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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夜唱(圣者)-第3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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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宝十一载时,旅顺书院与国子监曾经有过一次比试,那次算学比试以国子监算学馆的大败告终,也致使整个国子监都颜面无光。

  不过国子监的人虽然忌讳提那件事情,实际上却由那件事情得了好处。

  别的不说,大唐的别的官舍衙门都还在用木窗时,国子监的教舍先按照旅顺书院的模式,换上了玻璃窗,用叶畅的话说,关在屋里死读书不足以教出人才,还要能透过窗子观天下,才算得上是真正的人才。

  “卢兄,这个时候,怎么有空来国子监?”

  卢纶出现在国子监生员宿舍的时候,正在一起议论的众人纷纷与他招呼。

  卢纶自负才学,却屡试不中,这些年来隐居于南山,不过还是经常来长安,与国子监诸生颇有往来。

  见这许多诸生呆在一处,卢纶笑道:“你们倒是自在,今日不须苦读么?”

  “还读什么读,天下之大,已经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一个国子监学生愤愤地道:“卢兄,你可能还不知道,今上下旨,罢了京兆尹刘晏之职,以元载这小人暂署京兆尹,如今差役四处,到处抄家拿人,原本拘在京兆府衙门的各行会会首,也都被解入狱,如今人心惶惶,谁还有意读书!”

  卢纶目光闪了闪,却没有说话,只是长叹了一声。

  他交游广阔,最近诗名渐显,因此在国子监诸生中颇有影响力。众人见他只是长叹,却不发一言,不免有些失望。有人道:“卢兄,你向来主意多,为何不发一言?”

  “我乡野鄙夫,与诸位不同,朝中之事,与我这山人何干?”卢纶道:“诸位身荷国恩,所食所衣,皆自于民,自然需要过问国家大事,我有何立场来评论?”

  他话中有话,诸生都明白。

  “卢兄,你有话就直说!”

  “我当真说的话,恐怕有些不好听啊。”卢纶道。

  李亨、安禄山之乱,可以说是大唐的一个巨大的转折点,从平定这次叛乱之后,因为工矿主们积极捐财充当军资,发动自家工人、矿工入伍平乱,所以他们在这之后,便一改以往闷声发财的习惯,开始积极投入到朝廷的事务当中,努力增加自己对国家大策的影响。

  其中很重要一条,便在于给上到国子监下到乡学县学的捐资助学之上。全天下有志于仕途的读书人,相当一部分这五年来,都或多或少受到他们的资助。

  想到这里,卢纶淡淡笑了。

  李俅罢去刘晏之职,改任元载,按理说京兆尹是要职,他更换人选,会招来百官议论。可是罢职数日,百官毫无反应,让他准备的后手根本没有用处,这让李俅沾沾自喜觉得终于立威的同时,又有些惶恐不安。

  “你说,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蹊跷?”

  怀着这复杂的心情,这日朝会之后,李俅再次留下元载单独奏对。等众人走后,他向元载诉说了自己内心中的不安,然后问道。

  “有什么蹊跷,如今陛下一言九鼎,臣看没有什么蹊跷,如臣上回所言,这些,都在……”

  元载话未说完,猛然听得嗵的一声响,象是远处传来了鼓声。

  二人都忍不住看了座钟一眼,并没有到宵禁敲鼓的时候,怎么会有连绵的鼓声?

  “这些都在叶畅容忍之内,刘晏有过在先,陛下不治其罪,只是罢免其职,已经是从宽处治了……陛下若还不放心,可遣一心腹前往泰陵,向叶畅解释此事,暗察其颜色,看他心意究竟如何。”

  元载继续说下去,李俅脆弱的心觉得受到了一些抚慰,至于派使者去泰陵向叶畅解释,会不会堕了他这个天子的面子,他只是略一犹豫,便要同意此事。

  然而就在这时,有脚步声匆匆传来,一个太监满头大汗进了宫里。

  这太监是李俅在太孙时身边的伴当,准备用来取代周相仁的,此时却急得有些失态了。

  “怎么回事?”李俅怒道。

  “登闻鼓,是登闻鼓!”那太监叫道:“国子监诸生,敲响了登闻鼓!”

  “什么?”李俅大吃一惊:“好端端的,他们敲什么登闻鼓?”

  元载心里却隐约觉得不妙,他神情肃然:“看鼓小吏何在,为何就让他们敲鼓?”

