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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骚(贼道)-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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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僮摇头说不知。

  张原道:“商二兄不用陪我,我自去菊园,一个人走走看看更自由些。”

  商周德笑道:“也罢,介子先去吧,我且看看那祁虎子有何要紧事,等下便赶来相陪。”让身边一直跟着的一个管事陪着张原,这个管事正是去山阴接张原那位。

  商周德走后,张原与那管事坐进船舱,乌篷船荡悠悠划动起来,两里水路很快就到,这边也有一个青石铺砌成的泊船小码头,那管事先跳上码头,殷勤来扶张原,张原道:“不必,不必。”一跃上岸。

  面前是碧水清流,左边就是会稽城最西北端的白马山,这白马山南麓一大片园地都归商氏所有,约有两、三百亩,遍植山茶籽树,这种山茶籽熬制出的茶油气味清香,一斤纯净山茶油售价在四分银子左右,这一大片茶树每年能给商氏带来好几百两银子的收入——

  在半山上,茶树环绕中有十亩菊园,菊园一侧建有三间茅舍和一座竹亭,管事领着张原从茶园小道走上去,在开阔处偶然回头一望,停步道:“张公子,我家二老爷赶来了。”

  张原回头朝山下的东大池看,又有一艘乌篷船正悠悠地向茶园码头这边划过来,便道:“那我们先下去等着。”又返身快步下到码头边,那艘乌篷船也刚好靠岸,操船的却是两个年轻健壮的仆妇,乌篷船停稳后,船舱先是出来一个老年仆妇,正是在觞涛园见过的那个梁妈——

  梁妈向张原点头一笑,便回头道:“来,小心点。”

  一个可爱的小女孩钻了出来,前发齐眉,目若点漆,身上穿着厚实的锦葛小貂裘,一眼看到张原,顿时笑眯了眼,脆声道:“张公子哥哥,我来了。”

  张原抢上几步,伸长右手道:“来,脚下小心。”

  商景徽伸手抓着张原的手,两脚一跳,蹦上岸来,没顾得上和张原说话,回身弯着腰,小脑袋冲着船舱里喊:“姑姑,姑姑,快上来呀,快上来呀。”

  梁妈和婢女芳华都上到岸边,两个人都在忍笑,盯着船舱,要看看大小姐商澹然怎么出来与张公子相见——

  商景徽见姑姑还不出来,便更大声地喊:“姑姑——姑姑——”,还想要回船去叫。

  张原赶忙将她拉住,说道:“别急,你姑姑马上就出来了。”

  舱室里的商澹然终于坐不住了,这个极会磨人的小侄女方才定要缠着她要她带她到这边来找张公子哥哥,她也不知怎么一时糊涂就带她来了,这时真是尴尬,难为情死了,那小磨人精又在一个劲地催催催——

  “别再叫唤了好不好?”

  商澹然微微弯着腰走出舱室,头戴昭君帽,身穿紫貂寒裘,外罩苏绣比甲,面如朝霞,眼如秋水,神情半羞半恼、宜喜宜嗔,提着衣裙下摆轻盈盈上了岸,敛衽含羞向张原福了一福,又轻又快说了一句什么,以张原的耳力竟没听清楚,商澹然就已经牵起商景徽快步上山去了,小景徽一边走还一边扭头叫道:“张公子哥哥快来——”又问她姑姑:“姑姑,你笑什么呢?”然后二人身影就被山茶树遮住了。

  梁妈和婢女芳华赶紧跟了过去,那个陪张原来的管事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大小姐在山上,他当然是不便跟过去了,那张公子怎么办?问:“张公子你看——”

  张原当然不会因为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就不敢上山,礼教岂为我辈而设,这商氏女郎差不多就是他未婚妻了,见见何妨,正要发展发展感情,不然的话难道要到洞房花烛才见面!

