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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骚(贼道)-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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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萼窃笑道:“此女思春了,嘿嘿。”
张岱赞道:“可餐本腔精到,妙入情理,比年初时大有进步。”
游园惊梦后接着演《冥判》,这一出戏热闹,大花脸、小花脸、丑角、老旦、老末、小贴粉墨登场,张定一、武陵等人觉得这一出最有趣,正看得起劲,忽见一个小厮飞跑着过来,向张岱道:“宗子少爷,不好了,大老爷带人来游园了。”
张岱也吃了一惊:“大父不是去会稽访友了吗,怎么就回来了。”他这次邀友游园看戏是自作主张,并未经得家中长辈同意,若是平时也就罢了,可现在这个时候显然不合适,因为下月就是乡试,三年一次的乡试何等重要,不在书斋温习功课,却聚友饮酒看戏听曲,岂不是荒废学业!
张萼也怕大父呵责,忙道:“大兄,咱们赶紧溜吧。”
张岱看了一眼还在专注听戏的倪汝玉、姚简叔等人,摇头道:“那我颜面何存,拼着被大父骂了——不要惊动戏班,继续演,我去见大父。”
张岱出了霞爽轩,直奔小眉山园门,却未遇到大父,一问才知大父与几位友人已经入园了,砎园内各景路路相通,大父一行应该是从另一条路进去了。
张岱返身回园,从贞六居绕道霞爽轩,见大父已经到了霞爽轩侧面的寿花堂,张萼、张卓如在霞爽轩这边伸头缩脑,准备过去挨骂,戏台上的《冥判》倒是还在继续演。
……
张原起身恭立,看着族叔祖张汝霖走了过来,张汝霖年近六十,体形肥胖,圆脸团团像个富家翁,在他身边那个穿着道袍直裰的中年人身材高瘦,这人鼻梁高挺,凤目蚕眉,脸上总带着笑意,这中年人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一个少年郎,头戴藤丝儒巾,穿素色细葛长衫,丝鞋净袜,容貌俊秀——
“还要搬演哪一出?”张汝霖开口道。
张岱有些尴尬,答道:“回大父的话,就点了六出,已经演完了,孙儿因为连日读书作文颇为辛苦,便邀了几位即将赴乡试的友人游园散心。”
张汝霖道:“这几位都是即将赴乡试的生员吗,哦,弈远、虎子也在。”
祁奕远、祁虎子、倪汝玉、姚简叔上前向张汝霖施礼,倪汝玉、姚简叔在绍兴府诸生中颇有名气,张汝霖也听过这二人的名字,便含笑回了半礼,待张原、张定一上前时,张汝霖却不大认得东张的这两个族孙,只摆摆手,便对身边那个高瘦的中年人道:“谑庵,孙辈不知轻重,乡试在即,还饮酒听曲,实在荒唐。”
这名叫谑庵的中年男人笑道:“读死书没有用,学问正要从酒和戏中来,李白斗酒诗百篇,汤若士的《牡丹亭》更是字字珠玑,有大学问、真性情在。”
张汝霖摇着头笑,向张岱等人道:“今日让你们见识一位大名士——”指着那中年男子道:“这位便是我山阴最年少的进士王季重先生,号谑庵。”
王思任摆手笑道:“令孙张宗子今年十六岁,若乡试、会试连捷,那才十七岁,我如何比得了,更何况我二十岁中进士,今年三十九岁,还不是一介乡居野老。”王思任年初在知州任上被言官弹劾罢官,上月才回到家乡绍兴。
张汝霖笑道:“宗子制艺尚欠火候,本年乡试要中举只恐不易,还要请谑庵多多指教,谑庵的时文天下驰名。”
张原听说这中年男子便是王思任,颇为惊喜,在祁彪佳十七岁中进士之前,二十岁中进士的王思任就是年少成名的典范,都说“五十少进士,三十老明经”,这话虽是指唐宋的科举,同样也适用于明代,进士难考,五十岁能考上的就算年轻的了,有的老孝廉考上进士没两年就老朽得动弹不得或者干脆一命呜呼了——
张岱等人纷纷向王思任见礼,王思任道:“都是少年才俊哪,方才听那《牡丹亭还魂记》可有领悟?”
张岱、张萼等人都不敢出声,怕大父张汝霖责怪,毕竟《牡丹亭》是被不少人视作淫词艳曲的,张汝霖可以听,他们这些后辈不能听。
张原上前道:“小子以为一曲《牡丹亭》只写了三个字——”
“三个字。”王思任来了兴趣,看着张原道:“那你说说是哪三个字?”