  “圣人,侍郎,国子监诸生,几乎全部来了,只靠着鼓院的几个小吏如何拦得住?”那太监道:“如今登闻鼓响过,人越聚越多,还请陛下定夺!”

  依着规矩,登闻鼓非奇冤大事不可响,当然,那种鼓声一响,皇帝就召见的事情,也只有评书话本里才会出现。李俅召来一个值班的小官,令其出去见那些国子监诸生,好生安抚,勿使冲撞了朝廷礼仪。结果那小官出去没多久,就灰头土脸地跑了回来:“陛下,臣官卑位小,那些诸生根本不将臣放在眼中,臣才自报姓名,便被他们哄了回来!”

  李俅大怒,想要不理睬这些诸生,却又怕他们聚众多了生出什么事端。哪怕再不晓事,也知道这些学校里的学生,精力旺盛做事冲动,容易引发不测后果。他略一沉吟,却想不出应对的办法。

  还是元载,心里叹了口气,然后道:“陛下,臣先出去应付他们,陛下派人召国子监祭酒与诸博士来,这些诸生,只怕这些先生。”

  所谓一物降一物,李俅顿时眼前一亮,看元载怎么着都顺眼。

  但可惜的是,元载出去还没有一会儿,便连滚带爬地又跑了回来。不仅跑了回来,眼睛也肿了,头上还挂着半边臭鸡蛋,身上到处都是尘土。

  “这是怎么回事,那些诸生,竟然敢打人?”见他这模样,李俅跳了起来。

  “陛下,陛下,他们是为刘晏抱不平的,他们说臣是小人,他们要打杀臣啊……”

  受了惊吓的元载,哭哭啼啼,再无大臣仪态。李俅更是个没主见的,心中一时间有几十种念头涌出来,却不知该选择哪一个念头来处理眼前的事情。

  登闻鼓又被敲响了起来,元载喘息已定,然后又羞又恼,方才他失态,落到李俅眼中,必然会降低评价。

  “臣召京兆尹的差役来,将这些不学无术之徒先拘入京兆府,然后再做处置。”定了定神,他向李俅请示道:“到时是否夺去他们功名,自国子监中驱逐,全凭陛下圣裁。”

  李俅拿不定主意如何处罚诸生,不过先将这群搞事的控制起来总是没错,因此同意了元载的请求。元载得了旨意,当即调集人手,将为首的国子监学生尽数抓起。他心中暗恨这些人将矛头指向他,故此暗示差役们下手不要客气,于是乎登闻院前斯文扫地,儒冠滚得到处都是。

  见到这一幕,元载暗暗冷笑。

  动手最凶贯彻他意图最切的,都是他在这短短几日塞到衙门里的心腹,畏于叶畅与群臣,李俅不好在重要职位上直接安排自己的人,但这些差役,是士人所轻贱的行业,他安插些人手,总不会有人反对吧。

  他目光也在那些咋咋唬唬虚张声势的老差役面上扫过,这此夫阳奉阴违,在此装模作样,终有一日,要将他们全部扫出京兆府!

  他心中打着自己的算盘,却不知晓,这些被他铁了心要扫出门的差役们,心里也有自己的想法。

  如今京兆府的衙役可是热门职业,大伙的收入年年增长,朝廷所发的那几个钱,有谁会放在眼中,真正的大头,还是各位东家老板那儿来的外快。朝廷如今逼得那些东家老板们罢市,也就是在断他们的财路,他们此时看不清风向,跟着后面凑热闹可以,真让他们上前拼命,傻子才干!

  敲登闻鼓的书生被拘,原本李俅、元载以为,朝中叶畅一系的重臣应当会激烈反应,但让他们吃惊的事情再次发生,独孤明照常上朝,元公路在上回被斥责之后就一直称病,其余人等,个个默不作声,竟然没有一人对此提出劝谏。

  这等情形之下,李俅与元载禁不住要考虑,叶畅一党是不是徒有其名,实际上根本就没有形成什么共力,否则为何不堪一击?

