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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骚(贼道)-第8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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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婴姿说这话时毫无扭捏之态。

  第一百六十三章 莲花原属似花人

  小舟顺流而下,在临溪木阁处靠岸,王婴姿上了岸,对张原道:“这笋等下让人送到师兄家去。”抬头一看,木阁上有人凭栏下望,便不再多说话,朝张原拱拱手,上了栈道往别处去了。

  张原也看到阁上的大兄张岱了,快步上到木阁,问:“大兄何时来的?”

  张岱笑道:“介子,我可等你半日了,方才在那边堂阁上品到了西湖龙井茶,而且是西湖龙井中最上品的‘莲心茶’,应该就是你送给谑庵先生的吧,果然妙极,杭州织造太监实在是享受。”

  张原道:“族叔祖那里也送了一斤,我自己是一两也没留。”

  张岱道:“那我要常去大父那里讨茶喝。”话锋一转,指着栈道那端王婴姿的背影问:“这人是谁?”

  张原道:“是谑庵先生的子侄。”

  张岱嘴角勾起,似笑非笑道:“是吗,可我怎么看着像是女子?”

  张原镇定自若道:“男子女相的不少,王可餐就很像女人。”

  张岱探究地打量着张原,笑道:“非也,王可餐是男子,这我知道,但这位——”抬眼再看时,王婴姿已经不见了。

  张岱遥指王婴姿消失处:“但这位显然是女子,因为她是裹足的,王可餐再怎么像女子,却未裹足。”

  张原诧异了,方才王婴姿上下船他也注意了一下王婴姿的双足,王婴姿穿的是儒生常见的那种双脸羊皮鞋,脚可不小,应该是未缠足的啊,何以大兄断定王婴姿是缠足的?

  张岱见张原有些疑惑的样子,得意道:“介子弟这方面就不如我了吧,我也没看到她的足,只看她那袅娜的步态,就知道她是缠足的,而且缠的是扬州小脚,扬州小脚纤直细长,拇趾未拗折,这个有讲究,并不是所有女子都适合缠扬州小脚的,要那种天生脚短而宽的才行,以竹片扶夹,限制其宽,这样裹出来的脚纤直细长,筋骨也未大损,把玩起来——”

  张岱住口不言,他不知方才这儒衫女郎是何人,不敢亵语。

  张原摇了摇头,心想:“王老师也未能免俗啊,婴姿师妹竟也缠足了,我还以为婴姿师妹也和澹然一样未缠足呢,婴姿师妹幼时缠足时想必会大哭,王老师于心何忍。”又想:“也许是王师母逼着婴姿师妹缠的,前日婴姿师妹出来见我,就被王师母拽回去了,王师母比较严厉。”想着先前在竹林中王婴姿拍着竹子哭说要参加科考,不禁甚为怜惜——

  张岱见张原出神的样子,嘿然道:“介子你可不是糊涂人,就算没注意她的小脚,也能看出她是不是女子,说,她是谁,你不说,我自己去问,就问那船娘。”

  张原无奈道:“不瞒大兄,她是谑庵先生之女,喜欢扮书生——”

  “果然是她!”

  张岱一拍大腿,那兴奋的样子让张原愕然,只听大兄张岱又道:“这是谑庵先生的次女是吧,有意许配与你为妻的那位王二小姐?”

  张原吃了一惊,这时难装淡定,忙问:“大兄从哪里听来的?”这事他只向母亲和族叔祖张汝霖说起过,而且也是有意避开婢仆耳目的。

  张岱笑道:“我也不瞒你,我是听侍候大父的茶僮说的,想必你向大父禀报此事时被茶僮听到了。”

  张原道:“大兄,这事莫要传扬出去,谑庵先生肯原谅我已经够宽容的了,若传扬出去让他失了颜面,那小弟以后如何与谑庵先生相见。”

  张岱却不以为意,问:“你既知如此,为何还与王二小姐同舟去挖笋?”

  张原语塞,人,总有情不自禁的时候。

  张岱笑笑的看着张原,说道:“介子莫非想鱼与熊掌得兼?别矢口否认,我辈率性而为,不必效冬烘道学虚伪,你要抓住最初一念,那才是你的本心。”

  张原心道:“我最初之念,是觉得婴姿师妹很可亲,与她说话交往颇为愉悦,这是我的本心,而其他种种顾虑却是因为世俗的束缚——”

  张岱又道:“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介子可知这是谁的高论?”

