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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风月(府天)-第16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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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着实有些意想不到。

“郭荃进士及第,虽出身寒素,却也有真才实学,所以我此前让他掌管功曹,主持万年县试,那时候源相国又点了他主持京兆府试。谁知道他在万年县试之后,京兆府试之前却不幸落马,实则是因为万年县试的名次问题被人怀恨在心,遭人暗算的。”

韦拯说到这里便摇头叹了一口气,面上露出了几分痛惜:“我知道他不甘心,所以此次宇文融奉旨检括天下逃户及田产,我就令他转了户曹。圣人如今正忧虑国用不足,因而成果特异者必然会嘉奖,这对他来说也是个难得的机会。谁知道……唉,他举荐了你,你自己应该知道是为了什么。”

不比其余县,万年县共有县尉六人,六曹之间肥瘦优劣相差巨大,这竞争意识自然也非同小可!他对郭荃的善意只是举手之劳,可对方却记下了!

杜士仪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好一会儿方才轻叹一声道:“郭少府的好意,我很感激,只是如今好比他辛辛苦苦锄地施肥,继而种好了一棵桃树,我却在收获之际来替他摘桃子,这实在是说不过去。不如请明公告知宇文御史,郭少府因病暂时无法理事,我暂代其职,等他痊愈之后便再行交割。如今功曹正好清闲,明公不如让我二人暂时交换一下职司,回头等他病情若有好转,立刻调转过来。”

韦拯顿时愣住了。因为儿子韦礼每每赞杜士仪行事,他从前还有些将信将疑,人真正配属到了自己手底下,他这才真正见识到了。万年县试和京兆府试这两大烫手山芋,杜士仪都应对得漂漂亮亮,现如今面对送上门来的大好机会,却还不忘郭荃前人栽树的功劳。

于是,他笑呵呵捋着胡子,欣然应允道:“好,杜十九郎既然能高风亮节,那就依你。宇文御史处,我自然会行文告知于他。不过你做此事正是事半功倍,须知宇文御史从前深得源相国和京兆尹孟公赏识,我京兆韦氏又是他母族。他行事虽急切仔细,可总不会为难于你!我与你修书一封,再与你一道公文,明日你先亲自去御史台见他!”

要说如今长安城中风头最劲的人,其一是拜相年余以来便大刀阔斧在朝堂说一不二的张嘉贞,其二便是年初上疏,请检括天下户口的监察御史宇文融。如杜士仪名声虽赫赫,终究一介万年县尉,只在万年县廨中做官,论权势和声势,自然远远不如超拜监察御史,兼搜括逃户使和推勾使的宇文融。这天一大早,当他来到朱雀门前验看过公文,随即再次踏入了皇城。

御史台位于承天门街之西,第六横街之北的第二座官署。然而,和那些坐北朝南的官署不同,御史台大门朝北开,取的是肃杀就阴之意。杜士仪到门前呈上公文之后,立时就有一个中年掌固上前引他入门。

尽管御史台满是威严肃穆之气,但这身在流外的掌固却是个和气的圆脸。领着杜士仪从大门进去,他便笑着说道:“御史台共有三院,一是台院,在其中主事的是侍御史;二是殿院,其中主事的是殿中侍御史;三是察院,其中主事的是监察御史。察院中,有主礼祭、兵察、刑察、吏察等六科,更有十道巡按、馆驿使、监察使……”

杜士仪见这掌固不问就自己一一解说,索性便认真倾听。他并非御史台中人,对其中这些复杂的门道还真是不甚了然,此刻见其带着自己径直往最南边走,他便问道:“宇文监察不在察院之中办事?”

“宇文监察如今任着检括逃户使和推勾使,因和其他各监察职司不相统属,所以中丞吩咐,只在最南辟出一个院子曰南院,专给宇文御史所司办事。”那掌固说着便回头看了杜士仪一眼,笑眯眯地说道,“宇文御史如今巡视各地检括逃户,却是比三院之中任何一位御史都忙。”

从北门一路进来,杜士仪只觉得御史台中声息全无,进进出出的人都板着一张脸,仿佛不是如此不能显出御史一职的庄重严肃。然而,随着南院渐近,他就只见进进出出的人员骤然增多,而各种喧哗和嘈杂也扑面而来,和身后刚刚经过的那些地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等进入院门,来到那坐南朝北的三间倒座房门口,他更是听到了一个大嗓门的嚷嚷。

“都畿道那边这是怎么回事!限期月末就要交上来的户籍册子,缘何到现在都没有?”