  直到此时,他们还没有意识到,叶畅不动背后隐藏着的真实意义。

  国子监诸生被捕的次日,“神出鬼没”的《民报》再度浮现,对此行径大肆抨击,甚至疾呼:天子欲行专利之策,任用元载这样的奸邪小人,与国子监诸生并无干系。诸生之所以站出来,不顾自己个人的前程与性命,为的就是替受此牵连的百姓鸣不平。“专利”之法出后,受到牵连的百姓不是一个两个,而是绝大多数,而与昏君奸臣争斗,也绝不是一个两个国子监的学生之事,而是绝大多数百姓的事情。

  “昏君当道,则民不聊生,小人窃位,则贤才受诛。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如今时局已危,凡大唐之民,长安之士,皆当挺身而出!故此,诸生罢学,商贾罢市,工匠罢工,当使昏君小人正视民众之力,倾听百姓之音!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天意自我民意,此其时也!”

  在家“养病”的元公路看到这最后一句,忍不住拍案大声吟读起来。

  这又是一篇檄文,而且比起此前的檄文,更加毫不掩饰!

  他很清楚,“天视自我民视”句,出自于《尚书·泰誓》,这是周武王伐殷商之时所做之檄文。虽然有人以为,其原文早散失于焚书坑儒,现在所存者,乃是后人伪造,但至少到了本朝太宗时期,其正统地位,得到了官方的认可。

  而且进一步深思,其中许多言语,极为激烈出格,却极合当下。除了杜甫引用的这一句之外,还有“抚我则后,虐我则仇”、“独夫受洪惟作威,乃汝世仇”,都是将君王放在了与民对立的位置之上!

  元公路扪心自问,李俅行事残暴,其实远不及周厉商纣,用这些话来形容他,未免有些过了。但是,这是他能够冷静判断,才会得到这个结论,换了此时的百姓呢?

  此时的百姓,只知道天子要行“专利”之法敛财,只知道这位新皇帝把大唐柱石贤臣叶畅逼得辞职去修泰陵,只知道这位大唐国君将一群劝谏他改过退奸的国子监学生抓到了牢中,只知道李俅任用的奸邪将不满他搜刮民财的商人捉了起来。

  “风暴越来越大了啊……”元公路心中暗想。

  正琢磨着,便见自己的管家轻轻敲门,他歪过脸去:“有何事?”

  “大夫,家里雇的人……全部请辞工。”那管家一脸怪异的神情:“这个,这个……小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让他辞了就是……等一下,你是说,全部请辞工?”元公路顿时坐正,正色问道。

  “是!”

  元公路家资颇丰,因此家里上下雇了三十余使唤的仆人。其中卖身与他的家奴只有十余人,剩余大半,是签了契约的佣工。这些仆人,无故可是不会请辞的,元公路自问,对仆人不算是苛刻,突然间这些人集体请辞,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可知是为何……莫非,莫非是为了天子之事?”

  管家的神情很是尴尬:“大夫明鉴,他们的理由正是说为此,小人也劝过了,还和他们说,这国家大事,与他们何干,做什么也不能耽搁了柴米油盐醋。可是他们却说,商贾可不求利而罢市,太学生可不求功名而罢学,他们只是卑末之人,就只能不求生计而罢工了。”

  “啊……你有没有说,我是站在他们这边的?”元公路问道。

  “说了,我说了大夫为此都请辞官呢,结果他们更说了,连大夫都能为了天下百姓江山社稷不要官,他们这些人还不能为了这个不要工作么?”

  “这是哪跟哪啊……”元公路张大嘴巴,哭笑不得,不过旋即他明白,这背后,可是有高人啊!

  肯定是有势力在背后串联煽动,只不过那势力是不是叶畅的……就不得而知了。即使不是叶畅自己亲正拉出的势力,只怕也和他有些关系,比如说,那些商会,他们有钱有人,倒真有可能煽动这等事情!

  第510章 欲与奸邪同生死

  “唉,既是如此,这几天就先熬熬吧……咦,我记得厨娘也是雇来的,莫非今天午饭都没了?”

  “午饭么,小人还可以对付着烧几顿,不过小人手艺可不太行。”

  “得了得了,都什么时候,用不着讲究口味了,能弄熟就行。”元公路说到这,突然噗的一声笑了起来:“想必不只是各家雇工罢工了吧?”

  “听说是所有工人和匠人全部罢工,而且,他们欲去朱雀大街,请陛下给个说法。”

  “什么,你怎么不早说!”元公路咕的一下跳了起来:“快备车……啊哟,车夫也应该请辞了……我走,立刻去朱雀大街!”

  “大夫,午饭……”

  “都什么时候,还管什么午饭?”