  “管家不上去的话那就在这里等着吧,我自上山赏菊。”张原很自然地说。

  管事连连点头道:“是是,张公子请便。”

  张原迈步上山,经山茶树下的石阶蜿蜒上到菊园,还没看到菊花,先觉冷香扑鼻,已是十月末,冬深寒重,很多品种的菊花已经凋残,只有“绿牡丹”、“卷珠帘”、“鳞爪菊”这些耐寒的品种犹然绽放。

  十亩菊园很宽广,一时也没看到商澹然、商景徽在哪里,张原也不急着去找,在花间小径徜徉,看菊残傲霜之枝,更喜凌霜怒放的晚菊,近午的阳光照耀,觉得身上暖烘烘的,在一株“卷珠帘”畔观赏时,忽听不远处小景徽快活地叫了一声:“张公子哥哥,我们在这里,你来找我们呀。”

  张原应了一声,循声走过去,走到了那个竹亭边,没看到小景徽,只看到商澹然坐在竹亭里,侧对着他,昭君帽已摘下,露着在室女郎梳的那种三小髻,商澹然贝齿轻咬下唇,在笑——

  “哈哈,张公子哥哥,我在这里。”

  六岁的小景徽突然从亭子一侧跑了出来,向张原跑过来,婢女芳华追在后面叫着:“小心,小心别摔到。”

  梁妈恐吓道:“景徽小姐不听话,回去让太太给她裹小脚,看她还乱跑。”

  商景徽绕着竹亭跑,一边笑道:“不裹小脚,不裹小脚,姑姑也没裹——”

  梁妈和芳华都一齐停下脚步,有些吃惊地看着张原,小景徽突然叫出这一隐秘,不知张原听到会不会大为不悦?

  张原微笑着走近,说道:“裹足不好,不能走不能跑,等于是半残废,世间最煞风景的事莫过于焚琴煮鹤、佳人裹足。”

  小景徽小跑着来到张原身边,笑眯眯道:“张公子哥哥真好,就帮着小徽说话。”回头见姑姑商澹然静静坐在亭子里,便道:“姑姑你怎么都不说话了,姑姑平日可是很会说话的呀。”

  商澹然真是被这个小侄女搞得头大了,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芳心缭乱间,却见张原步上亭来,向她施了一礼道:“澹然小姐,在下有礼了。”

  商澹然赶紧起身还礼,不知为什么,这次相见比上回在觞涛园湖心岛那次相遇更让她心慌,是上回起先没放在心上,而现在上心了吗?

  第一百章 景徽心事

  正午冬阳暖照,菊园冷香浮动,低矮茂密的山茶树从半山一直延绵到山麓水滨,从半山竹亭上俯看绕山而过的东大池,看往来的舟楫,隔得远,听不到桨声和人声,只看到大大小小的船只被一个个无形“利”字牵引着来来往往,求生谋利,人的本能,勤读诗书求取功名更是世间大利,生在人间,如何能免俗,但偶尔超脱一下又何妨,好比此时坐在半山竹亭上,静而观动,心情会很好,更何况还有羞涩美丽的商澹然在边上——

  商澹然缭乱的芳心渐渐安静下来,体会到张原所感受到的,因为这一点默契,这清雅美丽的女郎唇边勾起一个浅浅的笑,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小侄女商景徽仰头目不转睛看着她——

  张原指着亭下那几间茅舍,说道:“若能在这里读书习字,闲时看山赏菊,真是不错。”

  商澹然道:“我大兄以前就在这半山茅舍读书制艺,虽在城中,也似隐居一般。”很自然就答上了话,好像认识很久似的,嗯,也的确很久了,两个多月了。

  张原道:“澹然小姐那时也才和小景徽差不多大吧,看到现在的小景徽就能想象出那时的你。”

  商澹然低头看了一眼倚在她身边的小侄女,微笑道:“都说小徽像我呢,真是奇怪了——咦,小徽你怎么不作声了,小喜雀飞走了吗?”

  商景徽道:“我学姑姑呀,有时也要静静的想一会心事。”

  商澹然忍俊不禁,瞟了张原一眼,又低头看着小侄女道:“你想到什么心事了,告诉姑姑?”

  商景徽却摇头道:“我不说,心事怎么能说出来,说出来就不是心事,就是说话了。”

  商澹然忍着笑,拉着侄女的一只小手,握在掌中,说道:“心事也可以说——”忽然想到了什么,嘴唇抿着,只把侄女那小手轻轻揉捏——

  张原平时眼神不好使,这时却是管用,看到商澹然的脸有些红,仿佛洁白美玉抹上了一层淡淡的胭脂,还有握在一起的那两只手,一大一小,大的纤美柔细,小的肉肉娇软,都如粉雕玉琢、凝雪晶莹一般。

  张原心有点跳跳的,还想再说些什么,一时无从措词,且让这一刻时光慢慢流驶吧——

  商澹然却突然“啊”的一声,指了指不远处贴着东大池右岸驶来的一艘小船,说道:“我二兄来了——小徽我们快回去。”向张原福了一福,目光下视,长长的睫毛微颤,秀美不可方物。

  商景徽“噢”的一声,向张原摇手道:“张公子哥哥,那我们先走了,不陪你了,你下次还来吗?”