“宇文监察……”

“别给我敷衍塞责,那里是哪个判官去的!给我飞马催他,快马加鞭来回三日,我再给他三日,总共六日之间要是交不出来,他这判官我立地就免了!”

说完这话后,那显然是宇文融的声音又冲着其他人喝道:“还有万年县,万年县的簿册昨天怎么突然迟了?”

“宇文监察,据说万年尉郭少府突然发病……”

“早不病,晚不病,怎么这个节骨眼上突然撑不住了!”

宇文融顿时大为恼火,抱怨了一句之后,他突然听得外间通报道:“宇文监察,万年县廨杜少府奉韦明府之令来见。”

“进来!”

下朝之后就忙得昏头转向口干舌燥的宇文融随手拿起旁边的茶盏痛喝了一气水,等到放下东西看向门口时,却发现掌固带进来的人面如冠玉容貌俊朗,依稀仿佛不到二十。一瞬间他就立时醒悟到这所谓的杜少府是谁,登时笑了起来:“我还以为韦明府派了哪位杜少府,原来是京兆杜十九郎!这还真是闻名已久,却不曾有机缘见面。你此前所言云州逃户事,真是甚得我心!”

对于宇文融此人,杜士仪此前知之不深,今日第一次相见,见其大约四十上下,身材颀长,面相清癯眼神炯炯,下颌只有稀疏的几根长须,嘴唇极薄,形容间流露出一股说不出的精明。尽管论职官,两人的官阶相同,然则大唐官场上下本就不以官品官阶相论,兼且宇文融的年纪几乎要比他大一倍,此刻又是对他客气有加,他拜见时也就多了几分恭敬,寒暄之后便呈上了韦拯的公文和私信。

“咦?”宇文融本就对杜士仪今日来意有几分猜测,这会儿先后看了韦拯的公文和私信,他惊咦过后,立时哈哈大笑了起来,“原来竟是如此一回事,韦明府果然知我,竟然调了杜少府前来相助。不过杜少府,之前那位郭少府固然已经理清了头绪,之后的事情也需得尽快。既然如此,我也不客气了,十天,十天之内,烦请杜少府把整理完了的逃户籍册交了给我。若不是郭少府这一病,原本该是五天,现在我容你缓五天。检括推勾之事是圣人如今最关心的,兹事体大,还请杜少府不要觉得我过苛。”

这种雷厉风行交待公务的态度,杜士仪却觉得很对胃口,当即行礼说道:“多谢宇文监察多与了这五日。那事不宜迟,我立时便回去经办此事。”

“好好,杜少府且去!”

见杜士仪长揖行礼之后立时告退离去,宇文融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不禁眼神闪烁心念转动。相对于门荫出身,直到开元初年方才累转富平主簿的他,杜士仪可说得上是一帆风顺,单单释褐授万年尉,就不知道要羡煞多少士人——当然,若是连去年观风北地恰逢其会的那两桩功劳一并算上,这也不算太过分的超迁。观其主持万年县试和京兆府试的言行举止,足可见是能谋能断的人,如果能成为自己的臂助,那他可就如虎添翼了!

更何况,杜士仪本就是他的荐主源乾曜和孟温礼都极其看重的人,和京兆韦氏走得也颇近!

从宫中回到万年县廨,杜士仪先去见了韦拯回报,继而便立时去了郭荃处。进门之际,他险些和郭荃长子撞了个正着,见那只是略比自己年少的少年郎满脸通红讷讷赔礼,他正笑说没事,却不料郭荃闻讯便支撑着胳膊肘侧翻起来,恼怒地喝道:“还不给你杜世叔搬一张坐具,送上浆水来!”

一下子便升格成了叔父级别,杜士仪只觉得有一种诡异的错乱感,却也不好推辞这称呼,否则他就成了郭荃的晚辈。等到坐定之后,他也不拐弯抹角,再次重申了之前对韦拯所提之事,随即又将今日进宫去御史台见宇文融的事情说了,末了才诚恳问道:“郭兄,我接下来立时就会去整理那些籍册,你可还有什么要吩咐之处?”

“京兆府境内,地少人多,逃亡的人户固然不少,然则投身于公卿之门为隐户的也同样不少。光是这长安郊外最近的樊川,我亲自寻访登记籍册,初步查得的隐户就有数百……”郭荃说着顿了一顿,随即又解说道,“我那直房中的案卷,涂朱的是业已查明的逃户,涂黑的是亡遁之人,涂黄的是暂时无法确认去处或来历的人户……”

郭荃整整说了一刻钟,最终还是杜士仪再三劝解他身体为重言简意赅,他才总算勉力支撑说完了。等到杜士仪出得门去时,他想起岁末自己任期将至,一时间眼神便黯淡了下来。若是不能有实绩而耽误了这一选,他便又要耽误至少三年!

