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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夜唱(圣者)-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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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竟然敢如此,你竟然敢如此!”

  见叶畅向自己望来,刘氏气得话都说不通顺,指着叶畅浑身发抖。

  叶畅不理睬她,而是上前,向葛衣长者行礼:“见过宗长。”

  这葛衣老者,乃是修武叶氏宗族的宗长,也是吴泽陂中的村正。依大唐体制,百户一里,五百户为一乡,象吴泽陂这样的地方,应当也设有里正,但是因为吴泽陂诸家并无勋官(唐朝常令六品以下勋官充任里正),这些年又没有出什么人物,因此里正一职就由相邻的小刘村人充当,而叶氏宗族因为人多,所以宗长得以充任村正。在一贯不愿意与官府打交道的乡野,里正、村正便是决断诉讼、缉盗捕寇和调解说和的权威。

  叶氏宗长名为叶淡,论辈份乃是叶畅叔祖,见叶畅行礼,他微微点了一下头。

  以往对这个族孙,他都不怎么关注,叶氏是个大家族,诸房加起来人口过百,一个远支的族孙,平日里又默默无闻,自然进不了他的眼。但这一次不同,竟然“遇仙”,还在大旱之时找到了泉水……

  想到叶畅找到泉水的事情,叶淡心中就有一种烦躁。这让他的心情很不好,看着叶畅的目光也有些冷。

  “宗长在此,不知有何吩咐?”

  “听闻你在外人面前说你本房伯母对你不利?”叶淡哼了一声:“你三房最近闹得是越来越不象话,你不好生经营生计,为何疑神疑鬼,诟陷自家伯母,岂不知这是忤逆之罪?”

  一来便是一大顶帽子,叶畅看了刘氏一眼,原先还怒气冲冲的刘氏,此时便有些得意洋洋了。

  “宗长说的是……”旁边的刘贵情知这是自己逆转局面的唯一机会,他虽然被绑着,可是嘴巴却没有被堵,这时立刻跪在叶淡面前:“小人亲眼所闻,十一郎竟然诬陷主母要害他!”

  原本还有些犹豫当如何处置刘贵的叶畅,这个时候便下定了决心。这厮对刘氏倒是忠心耿耿,只要有机会就跳出来生事,这样的一个家伙,可不能留了。

  “可有此事?”叶淡冷冷地问道。

  “侄孙是说过,本房伯母刘氏觊觎本支的家当,有意为难我。”叶畅不知道为何叶淡会有些针对他,因此回应得不卑不亢:“至于忤逆,本房伯母于侄孙既无生恩,又无养德,实不敢当‘忤逆’二字。”

  “嗯?”

  叶畅这表现,让叶淡愣了一下。

  什么遇仙之事,对于叶淡来说,是将信将疑的,但是在叶淡的印象中,这位远房族亲一向是个木讷少语的性子,兄弟俩都是一般老实,而现在叶畅的表现,则与此前他的印象完全不同。

  叶畅言辞锋利,思维敏锐,痛快地应下了并不构成大错的指摘伯母之责,但又坚决否认忤逆之罪,这种避重就轻,只有能言善辩机敏过人者才有。

  而且他神态间,也有大家之气,令叶淡刮目相看。

  他不由得又想起了方才人们的传闻,叶畅遇到了仙人孙思邈。难道他真的遇仙人开窍,故此有现在的机智?

  “十一郎,你这等胡言乱语,虽非忤逆,却是不敬尊长。”叶淡微微思忖了一会儿:“去祖祠领家法吧。”

  这下轮到叶畅愣住了。

  他推了忤逆之罪,因为他知道这在中古之时乃是大罪,原本他的理由很充分,叶淡也明显接受了他的理由,可是却还要用家法处置他,这是何道理?

  叶畅毕竟是后世来人,故此对于此际宗族力量还没有深刻认识,叶淡即使心中认同叶畅的理由,今日之事却也非得处罚他不可。要知道叶淡在宗族中的声望权力,都是来自于宗法制度,他如何会不维护三房长支!

  “只是这样,太便宜他了,族里分派的族田,得给他收回来!”刘氏在旁大声道。

  “说的是……”有人低声应和,自然是和三房长支关系密切的。

  “此事待叶思回来再说。”叶淡看了刘氏一眼:“十一郎是晚辈,少不更事,严加管教是要的,但他还不是三房三支的家主,做不得数。”

  他要维护宗法制度,却也不会任刘氏摆布,而且此次三房兄弟睨墙,正是他居中渔利的好时机,如何会让事情短时间内就结束!

