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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风月(府天)-第1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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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之后,老哈河便渐渐封冻了。按照双方你来我去定下的方案,最终竟是在冻得结结实实的老哈河上相见。为此,两边全都派出了人前往布置。油毡、皮毯、美酒、羊肉……除了平日奚族盛宴时少不了的奚女歌舞,其他的一应俱全。而当固安公主带着杜士仪等人策马来到了老哈河畔,见对面三名俟斤的身后,除却面色阴沉的塞默羯之外,果然跟着五个虎背熊腰的奚族大汉时,她的嘴角不禁向上翘了翘。

“杜十九郎,看到没有,那应该就是三部之中最富勇力之人了。待会儿,可就得靠你和岳娘子的手段。”

杜士仪没有应声,可当两拨人真正会合,瞧见了其中两人都是脸上留疤,另外三个则是身材魁梧彪悍,相形之下,固安公主指给他看的那个塞默羯,便显得有些瘦削苍老了,他便明白此次确是他迄今为止面对的最大考验。然而对于三部俟斤来说,做好充足预备的他们见固安公主和杜士仪这区区四名随从之中,其中竟有两个唐人,只有一个奚人,剩下的还是一个红衫罗裙,看上去颇有些姿色的婢女,他们顿时都在心里嗤笑了起来。

当此危急关头,固安公主竟然还只顾着摆公主的架子!

而塞默羯更是眼中凶光毕露,眼看固安公主当仁不让地坐在了主位上,他便冷笑一声道:“公主,三部的精锐如今就在牙帐跟前,莫非如今你还以为,你有取胜的机会?突厥毗伽可汗如今兵锋所向,无可匹敌……”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只见倏然一道劲风扑面而来,措不及防的他只来得及稍稍一偏脑袋,可仍然没完全躲过去,那一道鞭影重重砸在了他的肩头,不但撕破了皮袄,而且更为他带来了深深的屈辱感。

可是,固安公主却是傲然捏着马鞭收在了袖子中,随即冷冷说道:“三位俟斤还没说话,哪里有你开口的份?如果大王如同契丹王李娑固对可突于那样,对你多加猜忌,甚至暗害于你,那你背弃了他,也算是应当,可你拥有奚王牙帐附近最好的牧场,最多的奴隶,最美的女人,你现在说出这样的话来,我看你的良心已经被天上的秃鹫啄尽,被地上的野狗吃干净了!”

三部俟斤不料固安公主突然发难,原本都要喝止,可听到这一番话,他们对视一眼,却是都坐定了下来。塞默羯并不是对他们任何一个人输诚,而是从先前开始,就一再派人在他们面前大肆鼓吹去投突厥毗伽可汗的好处,可谓吹得天花乱坠,如今恰逢先头奚军方才大败在契丹军蹄下,他们不知不觉就有了偏向。可既然塞默羯不是他们的人,固安公主骂得又痛快淋漓,他们自然谁都懒得为了这样一个人出面。

阿会氏主宰奚族的时间太长了,他们希望阿会部中间出现裂痕,但一个野心勃勃的叛徒,谁也看不上瞧不起!

“你,你……”

固安公主却丝毫不理会塞默羯,目光炯炯地看着那三部俟斤,一字一句地说道:“三位俟斤是各自部族的大首领,掌管着千万人的生死,今天我见各位,只想问一句话,各位真的认为去投靠突厥人,他们就会给你们所希望的东西?看看曾经雄极一时的铁勒九姓吧!突厥强盛的时候,他们得到过什么好处?每年要向突厥牙帐上供马匹,每逢征战要自备马匹兵器随同出征,打仗的时候冲在最前,而撤退的时候却要顶在最后,分战利品的时候却只有最差的一份!尤其是之前默啜可汗在位的时候,对他们的盘剥更是达到了最顶点!”

她看也不看面色铁青的塞默羯,一下子提高了声音:“当他们终于奋起抗争连同大唐杀了默啜之后,却又遭到了突厥人最残酷的镇压,不得不内附大唐寻求庇护!那些在突厥人的铁蹄下,不得不臣服的铁勒人,不少失去了他们的族姓,必须以突厥人的身份生存,而那些内附的铁勒人,却获得了最好的牧场,最安定的环境,每年甚至有来自长安的赏赐!不说别的,你们之中每一个人都应该记得,自从我嫁到奚地,皇帝陛下赏赐了多少金银绢帛?”

