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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风月(府天)-第50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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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当最后四个人被带了上来,甚至还在他们的家中搜出了禁军服色,甚至于连裁缝铺的裁缝都被找了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几乎连站都站不住了。

父亲戎马一生,才让他有了远比别人高的门荫,才让他能够甫一释褐便得了兵马使之职,这次他出了这样的差错,怎么办?究竟怎么办?

郭英乂那变幻不定的神情,杜士仪一丝一毫都没有遗漏,全都看在眼里。将门虎子因为出身以及武艺的缘故,无可避免有些傲气,这一点,王忠嗣当初也并非没有。只不过,初阵之际的表现,这是真正的名将和纸上谈兵者的区别;而聪明和勇气放在什么地方,这则是真正具大智慧者和只会耍小聪明人的区别!对于出身低阶将门,凭一己之力节度陇右的郭知运,他自然敬佩服气,可郭英乂这等只会靠父荫,又视人命为草芥之辈,他哪里瞧得上眼!

此时此刻,范承佳面对那四个被摁跪在自己跟前的健硕军士,一眼就认出其中一人是郭英乂身边的得意之人。他几乎是竭尽全力方才按捺住了胸中狂喜,厉声问道:“尔等四人,缘何自制禁卒服色冒称禁卫,杀伤鄯州军袍泽?”

早在王忠嗣以及李佺麾下军将赶到的时候,这四个人就被人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了。听到范承佳的质问,四人都不由自主地扭头去看旁边,等发现之前害得他们猝不及防束手就擒的陈昇和马杰并不在此地,他们顿时恨得咬牙切齿。

若非郭英乂身边还混进了这等吃里扒外的人,他们怎么会轻易束手就擒?

因此,当范承佳提高声音再次重复了这个问题之后,四人之中年纪最大的那个便冷笑道:“死则死尔,何需多问?”

闻讯前来旁听的人中,鄯州军士卒占了大多数。此刻,听到这四人竟是不辩解,被那一样样人证物证弄得将信将疑的军卒中间,顿时好一阵哗然。站在前头的一个军士恰好认识刚刚这出言光棍的汉子,当即恼怒地嚷嚷道:“秦越,真的是你干的?你竟敢朝自己的袍泽下去手?”

“就是,有什么隐情就说出来,朝自己人下手,这究竟是为什么?”

“对,总得有个理由!”

尽管这四个人都是自己精挑细选,喂饱了钱的,可这会儿郭英乂没有丝毫把握他们能够在群情激愤的质问下依旧守口如瓶。眼见得已经有人在嚷嚷不说就动刑,他又见范承佳嘴角含笑,分明正等着这话,他不禁使劲吞了一口唾沫。正当他把心一横,想要站出来说些什么的时候,就只听得人群后头传来了一阵骚动,紧跟着刚刚还一团乱糟糟的人群分出了一条通路,让了一个头扎素白孝带风尘仆仆的人匆匆进来。

无论范承佳也好,杜士仪李佺王忠嗣也罢,面对这一幕全都有些意外。而那来者步履踉跄地上了前来,看也不看那四个如今已是千夫所指的犯人,径直走到了郭英乂跟前,双膝一软跪了下去,颤声说道:“三郎君,大郎君战死了!”

此话一出,全场一片安静。杜士仪愣了片刻,方才醒悟到此人说的是郭英乂之兄郭英杰,而四周围的人想来也先后明白了过来,惊呼声此起彼伏。而郭英乂在一瞬间的脑袋空白后,竟是生出了一种不该有的狂喜。

长兄竟然在这个时候突然战死了?这可终于为他争得了喘息一口气的机会!

“阿兄……阿兄怎么去的?”

“幽州薛大帅派大郎君将兵一万,与奚人合击契丹,谁知道可突于大军忽至,其中甚至还有突厥兵马,奚人见状蛇鼠两端,裨将乌知义、罗守忠将兵从小路撤退,只剩下大郎君独立支撑,一直拼到了最后一刻……”来者说到这里,竟是伏跪于地泣不成声,“可突于让人拿着大郎君的首级招降,可因为大郎君誓死不降,麾下所部六千多军马全数战死!”

全数战死,六千余兵马以及幽州道副总管郭英杰全数战死!

每一个人都觉得耳朵嗡嗡直响。尤其是亲历了去年幽州一战的杜士仪,更是生出了一种莫名的寒意。

他太小看契丹那些虎狼之辈了!不知道被李林甫运作之后调去幽州的白狼,在此次战事中如何!

