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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年间谋杀小叙-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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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秀娟仿佛没有听见项伟的话,愣愣地瞧着兔子。刚才的事情发生得突然,她强作镇定和司灵解释,最终毫无用处。此刻司灵已经离开,明天,不,也许今天晚上,她的所作所为就会传遍。恐惧海潮一样向她拍击,把她淹没,这种窒息的感受,上一次经历是在军训营地见到项伟时。她努力营造的美好世界密布裂缝,下一刻就要分崩离析。
  有办法吗,还能有什么办法,必须得有办法!
  司灵她是阻止不了的,也许日后有办法来修复同学之间的裂痕,但这需要时间,得有一个方式,让她不要跌到谷底,有再爬出来的机会。同学对她的观感固然重要,也是她一直努力维系的,但在学校里的人际关系中,这并不是全部。
  “项伟。”文秀娟轻轻叫出这个名字,她从未如此毫不掩饰地与项伟四目交接,直勾勾地仿似要看进项伟的心底里。
  项伟的心跳立刻就加速了。
  文秀娟心里稍觉安定,项伟可能是她现在唯一能借助的人了。她有些后悔,之前与他走得如果再近些,也许此刻会更容易吧
  “项伟,我这个班长怕是要当到头了,司灵这一嚷嚷,所有人都要围攻我的。你会吗?”
  “我不会的。“
  文秀娟笑了笑,项伟从来没有见过她这般柔弱模样。
  “你不会,别人会的。接下去的大学生活,我大概是很难熬的,希望等到真正上外科学,他们自己动手去活体解剖的时候,会原谅我。项伟,你愿意帮我吗,你是唯一会帮我的人了吧?”
  文秀娟这样说话,几乎已经是挑明了项伟对她的情意。
  “当然,我愿意的。”项伟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这一刻都涌到了脸上。
  文秀娟深吸一口气,在心里把刚才想到的那个主意重新过了一遍。这是她能想出的仅有的计划了,如果能成,那么她未来多少还能有一点儿生存空间。
  “有一件事,不算那么光明正大,但也不至于偷偷摸摸。项伟,你帮帮我吧,否则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项伟重重点头。
  辅导员金浩良一个星期有四天时间和委培班待在一起。这天他回到营地时,一手拎着装了两只小兔子的笼子。大门口,班长文秀娟正等着他
  “麻烦老师啦。”文秀娟伸手要接笼子。
  “哎小事不客气,我帮你拿到兔子窝去。不过好好养着的怎么一下子死了两只。”金浩良前一天接了文秀娟打到办公室的电话,托他买两只小兔子。金浩良说那也不用买,学校里这样的实验动物可不少,拿两只来没关系。
  “哦对了,这是你要的书。你现在就看这书,太早了吧。”金浩良把笼子放在地上,从挎包里拿出两本教材给文秀娟。
  文秀娟接过来,一本《系统解剖学》,一本《局部解剖学》。她把这两本书拿在手上,封面朝外。
  “我就是对医感兴趣,否则也不会考医学院呀。”
  不远处,项伟和其他几个同学正瞧见这一幕,面面相觑。
  “我们走吧,没什么好说的了。”司灵说。
  “居然金老师他……”
  项伟松了口气,总算是不负所托。这就是文秀娟拜托他做的事——确保她从金老师手上拿到新兔子的时候,有其他同学看见,而现在,看见的同学都很自然地以为,文秀娟用小兔子练手解剖,辅导员不仅知情,而且支持。现场几个同学心里都堵得难受,但也没人会傻到跑上去和辅导员理论。
  而就在昨天一大早,文秀娟把用凉水冰了一晚的兔子阿白上交给了军训班长。班长特别贪吃,早就说过与其养着兔子浪费蔬菜不如吃掉的怪话,听文秀娟说兔子受伤大出血死了,便高高兴兴把兔子给了炊事班中午加菜。这事儿,好巧也有同学看见了。
  如此一来,同学们看教官和辅导员的眼神都变得有些异样,在委培班这些同学的心里,教官辅导员和文秀娟,都是一路人了。