☆、238。第238章剑势飒沓如流星

奚人大多都敬畏于固安公主身为大唐公主的身份,但没有一个人曾经见过今日这样慷慨激昂,一字一句都仿佛刀剑一般的固安公主。一时间,三位俟斤都陷入了沉默,就连他们身后那些本是虎视眈眈警惕性十足的护卫随从,也在这番话之后稍稍转移了一些注意力。然而别人会去思量利害,考虑得失,塞默羯就没有这等兴致了。又惊又怒的他死死瞪着固安公主,突然意识到今天来的还有另一个人,立时露出了阴恻恻的笑容。

“公主,你这是完全的狡辩!大王不在,你把这杜十九郎留在了牙帐,难道不是因为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先大王才刚刚战死,你不为大王痛哭,却和这个唐人出入,你没有资格再为奚部的王妃!”他越说越是起劲,当即竟是抬手恶狠狠地指着杜士仪,声色俱厉地说道,“这个男人并没有官职,甚至不会一句奚语,他冒充唐使一直赖在奚王牙帐中不走,他那恶毒的心思便是牛羊都知道,更何况在牙帐之中资历最老的我!”

“你打听得很详细。”

杜士仪终于慢悠悠地开了口,却是一口绝对算不上字正腔圆,却显然吐字颇为清晰的奚语。见塞默羯一瞬间瞪大了眼睛,他便站起身来,以无可挑剔的礼节对固安公主弯腰行礼,随即又对三位俟斤微微颔首,这才似笑非笑地说道:“你知道我尚未获得官职,那是否知道,之前在并州的时候,此前当过幽州都督的张使君,曾派我安抚内附的铁勒同罗部,同罗都督毘伽末啜曾经和我同席饮酒,同罗王子昆那尔曾经和我一起射猎?显然,你不知道。”

见塞默羯果然被噎得面色发白,他根本不给其组织语句的机会,又趁热打铁地说道:“你又是否知道,上任不满两个月,在朔方曾经威名赫赫的王晙王都督,巡行边地校阅军马的时候,我也随行在侧,曾经亲眼看过大唐成千上万的雄壮兵马,看过粮仓中堆积如山的粮草?显然,你也不知道。”

说到此处时,那三部俟斤看塞默羯的目光中,已经很有些不满。此前塞默羯对他们吐露的那些话中,对于杜士仪只有诋毁之词,甚至说他只是固安公主从幽州带回来的面首,只是挂着唐使名头的小白脸,甚至连出使必备的奚语也完全一窍不通,可此时此刻杜士仪的奚语分明说得颇为不错,不管其所言的经历是否属实,但足以让人信服几分。

“你这是……”

塞默羯到了嘴边的愤怒指斥却再度没能出口,这一次打断他的,又是固安公主当头落下的一鞭子。总算此次有所提防的他狼狈地闪开了这一击,可因为这一瞬间的功夫,想要反驳杜士仪的那些话便被堵在了嘴里。

“我是大唐今年岁举进士科的头名,按照奚族的传统来理解,那就是部族之中遴选勇士时夺得第一的人,只不过那位勇士是以无上的勇武和胆略摘下桂冠,而我则是靠智慧豪取第一。因为大唐一直以来的规矩,即便是夺得头名的人,也不会立时授官,但我却获得了我朝皇帝陛下的信任,命我一路巡视北地,将看到的所有情景禀报给他知晓,所以,我确实没有官职,但我拥有凌驾于其他官员之上的权力!”

当着这些奚人的面,杜士仪丝毫不担心把牛皮吹破,侃侃而谈神态从容。而他越是如此,那三部俟斤就越信以为真,看向塞默羯的目光中,竟是多出了几分杀气。而固安公主见杜士仪这扯起虎皮做大旗实在是极妙,也索性乐得轻描淡写加了两句话。

“所以,今次我回奚王牙帐,原本王大帅应该另外派人护送,结果因杜郎君正好在幽州,他身份不同一般,所以便请他送我一程。我虽贵为公主,但杜十九郎在京城之中出入王侯贵第,纵使公主亲王,亦是将其作为贵宾款待,单单塞默羯这恶意诋毁,就足以让他因为诽谤的罪名被处死一万次!”

这有意的恐吓让固安公主身后的岳五娘瞥了一眼杜士仪身后的侯希逸,忍不住笑出了声。而她那银铃般的讥刺笑声,终于让塞默羯恼羞成怒。他从来没放在眼里的固安公主,竟突然大发雌威将他赶出了奚王牙帐,他认为不过是面首的杜士仪,却突然不但能说一口还算流利的奚语,更表明了自己拥有足可充当唐使的身份。咬牙切齿的他把拳头捏得咔咔作响,继而便怀着盛怒大声嚷嚷道:“在大唐能够靠智慧骗取君王的信任,但在奚地,只有拥有最强武艺的勇士才有说话的权力,你可敢和我比试一场?如果你胜了,再说这些骗人的鬼话不迟!”