☆、735。第735章替罪羊,心不平

即便杜士仪本打算一定要让郭英乂这个自负而又自私的家伙恶有恶报,可是,面对这样一个惨烈的消息,他仍然难以避免地生出了几许动摇。

郭英杰战死之后还被人砍下首级招降麾下余部,可余部竟然因同仇敌忾之心而誓死不降,足可见郭英杰平素治军恩威并济,这才能够让将士归心。如此一员难得的将领,竟然就这么战殁,甚至连麾下军马也全军覆没,实在是太让人扼腕了!

“阿兄!”郭英乂惨呼一声,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声嘶力竭地惨嚎道,“父亲在世的时候就盛赞你兵法独到,武艺超群,没想到你竟然就这么抛下我走了!阿兄,阿兄!”

郭知运担任陇右节度使,镇守鄯州整整七年,几个儿子中,唯有长子郭英杰和季子郭英乂继承了他的衣钵,武艺高强,又善于经营人脉。而郭英杰更因为是长子,承袭了父亲太原郡公的爵位,再加上骁勇善战,在郭知运卒后先在河陇为将,而后转调河东、幽州,十余年便官至幽州道副总管,左卫将军,在河陇军民中亦是有颇高声望。如今听得他如此惨烈的死法,再加上郭英乂那仿佛声声泣血的恸哭,一时竟有不少军民加入了洒泪的行列。

面对这一幕,纵使王忠嗣因为杜士仪的信,知道郭英乂是何等人物,纵使李佺对此人深恶痛绝,纵使范承佳恨不得借此除掉这样一块绊脚石,可眼见郭家在鄯州如此得人望,郭英杰死在异地,尚且能够让军民这般痛哭失声,他们全都在暗叹幽州战局的同时,暗自起了警醒之心。

而郭英乂在痛哭了一阵子之后,终于擦干眼泪直起腰来,继而扶膝起身,竟是目视那四个面色各异的犯人,沉声说道:“阿兄为国捐躯,我这个当弟弟的虽一事无成,却亦是郭氏子弟,不能堕了郭氏声名!尔等竟敢冒称禁卒,伤害鄯州军中袍泽,实在是罪无可恕!现如今范大帅亲审,是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把你们所作所为原原本本供述出来,如此尚可不牵连家中妻小,否则此等大罪,尔等家中妻小亦不得幸免!”

这家中妻小四个字,他刻意加重了声音,听在那四人耳中自然犹如重锤一般。他们自从跟了郭英乂之后,在鄯州军中素来横着走,家中富足,妻儿无忧,现如今直接把郭英乂供出来倒是容易,可郭英杰刚刚力战不屈而死,无论是念在这样惨烈的捐躯,还是念在郭知运从前的功劳,朝廷追赠抚恤必然是不会轻的,甚至还会惠及郭英乂。而他们把郭英乂供出来容易,可自己未必免死不说,郭英乂指不定会怎么报复他们的家人,如此当然不划算!

因而,刚刚那个本就咬定了不过一死的军士立时义无反顾地叫道:“是我等和死伤的那几个人有私仇,故而方才趁着他们和禁卒互殴,趁机换上了禁军的服色公报私仇,没有什么别的缘由!左右不过一死罢了,我们以死谢罪就是!”

话音刚落,他陡然之间屈膝半蹲,在鞋底上一抹,手中多了一把明晃晃的薄刃匕首。那匕首甚至连把手都没有,在满场惊呼声中,他迅疾无伦地将那甚至连把手都没有的匕首插入了喉咙,一时喷涌出了大量的鲜血。范承佳何尝在现场见过这等血腥的一幕,整个人都惊得木了,而李佺和王忠嗣,则是几乎不分先后地厉声喝道:“拦住其他三人!”

杜士仪却只是张了张嘴,看到其余三人的动作远比王忠嗣和李佺的制止更快,他就知道事情只能如此了。尽管他亦想擒贼擒王,一网打尽,可郭英杰的死讯实在来得太不是时候。果然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郭知运既有郭英杰这等拼死力战的长子,又居然会有郭英乂这样自私自利视人命如草芥的季子!

只不过,这件事后头疑点太多,郭英乂要想继续留在河陇,那是痴人说梦!

眼见四人先后溅血倒地,王忠嗣和李佺震惊之余,全都暗暗自责在派人前往捕拿这四人的时候,竟是忘了彻底搜查,以防他们藏下利刃自尽。

而范承佳更是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道这四人竟然会如此悍然自尽,他就应该把人绑上审讯,这样就不会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最大的破绽已经成了四具冰冷的尸体,郭英乂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他转过身来,恭恭敬敬地对上首的范承佳躬身一礼,状似惭愧地说道:“范大帅,都是我因为兄长故世,一时情急失言,故而激得他们自尽谢罪,其中罪责,都由我承担!”