  叶畅这时回过神来,看来一顿家法是不得脱了,他瞪着刘氏,那刘氏见他瞪来,便又大骂道:“你这没教养的小畜牲,还敢瞪我,宗长,你瞧瞧,他当着你的面,还敢瞪我!”

  “十一郎……”叶淡心中怒意更大。

  “宗长,我姓叶,我若是畜牲,那我们姓叶的岂不全是畜牲?”叶畅大声道:“我只是不敬她这个伯母罢了,她说我们姓叶的是畜牲,便是不敬我叶氏的列祖列宗,不敬宗长你老人家,也当家法处置!”

  刘氏满嘴恶毒的叫骂顿时哑了。

  她做泼妇骂街,却不曾想给叶畅抓着了漏洞,一句话便套了进去。叶畅对她一位本房伯母不敬,又不是什么大过,可是对祖宗不敬,那就是大过了。若说叶畅此去领家法要被鞭笞,那么刘氏也少不得要被用鞋底抽嘴巴了。

  “咳,大哥,刘氏是被这小……被十一郎气坏了,口不择言,无心之失,还是不追究了吧。”

  气氛一时僵住,叶楝向旁使了个眼色,一位微微驼背的叶氏长辈开口道。

  他这句话,让刘氏原本僵成一块的脸终于又活动过来,叶畅却向这驼背长辈看了一眼,微微笑了一下。

  那日跟着响儿四处转悠的时候,他已经见过这位长辈,名为叶浑,乃是叶淡同辈中的人,他要敬称一句九叔公的。只不过这位九叔公一向与叶楝关系好,故此这个时候,才会出面为刘氏说情。

  见叶畅向自己笑,叶浑已经活了六十多岁,却没来由地觉得心中一抖,这个叶畅身上似乎有一种奇怪的力量,让人不由自主地生出畏惧来。

  叶淡琢磨了一下,用家法处置刘氏,似乎不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反而还会得罪了刘氏娘家,这个人情倒是要送出的。

  “唔,既是一时激愤,那就罢了,不过,刘氏,身为长辈,当有长辈模样,今后休要做这泼妇骂街!”

  第9章 翻云覆雨惹恶念

  叶淡看来,训斥一番刘氏,也算给了大伙一个交待,事情就到此为止了。

  但叶畅却不这样认为。

  刘氏被无关痛痒地训斥两句,换他去祖祠挨一顿家法,对叶畅来说,这可是赔本的买卖,赔本的买卖他是绝对不做的。

  “宗长宽厚仁德,有长者之风,实为我叶氏楷模!”首先叶畅是以一个马屁开头,这让叶淡严肃的面容稍稍化解,然后叶畅又道:“只是侄孙也有下情,还请宗长容禀。”

  “说。”

  “侄孙指控长支伯母,也是一时激愤,只因当时刘贵这小人,以奴仆之身,竟然诬蔑侄孙这主人。刘贵是昨日长支伯母才打发到小侄这边来的,连身契都交与了小侄,可他却敢说小侄包藏祸心,早就知道山中有泉,偏偏一直不告诉大伙,想让大伙受灾——这可不是诬蔑小侄一人,咱们叶家的名声,全被他诬蔑了!”

  “有此事?”叶淡眉头顿时拧起。

  他是被叶楝与刘氏请来的,叶楝与刘氏可没有提起这个事。大家族中,恶奴欺主之事屡见不鲜,但也一向是他们这些为主者最为痛恨的,这可是动摇宗法纲常根基之事!

  “宗长不信,请问诸位乡亲,若非如此,侄孙又如何敢指摘伯母?”叶畅转向正津津有味看着热闹的诸位闲人:“各位请说一声公道话吧。”

  “正是,正是,方才刘贵确实说了。”

  众人巴不得事情越热闹越好,自然纷纷证实,还有人说着刘贵当时口气说了一遍。听到这里,叶楝的脸色铁青,叶淡则神情更为阴沉,而刘贵则瑟瑟发抖。

  对刘贵来说,事情大条了!

  以仆诬主,就算不去官府,请出家法来,也要被打个半死!

  “侄孙为其所诬,不知他背后是何人指使,故此口不择言,有得罪长支伯母之处,想必长支伯母宽大,不会与侄孙计较。宗长宽仁,这厮虽然目无主上,但终究是长支伯母的陪嫁小厮出身,须给长支伯母留几分体面……”

  叶畅口口声声说要给刘氏留面子,实际上却是在挤兑叶淡:若是计较此事,那么刘贵和他背后的三房长支就全部要承担责任,如果不计较此事,那么叶畅那不敬尊长的些许过错,也应该轻轻揭过。

  叶淡心中还是很不快,但也只有按着叶畅的布置来行事了。

  “刘贵,你这厮身为家仆,竟然恶言诬主,实在是罪不可逭——来人,给我打!”