张原道:“思无邪。”这三个字是孔子评价《诗经》的,意指有真性情。
霞爽轩里悄然无声。
王思任抚掌笑道:“说得不错,便是这三个字,哈哈,肃翁,这位也是你孙辈吗,能一语道出这三个字也不是易事,山阴张氏果然人才济济。”
“黄口小儿知道些什么,胡说而已。”张汝霖也笑,问张原:“你是张瑞阳之子?”
张原应道:“是。”
张汝霖点头道:“前些时听说你得了眼疾,看来是大好了,入社学读书未?”
张原道:“尚未。”
站在张原身后的张萼插嘴说:“大父,介子有过耳成诵之能,是患眼疾时练出来的本事,他还能下蒙目棋,象棋、围棋都能。”
不知为什么,张萼现在很喜欢吹捧张原,是想捧杀?还是因为把张原捧高点,那么他自己连续输给张原就不显得那么不堪了?
张汝霖却不信张萼的话,这个孙子顽劣异常,让他头痛,张汝霖瞪了张萼一眼,说道:“你——把我的枕边书拿到哪里去了?”
张萼心里叫声“苦也”,他忘了把那三卷《金瓶梅》放回去,也记不得随手塞在哪里了,支吾道:“孙儿没拿,孙儿不喜读书。”
张汝霖道:“不是你拿还有谁敢拿,待回去再收拾你。”
张萼叫道:“冤枉啊,大父,不就是《金瓶梅》吗,那种书满大街都是,孙儿何必拿走大父枕边的。”
王思任问:“肃翁,《金瓶梅》是何书?”
张汝霖低声道:“是袁石公手抄的一部奇书,袁石公誉之为‘满纸烟霞,胜过枚生《七发》’,此书并未刊行于世,我辈可读,小儿辈不能读,书中描摹世相,亦涉床笫间事。”
王思任微笑,忽然扭头看了一眼身后那个跟得他很紧的俊俏少年,清咳一声,那少年低下头去。
张汝霖瞪着张萼道:“还敢说没拿,这回定杖责不饶。”
张萼一听要杖责,有些怕了,这时只有死咬没拿书,叫道:“大父,孙儿真的没拿,孙儿只在大父那里看到这书的名字,与介子偶然说起,介子说这《金瓶梅》满大街都是,他早看过了,都能背诵。”
张汝霖气得笑起来,指着张萼道:“好,很好,张葆生生的好儿子,当面说谎。”
张萼道:“孙儿没有说谎,介子可以为证,介子,你背诵一段《金瓶梅》给我大父听听。”说着,悄悄做了个作揖的姿势,这是求张原救他。
第十八章 一概看不懂
霞爽轩中人一齐注目张原,张原面向张汝霖,说道:“叔祖,晚辈的确看过《金瓶梅》——”
“是张萼偷去给你看的吧。”张汝霖怒气冲冲打断张原的话。
“不是。”张原道:“晚辈看过《金瓶梅》的全本,是一百回本。”
张汝霖眉头微皱,他从南京工部主事谢肇淛那里得到的袁宏道手抄本《金瓶梅》三卷,总共三十回,显然不是全本,袁宏道似乎也未看到全本,张原这小子竟敢说看过一百回本,冷笑道:“《忠义水浒传》倒是有一百回。”
张原道:“《金瓶梅》一百回,如千针万线同出一丝,又千曲万折不露一线,写奸夫淫妇、贪官恶仆、帮闲娼妓,惟妙惟肖,如在眼前,我想那作者不经患难穷愁、不历人情世态,决写不出这样的妙文。”
这话一出口,张汝霖惊愕了,这还真像是看过《金瓶梅》并且有会于心的人才能说出的话,可这个十五岁少年在他面前侃侃谈《金瓶梅》,实在是很奇怪的事,喝道:“你在哪里看得的这书,小小年纪就如此荒唐!”