  李贽的《童心说》呀,这篇短文四百年后的张原粗略读过,当时并不觉得如何震聋发聩,而现在听大兄张岱说来却是惕然有省,有童心才有真情,不过并不是有真情就能所向披靡的,人不是生活在哲思和空想里,现实是如此的坚硬,李贽自己也最终被诬下狱自刎而死——

  张原道:“此论甚奇,源出王阳明良心说,却有新意,不知是哪位贤达的大作?”

  张岱道:“这便是李卓吾的《焚书》,不读《焚书》,难称名士。”晚明士人逾礼放纵,从王阳明、李贽这里恰能找到思想依据。

  张原问:“李卓吾先生仙逝几年了?”

  张岱道:“仙逝已十年,可惜啊。”又道:“李卓吾行事惊世骇俗,六十多岁了还与湖北麻城梅御史孀居的女儿相恋,李卓吾入狱也与此事有关。”

  张原惊讶道:“还有这等事,我却是未曾听闻。”

  张岱道:“李卓吾那时已出家为僧,梅氏女望门而寡,《焚书》里有李卓吾写给梅氏女的四首七言诗,深情自蕴,我以为古今情诗以此为最,试为你吟诵——”吟道:

  “一回飞锡下江南,咫尺无由接笑谈。却羡婆须蜜氏女,发心犹愿见瞿昙。”

  “持钵归来不坐禅,遥闻高论却潸然。如今男子知多少,尽道官高即是仙。”

  “盈盈细抹随风雪,点点红妆带雨梅。莫道门前马车富,子规今已唤春回。”

  “声声唤出自家身,生死如山不动尘。欲见观音今汝是,莲花原属似花人。”

  ……

  张原叹道:“李卓吾把梅氏女比作观音啊,从这四首诗来看,二人的情感堪称圣洁,是一种道的交往、精神上的相契。”

  张岱大赞:“介子,若李卓吾先生健在,必引你为知己。”话锋陡转,说道:“所以说介子尽可与王二小姐交往,成就一段佳话,我甚羡慕。”

  张岱是真心羡慕,十七岁的张岱期待遇到红颜知己,他的未婚妻刘氏女不算,连面都没见过。

  说来说去又说到王婴姿头上,张原笑道:“我哪比得了李卓吾先生,我血气方刚,也不适合精神恋爱,等我六十岁后再说吧,现在我还要做很多事。”

  “精神恋爱。”张岱喜道:“此语尖新,前所未闻。”

  这时有王氏仆人过来请二人去赴宴,张原悄声道:“大兄,那事再也休提。”

  张岱点头笑道:“我静观其变,你们一个师兄一个师妹的,怎么看都不像无缘的。”

  ……

  午后申时,张原回到东张宅第,避园的五根象牙大笋竟先送到了,其中一根大笋还系着一条丝带,想必就是绊倒王婴姿的那根笋,张原便命翠姑将这根笋先煮了炒肉吃,这笋果真如那船娘所说,嫩如藕、甜似蔗,张原一家大快朵颐——

  黄昏时分,张原依旧在投醪河畔骑白骡,等履纯、履洁要抢着骑白骡时,他就去看穆真真练小盘龙棍,穆真真现在已不像初时那么羞缩,早晚两次练棍,只要张原有暇,穆真真就会主动来请少爷看她习武,张若曦也会来看,好似每日必演的戏剧一般。

  次日,张原约了大兄张岱和廪生周墨农,先去县衙门礼房取了报名文书,再到绍兴府衙投送报名文书,胥吏认得张原,笑脸相向,很快为张原填写好履历,廪保张岱和挨保周墨农也都签字画押,报了名出来后,张原以五钱银子相谢周墨农,周墨农笑道:“我与宗子是挚友,怎好收你这钱,宗子收了保银未?”

  张岱道:“我要他两年后杭州乡试时请我喝花酒,怎么,周兄也想眠花醉月?”