杜士仪微微一愣,随即方才哂然一笑道:“中原有一句古话,君子动口不动手。”

岳五娘又是忍俊不禁扑哧一笑,就连固安公主也一副看热闹的架势。而三部俟斤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最终无一例外默然作壁上观。面对这种情形,塞默羯几乎给气疯了,竟是愤怒地咆哮道:“你这个胆小的懦夫,只有无用的人才会拒绝战士的挑战!三位俟斤,如果这个自称唐使的杜士仪连接受我挑战的勇气都没有,那么,你们又凭什么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他是骗子,是胆小鬼,是……”

“那如果我战胜了你,这些头衔是否应该由你承担下来?”杜士仪突然打断了塞默羯的话,见其顿时为之语塞,他方才弹了弹袍角站起身来,笑容可掬地说道,“虽然我的武艺在人才济济的大唐只能说是微不足道,但为了让某个只会大叫大嚷的家伙心服口服,那么,我愿意让他看一看。”

杜士仪向固安公主身后捧着一口宝剑的岳五娘微微一笑,倏然伸手抓过了那把宝剑,一个利落的转身之后,宝剑已然倏地出鞘,那一道迅疾无伦的寒光转了一个诡异的弧度,几乎是在刹那间往塞默羯的头上撩去。没想到杜士仪说出手就出手的塞默羯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直到他只觉得头上一轻,继而又是一股凉飕飕的感觉,眼看着杜士仪竟回剑再次落座的那一刻,他方才陡然醒悟过来,将手往脑袋上一摸,脸色立时涨成了猪肝色。

“下次再这么信口开河,那掉的就不是你的头发,而是你这颗脑袋了!”

疾言厉色地撂下了这么一句话,杜士仪方才春风满面地对三位俟斤微微欠身道:“还请三位俟斤见谅,我学剑不精,手下把握不住轻重。而且,我这点微末的武艺,在大唐实在是拿不出手,今天真的是献丑了。现如今,谁是骗子,谁是胆小鬼,料想各位应该都看得清清楚楚!”

把握不住轻重还正正好好削去了塞默羯脑袋上的那些头发,几乎把人剃成了光头?这要是拿不出手,拿得出手的武艺又当如何?

看到塞默羯那气得直哆嗦,却在三部俟斤的喝止下,忍气吞声地退了回去,固安公主顿时纵声大笑,笑过之后便轻轻一拍双手道:“好了,今日是来商谈,既然是商谈,就没有必要一直这么剑拔弩张。五娘,你给诸位俟斤斟酒吧,记住,用他们带来的酒罐,免得有人怀疑我在酒中下毒。”

岳五娘答应一声,这才盈盈站起身。见她娇娇怯怯柔柔弱弱的样子,三部俟斤全都少了几分警惕,因见其恭恭敬敬接过他们随从手中的酒罐,给他们一一斟酒,然后又到固安公主和杜士仪面前满上了,继而垂手侍立一旁。尽管根本没有商谈出一个什么结果来,但此刻既然是饮酒吃肉的时分,两边自然谁都不提正事,须臾谈笑风生了一阵闲话,又是几碗美酒下肚,固安公主便又笑道:“只有酒肉未免无趣,五娘,耍一套剑舞给大伙瞧一瞧,以助酒兴。”

“遵公主之命。”

刚刚岳五娘逐席斟酒,三部俟斤闻到了她身上那股有别于奚女的诱人幽香,虽则她容颜算不上绝美,可总难免生出男人最常见的那种欲望来,甚至有人思量着此番收手时,不妨干脆向固安公主讨要这个看上去还颇为可人的侍女。因而,看到岳五娘从一旁一个从者那儿,接过了一对长不过尺许的剑器时,他们全都没往心里去,甚至还有人抚掌叫了一声好。可当岳五娘一个旋身双手抛出了剑器时,他们却全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一对剑器竟是飒沓如流星一般,径直朝坐在那儿满脸心不在焉的塞默羯****而去。就当他们瞪着骤然面对这一幕呆若木鸡的塞默羯,以为他必然会死在这偷袭之下的时候,却只见那剑势突止,随即竟是以一种诡异的倒飞之势,径直又回到了岳五娘手中。然而,他们这憋着尚未吐出的一口气,却被杜士仪那突如其来的抚掌赞叹声,给严严实实堵在了喉咙口。

“好剑势!”