  刘贵不是族人,只是一个下人仆役,自然是用不着去祖祠行家法,叶淡一声令下,族中自有青壮上来,将刘贵摁倒在地,然后又有人拿来棍棒,扯下裤子就对他屁股一顿打。打了几下之后,叶畅却出声道:“宗长,这刁奴嘴上油滑,当给他嘴上一些教训,让他以后不敢如此嘴贱!”

  “嗯,抽嘴!”叶淡扫了叶畅一眼。

  于是刘贵又被拖了起来,有人拿来硬鞋底,开始抽他的嘴,噼哩叭啦之下,刘贵虽然连声求饶,还哀求长支给他求情,可是长支叶楝与刘氏都恨他办事不妥,加上要避支使他为难叶畅的嫌疑,一时之间,根本无人为他求情。

  眼见十几鞋底抽下去,刘贵不唯嘴被抽肿了,连牙都抽出了一枚,叶淡向叶楝那边瞄了一下,示意他们可以开口求情了。但是就在这时,叶畅又上前向他行礼:“宗长!”

  “又有何事?”叶淡的耐性都快被磨没了,这一次出来主持族中争执,却处处别扭,他现在还不大清楚原因是什么,但有一点不会错,就是叶畅这小子在其中起了极不好的作用。

  “宗长向来宽厚为怀,这刁奴已经受了教训,还请宗长饶过他这一遭吧。”

  竟然是出面为刘贵求情!

  叶畅此举虽然出乎叶淡意料,但总算合了一回他的心意。而那边正准备出来说话的叶楝,此时不得不退回去。

  他原本的打算是借机向叶畅提说,这刘贵既是刁奴,已经不适合在叶畅身边侍候,不如交还他们长支——从一开始他就不赞同将刘贵打发到叶畅身边去的做法,这只是刘氏被叶畅与方氏挤兑得如此,现在正是要回刘贵的时机。可是叶畅出来,就完全打乱了他心中的算盘,这让他心中不由狐疑起来,莫非叶畅这小畜牲看出了他的打算?

  应该不是,若小畜牲有这等本领,早就该表现出来才是,除非他真的遇仙……可前些时日他昏迷的时候,自己亲自去看过,那分明就是气息奄奄,遇仙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形?

  与这个相比,叶畅突然为刘贵求情,反倒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了。

  “你为这刁奴求情?”

  “宗长给他教训,让他以后不敢再犯,便足够了,侄孙家中无人,正需要人手,宗长饶他一回吧。”

  “那便依你……不过,你不敬尊长之过,亦不能不追究,自己去祖祠跪上一个时辰吧。”

  叶淡最后的决定,还是让叶畅愕然。

  他心中也有些奇怪,为何叶淡会对他遇仙之事如此冷淡,按理说这大旱之时,他发觉泉水,应该是立有大功,可是叶淡不但不提这事,反倒有意刁难。

  难道说是长支使坏?

  不象是这样,若是长支真对宗长有这么大的影响,方才他就不会训斥刘氏,更不会依着叶畅的意思重责刘贵了。

  “怎么,你要违命?”见叶畅没有反应,叶淡又哼了声。

  “是!侄孙不敢。”好汉不吃眼前亏,现在叶畅还需要叶氏宗族的支持,才可能在这个时代立足,因此他恭声应是。

  这场好戏,也因之落幕,只有刘贵委屈地抽泣着,他眼巴巴看着叶楝,想要回到长支去,叶楝却只是向他微微摇头,让他稍安勿躁。

  叶楝这个时候心时对叶畅当真是生出了杀机。

  此前刘氏的行为,叶楝虽然知道,却并不是他的主意,他更多的象是在冷眼旁观。可今日见着叶畅几乎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特别是还闹出了一遇仙的事情,可以想见,随着这名声传出去,叶畅的影响会越来越大。

  谁知那时叶畅会不会记恨今日之事。

  一个敌人不可怕,可怕的是让敌人成长起来,变成庞然大物。

  叶楝又向刘贵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在叶畅身边,刘贵明白他的意思,只能忍着嘴上和臀部的疼痛,跟在了叶畅的身后。

  不唯如此,他还得盯紧了叶畅,要随时通风报信。

  他们的这些小把戏,都被叶畅看在眼中,也让叶畅明白,象刘贵这样的人,对他的宽容就是纵容。

  “十一郎!”