  周墨农笑道:“妙极,介子贤弟明年补生员,后年便可与我们一道赴杭州乡试,这花酒断少不了要介子贤弟请。”

  张原三人在府学宫十字街慢慢地走,逛逛书铺,那姚记书铺现在已经换了主人,改招牌为周记书铺了,三人进书铺一看,今年会试的墨卷本竟然都有了,是今日刚到的新书,还散发着油墨清香,会试是二月初九考第一场,二月十五日考完第三场,发榜要到二月底,现在才是三月二十四日,一个月时间不到,墨卷抄本要从北京传至山阴,还要雕版刻印,书商可谓神通广大——

  张萼之父张葆生也参加了今年的会试,本月中旬就有消息传回,张葆生未能中式,也不回乡,依旧留在京中等待下科再考。

  随这次新科进士墨卷传回的还有三月初三殿试名单,状元是周延儒、榜眼庄奇显、探花赵师尹,张原对庄奇显、赵师尹二人的名字没什么印象,周延儒的大名却是知道的,周延儒在崇祯朝两度任内阁首辅,与复社渊源极深,亡国前夕被崇祯帝赐死,周延儒会试、殿试都是第一名,当然是极有才华的,能两度出任首辅,当然是城府深沉心智过人的,但最终难逃家破人亡的命运——

  一甲三人附有小传,周延儒生于万历二十一年,今年才二十一岁,去年乡试中举,今年就会试、殿试双元,称得上是文运亨通,张原心道:“时不我待,周延儒科举之路似乎很适合我,当然会元、状元是可遇不可求的,我只求三年后进士及第,这个应该可以凭努力得来的。”

  周墨农道:“状元二十一岁、榜眼二十七岁、探花三十四岁,这癸丑科殿试前三名都是年少俊杰啊,下一科,不知我辈能不能榜上有名?”

  这会试程文一共三卷,收首艺两百余篇,售价一钱八分银子,比一般书籍要昂贵,张岱、张原、周墨农三人各买了一套,这是时文风向标,必须揣摩。

  此后十余日,张原闭门不出,在家里读书、习字、作八股,张若曦经常为弟弟诵读诗书,看弟弟习字、作文,心里极是欢喜。

  穆真真这些天也一直在这边,午后张原练字时,她也坐在书案一角,认认真真悬腕写字,张原没让她临帖,只让她把会认的字学会写,穆真真现在已识得一千多个字,千字文已全部能背诵,但要想顺畅地阅读书籍,必须识得四千字,所以她现在开始读《左传》,这是张原安排的,张原不让她读四书五经,他要让穆真真读史——

  穆真真自然是张原让她读什么她就读什么,有书读她就很快活了,坐在少爷身边写字,心里甜滋滋的。

  ……

  绍兴府八县,参加府试的儒童过万,纵然绍兴府的考棚规模大,也容不下一万人一齐考试,所以只能分开考,从初五日开始,先是嵊县、上虞和余姚三县的儒童先考,初七日是诸暨、萧山、新昌三县的儒童考试,会稽和山阴两县的儒童安排在初九日考试——

  绍兴府、山阴县、会稽县,两县一府共一城,府衙和考棚都在山阴县这一侧,所以从四月初一开始,就有其他县的儒童陆续来到山阴,有亲戚的就借住在亲戚家,没亲戚的就住客栈,山阴县客栈爆满,很多儒童只好住到会稽县那边,甚至住到城郊去,年幼的儒童还要由父兄或者塾师陪送,所以四月的山阴县是人满为患,要持续到月底发案放榜才会散去——

  张原占了地利,只在家里静坐等考就是,初八这日天刚擦黑,张原早早就洗浴睡觉,因为府试与县试不同,县试是天亮进场、辰时才开考,而府试却是四更天就要入场,所以张原必须初九日丑时初刻就要起床——

  初八夜里这宅子中只有张原和两个小外甥有得睡觉,其余人都在守着,张原参加府试是本年最重要的事,穆真真和武陵就在张原卧室外间,两个人要听着更鼓好叫醒少爷,到了亥末时分,武陵已是哈欠连天,穆真真压低声音道:“小武,你睡一会吧,我守着就行。”

  武陵摇头,又强撑了一会,扛不住睡意,说了一声:“真真姐你记得叫醒少爷呀。”便和衣歪在矮榻上,倒头就睡着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如贼如鬼

  夜深人静,穆真真用竹签将油灯拨亮一些,坐在灯下看《左传》,不认识的字就用鹅毛笔写在一张竹纸上,明日向若曦大小姐请教,这鹅毛笔是少爷制作的,前些日子那些受了姚复欺凌的人不是送了十几只鹅鸭来吗,少爷就用鹅翅硬羽制作了几支鹅毛笔,写的字虽然硬邦邦的,但胜在方便——

  看了几页书,觉得有些困,穆真真就起身到门外天井边站一会,长方形的天井隔出长方形的一片夜空,新月如钩挂在天井西北角上,南楼上三个房间透出灯光,仔细听,能听到太太和大小姐在低声说话。

  回到少爷的卧房,外间小榻上的武陵有轻微的鼾声,里间少爷却是无声无息,穆真真心想少爷睡着时也有轻微鼾声的,难道少爷没睡着?