  元公路跑出宅邸时,就看到长安城街道上三三两两,到处都是人。他的管家虽然有些不着调,却也知道此时街上人肯定不少,因此气喘吁吁地带着数人来相随。

  出了所居之坊,到了正街,元公路发现,正街上人更多。从各个坊里来的人,在正街上汇聚,形成一条人的河流,又一齐往朱雀大街聚去。

  “国人暴动,国人暴动!”

  史书中记载的事情,出现在元公路脑海之中,他想起这个词,不由得吸了口冷气。

  这一切,叶畅都料到了。

  即使暗中有叶畅和商会在推波助澜,可是百姓也不是傻子,唯有真正威胁到他们的利益,他们才会站出来。

  他们不站出来,平日散布在长安城的各个角落,人们只知道长安人多,却对长安人究竟是怎么个多法没有概念。现在不同,当元公路挤到了朱雀街,看到那汹涌澎湃摩肩擦踵的人潮时,才知道“人山人海”这个词真正指的是什么。

  只怕有数十万人都拥挤过来,以往即使是再热闹,也不会有这么多人相聚。

  “大夫,大夫,那上面写的是啥?”他身边一个壮仆努力站住脚,保护着他,防止他被挤着。这壮仆倒是好奇心重,看着这些聚拢的人中,许多都举着布条幌子,当下好奇地问道。

  元公路早看到了,听得仆人问起,不由得乐了起来。

  过去百姓聚众起哄,唯恐被官府察觉秋后算账,一个个总是遮遮掩掩,藏住自己的来历。今日倒是奇了,这些人一个个都拿着招牌,仿佛是生怕朝廷不知道他们的出身一般。

  “黑程记石炭工友会——这是程卢公家不成器的后代开的石炭矿吧?”

  “陈记缫丝工友会。”

  “聚昌隆……”

  一大堆都是各家工矿的招牌,不象是来闹事的,倒象是来聚会的。

  元公路很清楚这些招牌是什么意思,代表着各家工场、矿山派来的工人。这些工人或许在艰难而贫困的环境下挣扎生活,但是,终究能挣扎生活,而且还有一个向上奔的奔头。可是若被李俅弄成了专利之法,他们就得给朝廷打工,这个朝廷,从来只听说在草民头上搜刮的,几曾看到他们给草民回馈。

  如今匠人为朝廷做事,大伙都宁可给帮贴钱雇人代役,也不愿意去当番匠,何况工矿收归天子所有后,那岂不是人人变成“长上匠”么!不,连长上匠都不如,长上匠还可以寻要代役的人获报酬,他们却没地方讨报酬去!

  当然,这样的结论,是有心人有意误导的结果,事实上李俅就是再昏聩,也不敢不给工人工钱。只不过他给的工钱,经过层层剥皮之后,能到工人手中的有多少会在问题。指望着官府控制的官僚机构自我监督,那是作清秋大梦,他们还是老老实实监督别人为妙。

  随着人越聚越多,各种招牌也越来越多,元公路津津有味地看着,什么“寇氏老陈醋工友会”、“京城面粉同业会”、“平康里丽春院诸女史雅集会”都有,当真是包容百业——等一下,好象混进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了,这事情,与平康里教坊司的那些姑娘们有何干系!

  元公路还是小看了教坊司的这些伎伶们。

  须知商品经济越发达,第三产业便越发达,这些伎伶们虽然不大愿意去接那些粗胚汉子,可奈何这些年粗胚汉子手中也渐有了几个钱,有钱就是恩客大爷,她们自然要为恩客大爷们考虑考虑。

  而且教坊司的,向来泼辣大胆,她们不但参与进来,还挤到了队伍最前面。

  “当是时也,彼辈妇人,手擎旗帜,立于人群之前。京兆衙役,上前喝斥,反为其诟,大羞而走。又有奸邪鹰犬,上前殴打,以至衣裳不整,血流满面。然彼辈犹自不退,浴血擎旗,奋声呼号,情哀意切,感动全城。百姓乃怒,为其复仇,以石、棒挺击,鹰犬退入京兆府衙门。诸妇慨然道:‘今事已至此,我辈卑贱,当座法论死,死则死矣,须留声名于世,愿率先破门,攻入京兆,与奸邪同死’!言讫上前,欲破门而入,周围百姓亦紧趋之,乃破京兆府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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