尽管刚刚围观军民还义愤填膺地指责痛斥这四个竟然伤害军中袍泽的家伙,可如今看到人就这么自尽谢罪死在眼前,人群中自然少不得议论纷纷,其中一种论调竟是占了很大市场。虽则这四人趁人之危冒称禁卒行凶,实在是卑鄙无耻,可既然还敢一命抵一命,总算无愧于陇右勇士之名!而与此同时,想到便是因为鄯州军和长安那些禁卒的一场互殴,因此引发出了如今种种事端,那些抱怨声不平声登时越来越大。

北门禁军虽未必一定都是关中人,也有来自河洛河东河北,甚至于河陇的,但因为乃是天子禁卫,平素又常在宫禁服役,如今到了鄯州来,总会不自觉地流露出高人一等的优越。而河陇之人本土意识亦强,自恃常常征战劳苦功高,自然也瞧不起这些来自长安的天子禁卫。

眼见得如今杀伤袍泽的凶嫌已经自尽谢罪,人群中一片哗然,杜士仪便悄然来到李佺身边,低声说道:“李将军,事到如今,不能只责鄯州军,不责禁卫。否则若是激起变乱,不论大小,都祸患无穷!”

李佺活了一大把年纪,这次总算能够半圆满地把这件事解决,即便不能将郭英乂绳之以法,他也暂时能忍下这口气。因此,他只是略有些犹豫之后,便当即大喝了一声肃静,继而便高声说道:“此次长安禁卫和鄯州军互殴,皆有不是。如今以兵刃杀伤人者已经自尽伏法,余者自当以军法处置。除却伤重不能立时行刑者,金吾卫士卒一律杖八十,以儆效尤!”

鄯州刺史范承佳亦是见机极快,当即点点头道:“李将军所言极是,当时参与互殴的鄯州军士卒,亦是杖八十,以儆效尤!”

当两边那些轻伤的将卒须臾被人架了过来到中间刑凳上,一声声噼里啪啦的行杖着肉声逐渐响起之后,围观者的议论声渐渐止歇。为了表示公允,鄯州军的军法由禁卒中的军法官代行,而禁卒的军法则是由鄯州军中的军法官代行,此举自是杜绝了作弊枉法,围观者不得不服气。而两边受刑的军汉都甚是硬气,尽管一个个额头冷汗密布身躯颤抖,可愣是一个没有出声的。等到八十杖终于打完之后,一个个人被抬了回去,范承佳这才咳嗽了一声。

“两边既然都受了军法,今后当将此教训铭记在心!来人,去医馆延请大夫诊治,免得耽误了来日的战事和任务!”

听到范承佳竟然画蛇添足吩咐了最后一句,已经不动声色地离开了李佺身侧的杜士仪顿时皱了皱眉。这时候,他就只听身后王忠嗣哂然笑了一声。

“当众行军法责罚犯罪士卒,竟然又想用这种举动笼络人心,实在是可笑。这又不是在战场上拼杀受地伤,官给诊治也是正理,这是互殴之后行军法的损伤,此前官府请人调治是为了查清楚事情真相,现在还请大夫给他们看,岂不是纵容了这等互殴?这位范大帅想当老好人,却挑错了时候!”

杜士仪扫了一眼围观的军民,从他们的脸上分明看不到感激,更多的是轻蔑和不以为然。他和王忠嗣的想法是一样的,此刻便淡淡地说道:“大约是范大帅觉得,借着郭英乂吃了一个哑巴亏之际,能够为自己获取一些人心,只不过用错了办法。横竖这件事已经解决了,接下来是李将军和范大帅要去头疼的事,和你我无干。你比我更熟悉鄯州一些,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叙叙别情如何?”

开元十五年末云州一别,算一算两人已经整整六年不见了。王忠嗣见杜士仪待自己亲近熟稔,起初在人前的恭敬自也收了起来,想了想便笑道:“河陇之地,好酒好乐好武,胡姬酒肆那种地方,自是军中士卒最爱。但如今茶叶渐渐流行,无论安西都护府还是吐蕃人都少不了此物,故而鄯州城内也有不少茶摊茶肆茶馆。要清净的地方,我记得城西应该有一处我来过的雅静茶舍,我来带路吧。”

当杜士仪随着王忠嗣踏入那间茶舍的时候,就只见空荡荡的店堂中一个人都没有,端的是雅静。见有两个客人,一个伙计上来轻声询问了一声,要团茶还是散茶,青叶还是嫩芽,随即就到后头去炮制了。而王忠嗣请杜士仪先坐,自己在其对面盘膝趺坐了下来之后,便笑着说道:“听说这都是杜中书的茶经风传开来之后,民间的各种不同烹茶饮茶之法。然河陇之地饮茶时,多半喜欢往其中加上盐、花椒、葱姜等各种各样的作料,因而口味极重。”

原来又是那种让人敬谢不敏的调味茶!