  正这么想着,就听到少爷说话了:“真真,来把灯给点上。”

  穆真真端起青瓷灯进到里间,把少爷床边的灯盏点亮,灯光铺展开来,黑漆描金床帐帷低垂,少爷还在床上,穆真真问:“少爷睡不着吗?”

  “先前睡了一会——”

  张原披散着头发钻出帐帷下床趿鞋,穆真真赶紧上前把帐子向两边钩起。

  张原问:“已经敲过三鼓了吧。”

  穆真真应道:“是,刚刚敲过。”

  张原道:“那我就起床了,反正睡不着,等下还要去叫西张的大兄。”

  张原穿上青衿儒服,穆真真为他梳头,盘成一个圆髻,戴上网巾,张原摸了摸网巾,笑道:“真真梳得好,头紧,男子有三紧,头紧、腰紧,足紧。”

  忽听得后园那边有人叫:“介子——介子——”

  张原道:“是西张的大兄。”起身便往后园去,就见淡淡的月色下,有几个人提着高高的灯笼站在那段拆掉的围墙外,这片是在建的屋基,堆着青石和沙土,夜里不好走。

  穆真真快步过去开了后园小门,张岱、张萼还有几个僮仆走了进来,张岱笑道:“介子睡不着吗,我也是一夜未睡,与燕客还有范先生他们下棋、投壶耍子。”

  张原作揖道:“有劳大兄了,辛苦辛苦。”

  张萼道:“介子怎么不谢我,我更辛苦。”

  张原笑道:“是是,三兄也辛苦。”

  族兄弟三人从水井这边绕到前厅坐定,穆真真与兔亭捧出茶来,厨下的翠姑与两个仆妇已经在做肉馅匾食,张原吩咐多做一些,大兄、三兄要在这里一起用餐。

  张岱说些几年前他参加府试的趣事,那时他才十一岁,由一个健仆驮着去考场——

  闲谈了一会,石双过来请三位少爷到隔壁小厅用匾食,用罢匾食,正听到谯楼敲了四鼓,不远处的府学宫已经是人声嘈杂,山阴、会稽两县三千名应试儒童就要入考棚了,武陵这时也提着个长耳竹篮出来了,长耳竹篮里有笔、墨、纸、砚、一瓷瓶水和一叠酥蜜饼,和张原上次参加县试时准备的东西一样——

  张原进内院向母亲和姐姐说了一声,带着武陵和大兄张岱、三兄张萼一起出门,张萼是去看热闹的。

  那弯新月这时已落下了西面的龙山,天色昏暗一片,石双和穆敬岩各提着一盏高脚灯笼照明,来到府学宫北面考棚外一看,无数的高脚灯笼荧荧闪闪,比天上星辰璀璨,比元宵灯会热闹,这些灯笼奇形怪状,还大都写有醒目大字,有的是写地名、有的是写塾师姓名、有的是廪保的名字,方便那些走散了的儒童看到重新聚到灯下——

  绍兴府试的考棚比山阴县试的考棚规模还要大一些,可容三千余人同场考试,考棚有正堂五间,前有轩,旁为席舍,东西两面各十一间,门房、皂房各三间,府试考棚是提学官按临各府的临时衙门,提学官主持的岁试和科试也在这个考棚,考棚两侧各有一个大门,大门内有大院,应考儒童在这里聚集等候点名,穿过大陆院往北是穿堂大厅,绍兴知府徐时进端坐在大堂上点名,廪保相认无误,然后到胥吏处领取考卷,再到搜检处听候搜检——

  等了一刻时,报到张原的名字了,张原上前向徐知府叉手施礼,徐知府含笑点头道:“张原,本府等着看你的墨卷,去领考卷吧。”

  张原领了考卷,向张岱、张萼等人挥挥手,独自提了考篮去搜检处等候搜检入场,这里的搜检比县试时要严格一些,不但要解衣脱鞋,还要把发髻也解散,经过这么一搜检,应考的儒童就衣衫不整、披头散发了,提着考篮趿着鞋惶惶然的样子像贼,这绝对是有辱斯文啊,这种考试多参加几次人也会变得猥琐,慷慨谈气节也难,难怪明朝灭亡时官员死节的少,却原来文人的气节在一次又一次的科考中给磨掉了,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科场作弊,屡见不鲜,花样百出,不严格搜检也不行,纵容作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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