而郭荃长子送杜士仪出门之际,尽管忍了又忍,但最终还是讷讷开口说道:“杜世叔,阿爷前些日子一直都兢兢业业,只希望能做出一份让宇文御史满意的逃户簿册来,这才废寝忘食以至于累病了。他还对我提过,宇文御史不重空谈重实务,事成必然会有所嘉赏……您代他职责,能否……不,我只是想说……还请杜少府为阿爷美言两句。”

☆、278。第278章君子不夺人之功

即便接手之前尚心中惴惴,但头一日下来,杜士仪便真正体会到了郭荃在此次事情上下了多少工夫。他要做的只是检查和汇总,其他事情郭荃都已经替他做完了。

也就是说,这位倒霉的万年尉在强自支撑着跑完万年县所辖各乡各村,只剩下了一个扫尾工作时,却倒在了距离终点线只有区区几步的地方。倘若郭荃后台深厚,剩下的事情叫那些胥吏做完,也绝对可以交差。

因而,宇文融给了他十天,他最后却在五天之后准时把一应簿册都送到了御史台南院。这一日大约也是京兆府下辖其他各县交割簿册的时候,进进出出的县尉很不少,尽管杜士仪作为资历最浅年纪最轻的,并不认识这些其余各县的同僚,但却架不住别人认识他。等候在南院一间直房的时候,他就只见无数道目光在自己脸上身上乱瞟,心中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这都是当了官的人,那好奇心竟然和民间百姓差不多!

也不知道宇文融是不知道他提早来了,还是要把长安万年二县放到最后,总而言之,就只见前头蓝田各县的县尉一个接一个地被召入正厅禀报。同属京兆府下辖,最少也都是个畿县尉,大多数人年富力强绝不超过三十五岁,出去见宇文融的时候多数踌躇满志,可回来的时候有的喜气洋洋,有的垂头丧气,却是各不相同。当最后轮到杜士仪的时候,他又再次体会了一次注目礼的滋味。

“宇文监察。”

时隔五日再见杜士仪,宇文融的脸上不禁更多了几分玩味的表情。外间那些县尉,多数都是正九品,和他这个从八品的监察御史相差无几,但因为他奉旨检括推勾,这些人就得听命行事,这便是职权之分天壤之别。所以刚刚哪怕他温言嘉赏也好,疾言厉色也好,这些人都不得不唯唯听命,因为这是今年朝廷除却用兵之外最大的事,也是天子最重视的事!

“杜少府,我给了你十天期限,你今日来,莫非是簿册已经齐全了?”

“是,请宇文监察过目。”

宇文融微微一挑眉,接过杜士仪递上来的簿册翻了几页,他那原本的漫不经心顿时一扫而空。仔仔细细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足足花去了一刻钟时间,他才将簿册一合,哈哈大笑道:“若是人人都像杜少府这般一丝不苟,那此番天下检括逃户的难题便可迎刃而解!这簿册清晰明了,不愧是杜少府,五日之内便能汇总得这样清晰分明,足可为其余各县之楷模!”

面对这样的溢美之词,杜士仪早在意料之中,当下拱了拱手说道:“宇文监察,这贪天之功我若是昧下了,恐怕接下来实在无法心安。实话实说,之前经办此事的郭少府已经把一切都整理得井井有条,只差最后抄录汇总的功夫,却难敌病魔,至今仍卧病在床。倘若宇文监察不信,可以调阅那些原始簿册。他今年便是万年尉任期满,所以对于这一桩任务异常用心,早在数月之前就已经有了病兆,他却不肯丢下此事,整日奔波乡里之间……”

宇文融听得杜士仪细细解释说郭荃早已病倒,却硬是带病操持此事,还在杜士仪知道的情况下拜托其帮忙隐瞒,他不禁想到了自己此前那十余年间在最微末的小官任上坎坷崎岖的仕途,一时竟有些感同身受。然而这种感觉来得快却也去得快,听完了杜士仪解说完郭荃的用心,他眯着眼睛一沉吟,随即说道:“虽则如此,但如今京兆府各县检括逃户之事暂时告一段落,纵使郭少府此前确实兢兢业业,然则他既然病了不能履职,此事之功自然还是归杜少府,这是制度。至于他这一任满吏部铨选何官,我却官卑职小,纵知他勤勉,无法出言相助……”

这话还没说完,杜士仪便轻咳了一声,随即长揖说道:“然则,我听说宇文监察辟署了众多判官,若是郭少府今岁要守选,不知能否简拔他这样的能员?”

