子,没想到庄子一开始就把这个机会给打死了,纵使是蒙仲,亦难免会因此感到失望。
  足足过了十几息,蒙仲才从这个打击中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开始思考庄子为何不肯收他为弟子的原因——这也是庄子正在反问他,或者说正在考验他的问题。
  是因为方才顶撞了庄子,被庄子记恨了?
  这个猜测仅仅在蒙仲心底闪过一瞬,就被给他否决了。
  毕竟庄子乃道家圣贤,心胸豁达,若非蒙仲方才加上了「道家将亡」这四个字,倘若他只是单纯说「庄周不树」,都未必能让庄子停下脚步等他解释。
  至于记恨那更是无稽之谈,眼下的蒙仲,有什么资格被庄子记恨?
  在排除掉这一条后,其实答案就已经很明显了。
  于是蒙仲低声回答道:“可能是夫子觉得小子功利心太盛。”
  听闻此言,庄子微微点了点头。
  事实上就目前来说,庄周对眼前这个叫蒙仲的小子颇有好感,也颇有兴趣,但蒙仲身上有几点,是他所不喜欢的。
  其一,蒙仲小小年纪,心机太重。
  所谓心机,即人垂涎自己本不应该得到的事物而费尽心力去算计的心态,因为受欲望所驱使,往往会造成害人害己的结果。
  就比如今日这件事,蒙仲为了今日向庄周发难,事先准备了足足三个月,这份心机、这份忍耐,在小辈当中实不常见。
  因此庄周觉得,假如他今日遂了蒙仲的愿,收他为弟子,就等同于助涨了蒙仲的心机,坐视他走到歧路。
  既然已决定要‘教’,那么庄周当然会从最根本的心性入手。
  其二,蒙仲功利心太强。
  所谓功利心,往严重了说那就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轻重程度。
  就比如蒙仲为了成为他的弟子,不惜算计长辈,这种为达目的而算计他人的行为,是庄子非常厌恶的。
  不过让庄子稍稍有点意外的是,此子非但聪明,而且有自知之明,竟然能懂得他为何不肯收他为弟子的原因,既然如此,他亦不妨‘挽救’一下。
  不过在此之前,庄子先要弄清楚一件事,即蒙仲为何执意要成为他的弟子,是为了名?为了利?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于是,他在另外一块竹牌上写下了这个问题:你想成为我的弟子,是为了名利么?
  蒙仲想了想回答道:“小子希望成为夫子的弟子,并非全然为了名利……小子也知道,人一旦出名,是非就会多,到时候有人阿谀、有人攻歼,或有可能终日被流言所困扰。昔日周武王过世后,周公(姬旦)辅佐幼君之时,纵使是周公这样的厚德之人,亦难免被流言困扰,更何况他人?……也并非是为了利。地位、财帛,不过与身外之物,地位再高,人仍然只是人,百年后亦不过一捧黄土;财帛虽美,但盈余也不过只能堆于家中……”
  庄子捋着胡须,眼眸中闪过几丝意外。
  他没想到蒙仲小小年纪,居然还有这样的思想觉悟。
  那是为何?
  庄子用眼神询问着蒙仲。
  此时,就见蒙仲举起双手,攥成拳头,目视着庄子说道:“夫子,我有两只手,左手可以持盾,保护我所珍视的亲人;右手可以持剑,将试图侵害我亲人的敌人杀死。但是,我只有两只手,当试图侵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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