杜士仪登时面露苦色,继而苦笑道:“你也不早说,除了不加调味的清茶,我顶多只喝加蜂蜜的茶。”

“原来杜中书和我的口味竟是一样。”王忠嗣睁大了眼睛,笑容可掬地说,“这里的东主只是一个好茶之人,再加上所卖之茶价格高昂,故而少有人问津,我来过几次,伙计就知道我之所好了,到时候定然奉上烹好的清茶以及新鲜汲取的蜂蜜,随需取用。”

“那就好!”杜士仪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才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王忠嗣。当年在云州时,王忠嗣方才弱冠,治军带兵全都是头一遭,如今在河西磨砺六年,那种青涩早已经磨灭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英武挺拔的青年将军。端详了好一会儿,他便开口说道:“你我相交于云州复置危难之时,也算得上生死之交,如今久别重逢,你若是再一口一个杜中书,我日后可不敢再轻易求助于你了。”

杜士仪一任云州长史后转迁代州长史,又回朝官拜中书舍人,如此青云直上,兼且性情又为自己所知,王忠嗣当然乐意与其再亲近一些。因而,他当即从善如流地笑说:“君礼兄有命,我岂敢不从?没想到当年云州一别,如今一晃六年后,君礼兄先是在外独当一面,回朝后又掌知制诰,陛下信赖非凡。相形之下,我在河西就实在是碌碌无为了。”

“你这个信安王和萧相国尽皆器重,牛大帅倚为腹心的军中后起之秀说碌碌无为,岂不是让郭英乂之辈羞死?”

杜士仪这一句打趣,王忠嗣不禁苦笑了起来:“君礼兄有所不知,郭英乂毕竟是昔年郭大帅的季子,长于河陇,如今又在河陇带兵,自然有的是旧部拥护。可先父早年便是因为同僚所忌方才不救战死,我又长在宫中,虽是回到了先父曾经任职的河西故地,但先父旧部当初多与他一起战死,放眼看去既无亲朋故旧,也无人识得我是谁,只知道是陛下养子。就算有功,旁人也会在后头说,都是因为主将看在陛下颜面上。如今萧相国信安王先后回朝,而牛大帅……”

说到自己如今的顶头大上司,王忠嗣不禁有几分踌躇。背后说人坏话,尤其是说上司的坏话,这是为人下属之大忌。然而,除却当年吐蕃屡屡犯边的时候,他还有展才的机会,这两年在河西官居河西讨击副使,反而彻底清闲下来了。思来想去,他在叹了一口气后,还是吐出了心中的苦衷。

“君礼兄,平心而论,我对牛大帅素来佩服得很。他出身小吏,却凭借才能和军功一路升迁到了如今一镇节度使的地位,端的是传奇。如今河西节度使治下,所有库房都是满满的,无论军械或是粮食都足可应付数年之需,从前边将战功再高,却难以在这一方面和他相提并论。可是……可是牛大帅太谨小慎微了!”

因为伙计送了茶来,王忠嗣暂时止住,而是等到伙计摆好茶壶茶碗和蜂蜜退去之后,他才继续说道:“皇甫惟明之前自动请缨前往出使吐蕃,继而让吐蕃赞普上书表示臣服友好,因而陛下为之大悦,不数年便拔擢皇甫惟明超迁侍御史,就连其结拜义弟王昱,这样一个不学无术之辈,竟然官拜肃州长史,河西节度副使。此等人从来不曾独当一面,如今却为河西节度之副,牛大帅甚至任凭其耀武扬威任人唯亲而不发一言,实在太过懦弱了!”

杜士仪比王忠嗣年长四岁,说实话,他现如今见到的那么多名人当中,比他年轻或者和他年岁相当的少之又少,如王忠嗣这样因为年少逢家变,因而早熟的,更是绝无仅有了。所以,听到王忠嗣越说越是恼怒,最后直接一杯滚烫的茶倒入口中,继而就尝到了苦头,又是咳嗽又是倒吸凉气,狼狈异常,他不由莞尔。

“你既然也知道,牛大帅出身小吏,那就不应该意外他的谨小慎微。出身小吏就意味着家中亲朋故旧别无强援,靠的是陛下恩宠,萧相国提拔爱重,相比姻亲故旧满朝的某些人,他如今能够凭恃的只有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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