宇文融登时心中一动。五天之内杜士仪能交出这样完备的逃户簿册,要说不是郭荃底子打得好,他也是不信的。这样有能力而又勤奋的下属,作为主官自然求之不得。想归这么想,他嘴里却叹道:“杜少府说笑了,万年尉何等清要,郭少府来日铨注官职,自然更进一步,何至于要求我区区一判官?须知我这监察御史,不过也才从八品,如今辟署的判官,大多数都只挂九品职官,那岂不是要委屈他了?”

知道宇文融这般说,心中恐怕正在权衡,杜士仪少不得趁热打铁地说道:“宇文监察此番清查逃户,谁都能看得见其中实绩,圣人素来赏罚分明,升迁之喜想必也不远了。郭少府既为能员,自然希望长官公正明允,自己能发挥其长。”

“哈哈哈!”宇文融尽管不喜欢听人空谈,但并不代表他不爱听人奉承,尤其是杜士仪这种在长安城中名声赫赫的人。既然万年县廨交出了一份令他满意的答卷,而且杜士仪所言对他来说有利无害,他便慨然应允道,“倘使郭少府真的愿意,那我就从了此议便是!能得如此勤恳精干之人为辅佐,亦是我宇文融之幸。不过,杜少府,你如此成人之美,真是有君子之风啊!”

“君子不夺人所好,自然更不能夺人之功。”

当杜士仪从宇文融办事的正厅辞出来时,却已经是将近午时了。因他耽误的时间多,此前直房之中的那些县尉多半都已经散去,而进进出出的流外胥吏们刚刚听见堂上不时能传来宇文融的笑声,再加上此刻杜士仪神色从容,都知道他刚刚在里头受了褒奖而非责难,一时不禁叹为观止。

宇文融虽是骤贵,但在底层沉浮的时间太长,端的是不好糊弄!这位杜少府好本事!

回了万年县廨向韦拯禀告了万年县逃户簿册已经呈交,宇文融颇为嘉赏之后,杜士仪便再次前去见郭荃。尚在官舍之外,他就听到里头传来了一阵嘤嘤哭声,这一惊可非同小可。当他也来不及让人通报,匆匆就来到了正房门口的时候,却正好见人打起了门帘。那一手挑着门帘的中年妇人双目红肿面容憔悴,看服色打扮,不是郭荃的妻子吴氏还有谁?

“郭少府的病……”

“啊……是杜少府!”吴氏先是一愣,随即连忙裣衽施礼,等听到杜士仪的问话,见其面色错愕,她慌忙解释道,“适才是妾身无状啼哭了两声,并非郭郎的病情有什么恶化。杜少府还请入内,妾身要去替郭郎煎药了。”

虚惊一场的杜士仪长长舒了一口气,等到进了屋子,又在一个婢女的低头引领下来到了最里头的郭荃病榻前,他见人已经听到外间的动静,硬是坐了起来,他便连忙伸手阻止,又在榻前盘膝坐下,先将今日宇文融的嘉赏说了,见郭荃高兴之后,却又流露出了一丝掩不住的遗憾,他便颔首示意那婢女先行退避,随后才告知了自己和宇文融接下来的一番话。

“杜贤弟,你真是……”郭荃一时喉头哽咽,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刚刚屋中妻子的啼哭,正是因为他这几年万年县尉期间的俸禄职田俸料等等所得加在一块,虽然颇为不菲,可如今两个儿子已经到了婚嫁之龄,要高攀官宦之家,就得预备丰厚的聘礼以及其余各项开销,倘若他还要守选方才能够注官,那呆在长安就更加入不敷出。因而,杜士仪竟然为他争取到了宇文融的赏识,倘若今岁选官不成,就让宇文融辟署他为判官,这简直是给了他一条最好的后路!

“谢谢……谢谢你,杜贤弟!”郭荃使劲忍住眼眶中的酸涩,竟是只能说出这么几个简单的字来。等到杜士仪笑着安慰他好好养病,继而便起身离开,他不觉仰着头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发现眼中已经滚出了眼泪。抬起手来胡乱擦揉了两下,他才把脑袋伏在了自己双手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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