  张原笑道:“当然还要来,过两天就来,还有事。”

  商澹然猜知张原要来有事指的是什么,面红心跳,却又是说不出的欢喜,牵着小徽下了竹亭,迟疑了一下,还是回头道:“张公子若想来这里静心读书,可对我二兄说。”

  张原含笑道:“冬季山上太冷,明年夏天来,山上凉爽正好读书。”看着商澹然牵着小景徽、与梁妈还有婢女芳华四个人从另一侧下山去,这边的山路怕是不会很好走吧?

  正这么想着,却见小景徽又跑回来了,略显臃肿的锦葛貂裘丝毫不影响她的灵活,跑到竹亭边,回身对追上来的婢女芳华道:“芳华别过来,我和张公子哥哥说一句话,很快就走。”

  婢女芳华便站在那几株残菊下等着,商景徽走到亭中来,纯稚可爱的小脸竟有些羞涩,小嘴紧紧抿着——

  张原弯腰问她:“小徽,有什么事?”

  六岁的商景徽仰起小脸,眼睛亮晶晶,因为嘴巴抿得紧,这时开口说话先就“吧嗒”一声,说道:“张公子哥哥,小徽也想和姑姑一样——”

  “一样什么?无妨,尽管说。”张原含笑鼓励道。

  商景徽便语速很快地说道:“小徽也想和姑姑一样嫁给张公子哥哥,好不好?”

  张原猛地站直身子,向后一个踉跄,随即稳住,心里告诉自己要冷静,别吓着小孩子,便轻声问:“小徽为什么会这么想?”

  商景徽观察着张原的脸色,答道:“就是方才想心事突然想到的。”

  张原笑着摇头道:“这可不行,我和你姑姑年龄相仿才般配。”

  小景徽固执地道:“可我也会长大的呀,会长得和我姑姑一样大。”

  饶是张原多智善辩,也没法和这个六岁的小姑娘说得清,伦理道理、人言是非,这篇八股文实在太难作了——

  商景徽仰着头见张原好像很为难的样子,这小女孩便又说道:“张公子哥哥,这不大好是吗?”

  张原道:“是不大好,你再长大一些就会明白的。”

  毕竟是小孩子,求嫁不成也没觉得特别失望,说道:“那好吧,看我长大后会不会就明白了——我娘亲也是这样,我问她的事她答不上来,就推托说等我长大后自然就会明白的。”

  小景徽太聪明了,张原笑道:“你母亲说得对,很多事长大后自然而然就会明白的。”

  婢女芳华在叫:“景徽小姐,大小姐催你了。”

  小景徽应了一声“就来了”,叮嘱张原道:“张公子哥哥,你可不许把我的事说出去,这是我的心事,我只对张公子哥哥一个人说过。”

  张原只好点头保证:“不说,绝不说。”

  小景徽笑了起来,小声道:“秘密。”

  张原道:“嗯,嗯,秘密。”

  商景徽这才放心,蹦蹦跳跳下了竹亭,牵了婢女芳华的手,下山去了。

  张原独自一人在竹亭里摇着头笑,多少人幼年时有很多奇怪的想法和愿望,长大后皆如梦过无痕,小徽也会这样的,再长大一些她就会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事,或许压根就忘了当年还曾有过那样可笑的心事——

  ……

  商周德已从岸边那个管事口里知道小妹商澹然带着小徽也到这边来了,心里暗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万历以来礼教约束已越来越松弛,等级制度渐趋崩溃,洪武年间制定的服饰、住宅、车轿这些等级森严的规定已不被世人遵守,富商豪宅拟于王侯,绫罗绸缎只要买得起就能穿,家奴出身的也敢乘轿,妇人郊游、进庙烧香、抛头露面的已是见怪不怪……

  所以说商澹然在自家菊园与张原相会又算得什么,张原今日回去差不多就会托人来提亲了吧。

  商周德这样想着,拾级上山,上到菊园畔的竹亭,却没有看到小妹和小侄女,心知是先走了,便也不提起,只问张原这里的菊花如何?

  张原道:“颇有名品,只是大多凋零了,要是早来一个月就更妙了。”

  商周德笑道:“也不晚,来日方长嘛,明年九月,我再请你来采菊东篱下、饮酒话桑麻,哈哈。”笑声一顿,问:“介子可知祁虎子来此何事?”