张原稍一迟疑,张萼就代他答道:“大父,介子因为眼疾而开启了宿慧,这《金瓶梅》他是前世就看过的。”
“胡说。”张汝霖攘袖上前就要给张萼一个大耳光。
张萼往后一躲,叫道:“大父,孙儿所说句句是实,介子不就在这里吗,大父一问便知。”
张原躬身道:“叔祖,晚辈的确看过《金瓶梅》,却记不起是在哪里看过的,只能托之于前世。”明朝人信这话应该不困难吧,又道:“叔祖说晚辈看《金瓶梅》荒唐,晚辈不知荒唐在何处?晚辈年幼,书中的猥亵之事,晚辈一概看不懂,一律翻过,晚辈只看书中的人情世相、因果悲喜。”
张萼心里暗赞一声:“介子,真有你的,在我大父面前当面说谎,面不改色心不跳,什么一概看不懂、一律跳过,嘿嘿,我那日读到西门大官人抚摸李瓶儿的大白屁股你立时叫停,你是很懂的,难为情了。”
都是过来人,谁没少年过,张汝霖自然不信十五岁的张原看到男女亵事就会“一律翻过”,可张原这么说,他也不好再指责,说道:“你既说看过百回本的《金瓶梅》,那我问你,这书是个怎样的结局?”
张原道:“当然是纵欲亡身、妻离子散。”
张汝霖默然,细思西门庆发迹的经过,欺男霸女,享乐无度,那么盛极必衰,家破人亡也是自然之理——
那一直不怎么说话的祁彪佳突然开口道:“不是说介子兄过耳成诵吗,就把那第一百回背诵出来,燕客兄就不用受责了。”这小神童一直惦记着张原的过耳不忘呢,极想见识一下。
张汝霖道:“说得是,张原,你且将《金瓶梅》最后一回背诵来听听。”
张原心道:“《金瓶梅》百万字,你让我背诵,我神仙啊。”说道:“禀叔祖,晚辈背诵不了。”
张萼急了:“介子,你过耳成诵的呀。”
张原道:“没人读《金瓶梅》给我听过。”
张汝霖“哼”了一声,说道:“这么说只要有人读给你听过你就能背诵了,那好,方才戏台上演的《牡丹亭还魂记》第十出‘惊梦’,你是一字一句听清楚了的吧,背诵来听听。”
说这话时,张汝霖还向一边的王思任摇头苦笑,那意思自然是孙辈出丑,让王思任见笑了。
却见张原镇定自若地道:“晚辈可以试着背诵。”深吸了一口气,徐徐背诵道: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阑。翦不断,理还乱,闷无端。已分付催花莺燕借春看。春香,可曾叫人扫除花径?分付了。取镜台衣服来……”
就这样一路悠悠地背诵诵下来,竟将游园惊梦这一出两千余字背诵得一字不差。
王思任打量着少年张原,连声道:“奇事,奇事!”他身后那个俊俏少年也睁大眼睛盯着张原。
张汝霖还是不大相信张原有过耳成诵之能,“可餐班”声伎经常在西张后园试演《牡丹亭还魂记》,张原听得熟了也不稀奇,道:“张原,我还要考你一考——”转头对王思任道:“谑庵,由你出题如何?”
王思任对张原很感兴趣,点头道:“好,我念诵一篇三百字短文,贤侄,请听仔细了——”朗声念道:
“京师渴处,得水便欢。安定门外五里有满井,初春,士女云集,予与吴友张度往观之。一亭函井,其规五尺,四洼而中满,故名。满之貌,泉突突起,如珠贯贯然,如眼睁睁然,又如渔沫吐吐然,藤蓊草翳资其湿。游人自中贵外贵以下,中者帽者,担者负者,席草而坐者,引颈勾肩履相错者,语言嘈杂。卖饮食者,邀河好烧,好酒,好大饭,好果子。贵有贵供,贱有贱鬻,势者近,弱者远,霍家奴驱逐态甚焰。有父子对酌,夫妇劝酬者,有高髻云鬟,觅鞋寻珥者,又有醉詈泼怒,生事祸人,而厥夭陪乞者。传闻昔年有妇即此坐蓐,各老妪解襦以惟者,万目睽睽,一握为笑。而予所目击,则有软不压驴,厥夭抉掖而去者,又有脚子抽复堕,仰天露丑者。更有喇吓恣横,强取人衣物,或狎人妻女,又有从旁不平,斗殴血流,折伤至死者,一国惑狂。予与张友贾酌苇盖之下,看尽把戏乃还。”
张原自然而然地闭上眼睛微笑倾听,这篇游记太熟悉了,就是王思任写的《满井游记》,晚明优秀的小品文之一,比王思任大几岁的袁宏道也有一篇《满井游记》,袁文名气似乎更大,但张原以为这两篇同名游记各有千秋,王文描摹世相生动活泼,袁文写景唯美清新飘逸,难分高下,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嘛,就好比五四名家朱自清与俞平伯同游南京秦淮河,写下同名的散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对照着看,别有趣味。
这不足三百字的《满井游记》,张原听了一遍背诵下来当然没有问题,这下子张汝霖终于相信了,笑道:“张瑞阳生了个好儿子啊,如此天资不读书求上进那是暴殄天物。”
张萼只盼大父忘掉要责罚他的事,说道:“大父,孙儿也知友爱,介子前些日子眼疾无法看书,孙儿让范珍、詹士元等人轮流读书给介子听,洋洋三十卷的《春秋经传集解》都已读完,现今又开读——介子,最近听什么书?”