  到这个时候,他的血亲兄长叶曙才敢上来和他招呼。

  叶畅叹了口气,无怪乎当初叶思要选他为嗣子时,叶曙几乎没有做什么反对了,这个兄长,倒是真怯懦。

  “多谢兄长关怀,我无碍,这就去祖祠跪了,这个刁奴,兄长替我盯着,莫让他偷懒。”

  “哦。”

  叶畅到祖祠去下跪,一个时辰跪完,天色也已经黑了,当他出来时,双膝痛得象是针扎一样。叶畅心中暗暗恼怒,将这笔账暗暗记下,响儿早在门口等着,她这样的小使女是不能进祖祠的,因此连送口水给他喝都做不到。见他走起路一拐一瘸,小丫头顿时双眼朦胧:“十一郎,你的腿没事吧?”

  “没事,没事,你吃过晚饭没有?”

  “十一郎没回来,我不想吃。”

  “啊,哈哈,以后别这么傻了,到时就吃饭。”叶畅怜爱地摸了一下她的头:“傻丫头,你这个年纪,吃饭可耽搁不得。”

  响儿睁大眼睛,莫明其妙地看着叶畅。

  她感觉自家小主人似乎又有些不一样了,在祖祠跪了一个时辰,不但没有让他精神萎糜,反而让他斗志昂扬起来。

  “不但要按时吃饭,而且咱们还要一日三餐……再下一步目标,则是每周都有肉菜!”

  “每周”是什么意思,小响儿是不懂的,但“肉菜”她明白,眼睛顿时就睁大了。

  大唐极盛之时百姓的营养还算不差,但肉菜也不是乡里间寻常人家能经常吃到的,更何况小响儿这样的小丫头。在大多数人尚是一日二餐的时候,肉菜的诱惑力极大。

  “咱们家里存粮不多,还得备荒,十一郎,你可不要乱来……”若响儿是很懂事的,此时就应该如此提醒叶畅,但她虚岁才是九岁,虽然比起后世九岁的小娘子更明白生活的苦难,可现在,对肉菜的渴望明显让她忘了把家里粮食吃光的危险。

  又疼爱地摸了摸响儿的脑袋,叶畅活动了一下手脚,让自己变得神采奕奕,然后便向自家走去。

  才到家门前,他就惊讶地发现,村子里几十号人都堵在了他家门口。

  “十一郎来了,十一郎,快些喝水!”

  “十一郎,听闻你喜欢采药炼丹,喏喏,你看看,这是我以前积下的首乌,你觉得可以用不?可以用你就拿去!”

  “我这还有一棵灵芝,十一郎,不要客气,就送你了!”

  一见他回来,众人就拥上来七嘴八舌。叶畅被吵得头昏眼花,团团做揖道:“各位乡亲,有什么事情,直说便是,何必如此?”

  众人都笑了起来。

  不一会儿,年纪最长的吴裕抱拳拱手:“十一郎,仙家点化于你,教你寻着泉水,但是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如何将这水引到我们田里去,还得十一郎你来指点。”

  叶畅这才意识到,为何这些人来寻他。

  那眼泉水水量是不小,他们这种的又不是水田而是旱地,灌个几百上千亩地没有问题。但是泉水位置却大有问题,从泉眼所在地要挖渠引水到他们的田地那边,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众人方才都去看了泉眼之后,觉得似乎只有担水一途。

  哪家不是十几二十亩的田地,靠着肩膀挑水,这两三里的山路,也不是好走的!

  还是有人聪明,只说仙人既然指点了叶畅泉水的位置,那么自然也指点了他引水的方法,或者叶畅出面带头,领众人去药王观里祭拜,仙人慈悲心发,将那几座小山搬了也未必不可能。

  听得众人七嘴八舌说到这个,叶畅微微笑了。

  对于众人来说,这是个麻烦,可是对于叶畅来说,这并不是什么麻烦。在众人看来,引水只有挖渠一条道路,可是叶畅还有别的主意。

  众人见他笑了,顿时觉得他一定有办法,或许药王仙人在指点他的时候,并不只是告诉他泉水所在地那么简单。

  “十一郎快说,快说!”

  在众人催促下,叶畅终于微点头:“不是没有办法,只不过这世上之事,从来没有不劳而获者,仙人指点我何处有泉水,却也让我得了失魂症。”

  这话一出,众人便都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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