  张原见商周德这么说,心里便明白了,口里道:“这个却是不知。”

  商周德笑道:“祁虎子十一岁,就想着娶妻了,他昨日看到我侄女景兰,今日就跑到这边来见她堂姑,倒是毫不羞缩,直言就要娶商景兰,内人大笑,所以唤我去,却原来他还没和长辈商量过,自己就先来了,这时已赶回去了,留他用饭都等不及,说要回去写信报知其父,呵呵,这祁虎子倒是个急性子。”

  张原心道:“祁虎子人小鬼大,十一岁就要娶妻,实在好笑,不过据我所知,商景兰也正是他的妻子,祁虎子四十四岁时因清兵攻占杭州,救国无望,遂投水殉国,商景兰守节终老,是很值得敬佩的一对夫妇。”说道:“祁虎子是山阴神童,景兰小姐秀外慧中,年龄相差两岁,诚然是佳配。”

  商周德点头道:“拙荆已去对景兰之母说这事了,想必没什么不偕的,只是祁虎子与景兰年龄都太稚,还是过两年再订亲吧。”心里想的是:“总得把澹然小妹的婚事先定下来再说嘛,哪有妙龄姑姑在室,年幼侄女却先订亲的道理。”忽问:“介子可记得自己的生辰八字,我有一友,善推四柱,不妨让他帮你推推流年大运?”

  这倒不是商周德急着要把小妹澹然嫁出去,而是因为澹然比张原大一岁,绍兴俗语“女大一不成妻”,虽然实际生活中女大一照样成妻的多得很,可就好比女子不裹脚一样,有些人还是忌讳这些的,所以要预先请人合一下八字,若有不妥,可以预先破解,八字不合也是可以补救的——

  张原道:“家慈说我是万历二十六年六月十九子时生的。”心里想:“测我的命,能测得准吗,我已经逆天改过命了。”

  商周德道:“万历二十六年即戊戌年,六月十九子时,好,我记下了。”

  已是正午时,人影都缩在了脚下,商周德与张原下山坐船回大宅,用罢午餐,饮茶少歇,又闲谈一会,张原便向商周德告辞,携了那幅“少女蹴鞠图”回山阴,商周德依旧命马车健仆相送。

  第一百零一章 就是她

  马车在张原家竹篱门前停下,张原下车,那车夫和两个健仆水也不喝一口,便掉头回去了。

  武陵今天虽与少爷同去会稽商家,却一直没和少爷在一起,不明白期间发生了什么事,只知商家上下从主人到奴仆都对少爷很好,对他这个小书僮也很好,竟然赏了他二钱银子,他小武可从来没有得过这么多赏钱呀。

  武陵比较聪明,已猜到会稽商氏是想让少爷做他们商家的女婿了,没错,一定是上回在觞涛园少爷又下棋又吟诗的就被那商氏女郎看上了,当时还是他小武力劝少爷展现盲棋本事的,少爷若是娶了商氏女郎,他小武岂不是很有功劳?

  可是王婴姿小姐怎么办?《西厢记》演了一半就不演了吗?

  想到王老爷家那轮明月,武陵耿耿于怀,得了二钱赏钱的快活也被冲淡了许多。

  “少爷少爷——”

  大石头跑出来禀道:“少爷,今天有两件事,县尊大老爷请你去说有要紧事,还有一件事就是昨天来过的那个阮秀才又来了,我说少爷不在,请他留下住址,那阮秀才便说了两句——”

  回头问跟出来的小石头:“小弟,快把你记住的那两句话告诉少爷。”

  小石头大声道:“原来欠一命,原来欠一命。”

  小石头本来记住的是“原欠一命”,多念叨了几遍觉得不甚顺口,就擅自改成了“原来欠一命”——

  从“缘悭一面”到“远迁姨面”,再到“原欠一命”,最后成了“原来欠一命”,就算张原再怎么擅长推理反溯,也没办法把“缘悭一面”与“原来欠一命”联系起来,疑惑地问:“那阮秀才真是这么说的?”

  石头兄弟异口同声道:“没错,就是这么说的。”

  这下子张原纳闷了,心想:“我与阮大铖没仇啊,我就是昨夜做梦在妓船上骂了他几句,而且那人明显是姚讼棍,这就算有仇了?原来欠一命,原来欠一命,到底谁欠谁一命啊?”

  张原摇摇头,阮大铖又不是疯子,会跑上门莫名其妙说上这么一句话,肯定是石头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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