☆、239。第239章寒光雄曲,一箭穿心

李大酺曾经去长安朝觐大唐天子,但眼前这三部俟斤都未有过如此荣幸,因而,对大唐声名赫赫的公孙大娘剑器舞,他们连听都不曾听说过,即便有人告诉他们,习惯了战场冲杀的他们也只会认为那是花里胡哨的花架子,绝无半点杀伤力。可此时此刻,眼前那一团银光着实颠覆了他们的认识。就是刚刚那个他们当做是可以随便揉捏的一介婢女,此刻双剑在手,却是多了一种凌厉的锋芒和锐气。

而饶有兴致的固安公主眼见得那剑光让面前这些奚人变了脸色,突然含笑问道:“在幽州时,我听说杜十九郎精擅琵琶,曾经为公孙大家的剑器舞伴奏,今日我特地带了琵琶来,可否请杜十九郎再演上一曲,为今次剑舞再添颜色?”

这是早就和固安公主商量好的,杜士仪微微一笑,当即欠身答应了。等到身后另一边的赤毕从固安公主身后一个护卫的手中接过琵琶呈了上来,他从腰中革囊中取出护甲戴上,眼见得岳五娘仿佛心有灵犀似的稍缓手中剑势,他便骤然奏出了夹扫之音。这是当初那一曲《楚汉》之中最为高潮的乐章,也是他当初演绎得最为淋漓尽致的乐章,此时此刻在这样的环境中再演此曲,他不知不觉便生出了一股慷慨激昂的悲壮之气。

而岳五娘当初在安国寺中演那曲《楚汉》的时候,作为配角的她亲眼见识过公孙大娘那悲壮剑舞之中的凌厉,背地里夜夜习练时不曾展现过的,她最擅长的轻巧腾挪之外的雄壮锐意,在这种险境的威压之下,她几乎水到渠成地施展了出来。跳跃的剑光不但从塞默羯的面前闪过,也从固安公主和杜士仪的眼前头顶闪过,纵使那三位已经心惊肉跳的奚族俟斤,虽让护卫挡在前头,可眼中也都充斥着那仿佛演绎出了千万雄兵的剑影。

如此剑舞竟是区区一个婢女演绎出来的,而且是固安公主身边,他们从来没注意过的一个婢女。如此说来,固安公主那个最心腹的婢女张耀,难不成也是如此深藏不露的高手?

金戈铁马,铁骑万钧,天地苍茫……这和奚族之中常奏的乐曲颇有共通之处的乐曲激起了三位俟斤久远的记忆。而那剑影寒光,更是让他们想到了昔日经历过的一场又一场大战,那种心中的血气和意气顿时被深深地撩拨了起来。而偏偏在这等时候,固安公主又轻描淡写地开口说道:“这一曲楚汉,说的是当年西楚霸王项羽被汉王刘邦十面埋伏,最终拼死突围的故事。”

她只字不提项羽自刎二字,却是意味深长地说道:“为了围杀这天下第一的名将,区区八百勇士,汉军却折损无数!所以千年以来,这个传奇一直在中原久为传唱。”

奚人自己都尚未有文字传世,对于祖先的故事都不过是口耳相传,能说汉话的只有寥寥数人,又哪里有人知道什么中原的历史?此刻,谁都觉得固安公主这是另有所指,三位俟斤彼此之间隐秘地交换了一个眼色,眼见得岳五娘那凌厉的剑光几乎都是往塞默羯身上脸上头上招呼,尽管谁都知道那必然是故意的,可他们全都不发一言,心中已经是隐隐改变了主意。

投奔突厥固然是一条路,可固安公主所言也并不是没有道理,自己做主和供人驱策,何妨选择一条明哲保身而又获利无穷的路?

而杜士仪手中的琵琶就在这时候发出铮地一声高鸣,那尖锐的声响仿佛就响在他们耳边,让他们每一个人都变了脸色,而就在这时候,他们只听岳五娘一声清叱,手中倏然寒光直闪。尽管他们身前有护卫挡着,可那种劲风锐气仿佛隔着人都能感受得到,当人稳稳站定,轻垂双手盈盈行礼,仿佛又成了一个没有半点威胁的弱女子时,他们不禁心中直冒寒气。偏偏这时候,受惊过度的塞默羯突然发出了一声难听之极的惨叫。

三部俟斤先是恼火地瞪了这个讨厌的家伙一眼,等看清楚面前的景象,他们顿时齐齐倒吸一口凉气。却只见塞默羯身前地上那一对剑器之下,竟是扎透了两只野兔,那汩汩直流的血和拼死挣扎的动作分明告诉他们,就在顷刻之前,它们还是活物。即便不知道这野兔究竟是哪儿来的,可一时间,谁也再不怀疑刚刚岳五娘若是有心,能否取走他们的性命,脸色一时难看得无以复加,最为年轻的俟斤吉哈默更是悄悄摸着自己的咽喉。

然而,塞默羯仿佛真的被吓得不轻,尤其不知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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