张原答道:“《春秋繁露》和《春秋榖梁传疏》。”
张萼道:“对,就是这两部书,介子听书一遍就能记住,若是自己看书,那也与常人一般。”
张汝霖对张岱说道:“好生款待你的同学友人,还有,你去对可餐班说‘惊梦’一出再演一遍,谑庵先生要观赏。”看着张原道:“你随叔祖来。”向王思任做个“请”的手势,与王思任并肩回寿花堂。
张原知道这位族叔祖有话要单独问他,便迈步跟在后面,张萼从后扯了扯他袍袖,拱手作揖,求张原帮他掩饰,张原点头。
张萼即命一个伶俐的小厮飞奔回府,定要找到那三卷《金瓶梅》,然后放回大父卧室的另一处,只要找到书就好办了,他再收买大父身边的侍婢,给那侍婢一些钱物,让侍婢对大父说三卷书是她收拾床铺时放到另一处的——
第十九章 左耳进右耳出
霞爽轩在东,寿花堂在北,戏台在南,围在中间的就是半亩大小的一池碧水,在霞爽轩或寿花堂都可以观赏戏台上的演出,轩、堂、台之间有曲廊相连。
前几日一场大雨,暑气消退了一些,依山傍水的砎园当然更为凉爽宜人,午前的日光照射下来,池中鲤鱼往来游动,那些鲤鱼大大小小,颜色红黄灰黑,成群结队地游蹿,当那些鱼儿不约而同潜入水里时,水面涟漪圈圈纹纹,微微荡漾,好似一块丝绸的大幕被风吹皱,这大幕在等着张原去豁然拉开,就会有美妙的事情发生——
“会上演什么,鲤鱼跃龙门?”
张原一边跟在族叔祖张汝霖身后走,一边这样想,一尾肥胖的大红鲤鱼率先跃出水面,幕幔撕破,若无其事。
就在这时,张原听到身边那个紧跟王思任的俊俏少年“嗯”了一声,鼻音婉转,带着询问、试探、矜持,含意丰富,同时脚步一缓,与身前王思任拉开几步。
张原从池鱼这边收回目光,侧头去看,正与少年目光相接,这少年个头比他还高一些,双眸如黑宝石一般,清瞳可鉴,见张原看过来,少年眉毛微微一挑,嘴边那一丝笑意很像王思任,低声问:“你几岁?”
这少年先前立在王思任身后,张原没留意,他眼疾虽然好了,但眼睛还不是很好使,这时近在咫尺,总看得清楚了,第一感便是,这少年是女郎,女扮男装的,因为那肤色、眼神、声音都像是女子——
虽然如此,张原还是不敢确定,这世道怪事多,那“可餐班”的声伎王可餐就是少年郎,可那模样神态比女子还像女子,还有,李玉刚花枝招展的在那唱《贵妃醉酒》,不明底细的人谁敢说他是男的?至于说看胸,呃,这少年一袭素色细葛长衫宽大飘逸,除非很大,否则也看不出来,再说了,他凭什么探寻人家是男是女?
“算是十五岁吧。”
张原答道,这世上不确定事情太多了,他可是两世为人,所以不好斩钉截铁地说自己只有十五岁。
霞爽轩与寿花堂相隔不过四丈远,也就只有问答一句的时间,张汝霖和王思任已经步入寿花堂,转过身来就座,那俊俏少年急趋数步,又站到了王思任身后。
戏台上的曲笛已响起,王可餐袅袅婷婷而出,开唱:“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
张原侍立在族叔祖张汝霖身后,等待问话。
张汝霖很耐得住性子,眼睛只看着戏台,手按节拍赏戏听曲,并不开口问话,这想必也是一种试探,看看这个颇有天赋的族孙耐心如何?
张原耐心当然足够,百日的黑暗熬过来,这片刻等待算得了什么,侍立一边,稳稳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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