  自始至终,都没有人告诉军训班长和辅导员,文秀娟对兔子做过些什么。
  项伟佩服得不得了,明明已经搞到群情激愤,那么恶劣的处境,文秀娟硬是把老师拉到了同一条战壕里。如果真有人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金浩良,想必文秀娟也就彻底被打入别册另眼相看了。别说班长的头衔,搞不好会进甄别黑名单呢。
  这样,他就和文秀娟共享同一个秘密了。一个好的开始,项伟这么觉得。
  3
  文秀娟一点一点地往上爬,她看到些微光,觉得自己就快要爬出来了。军训未尾的那档子事情,让她光环褪尽。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无论她有多努力,表现得多优秀,大家都觉得她是个不择手段,不可深交的人,甚至她找到全班成绩最糟糕的马德,提出和他互助学习,想帮他离开甄别区,都被拒绝了。
  有时候,文秀娟觉得,还好有一个项伟。如果不是他,自己应该已经不是班长了。对文秀娟来说,被孤立的感觉并不陌生,但有一个可以共同陪伴的人会让日子好过许多。
  帮她占位,帮她打饭,帮她的寝室打热水,帮她张罗班务。这些帮助对文秀娟可有可无,但如果她拒绝接受,也就等于拒绝了和其他同学的润滑空间。项伟从未曾真正表白,但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心意所在。一些时候,文秀娟觉得这样也不错,一些时候,她会问自己,还要这样多久。项伟总是要表白的,那时她应该怎么办?平心而论,项伟真的不错,可她不想要这么个知根知底的人,她所做的所有事情,不正是为了从老街这个泥沼里爬出去么。她希望能有一个与她身份相匹配的男人——她那个法租界大家族的身份。只是,她能做得到吗,她的面具可以足够好到永远不被揭穿吗?每当这样怀疑自己的时候,下一刻,她就打足精神,全力以赴去做好手上的事情,不管怎么说,领先别人一步总没错,在目之所及的范围内。
  也许正如哲学课本中所说,事物是螺旋上升的,并没有事事领先的道理。文秀娟的凡事拼命,让她在第二学年快结束的时候倒下。校运会那天下雨,她报的是女子四百米接力,棒交到她的时候,雨大得眼睛都睁不开。她已经觉得有点儿不得劲,但集体荣誉是让她挽回印象分的好机会,所以拼命跑了个第一。跑完发现月事来了,然后就高烧病倒。她躺在寝室里,迷迷糊糊的时候想起往事,这光景和姐姐那一场高烧好像啊。撑了几天还不见好,咳嗽越发厉害,再去医院查的时候转成肺炎了。
  到五月中,她已经在家休了两个星期。这天她从医院吊完点滴慢慢骑着车回家,感觉力气比前几天回来些,应该就快能重回学校了。文秀娟骑在熟悉的街道上。她从小在这里长大,闭上眼睛,一样能看见老街城池般在面前升起来,看见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以及那些个死了又活的猫猫狗狗。有生以来,老街一成不变,同样的风景和同样的人。文秀娟痛恨这样的一成不变,外面的世界在怎样剧烈地变化着啊,再有一个多月,香港都要回归了。
  经过水果摊的时候,阿文叔说有人在找你啊。文秀娟问是谁,阿文叔笑笑,说不认得,又笑笑。文秀娟隐约觉得不妙,跨上车紧蹬了几把,拐过两个弯,蹚过窄巷,便瞧见了项伟。
  项伟手里提了袋梨,站在文家矮檐下,望见文秀娟回来了,招手冲她笑。
  文秀娟一个刹车,整个后背都凉了,她仿佛听见了世界的断裂声。遮羞布被掀开了,是的,项伟当然知道自己是谁,自始至终,他都知道,她就是老街那个泥地里的姑娘,出租车司机和瘫子的女儿。
  一步一步,文秀娟推着车朝自家门口走,她不能停不能逃,那是她的家,是她还没能割断的根,又能逃到什么地方去。项伟已经在这里了,图穷匕见,她只好面对。前年军训时见到项伟,她就觉得天要塌了,去年春夜里被司灵抓到给兔子开刀,她也觉得完了,却都闯了过来。这一次要如何?
  项伟见文秀娟慢慢走过来,面无表情,只以为她是病着,疲倦了。他哪里猜得到文秀娟心里转的这许多念头,两个人的关系在他看来,是心照不宣的了,文秀娟病了这许久,他来探望一下,难道不是应该的么。
  文秀娟没有开口,项伟也不知该讲什么话题,他站在这儿是很忐忑的,就如文秀娟觉得一层面纱终于被揭开了,项伟心里也是打着算盘,看能不能借这个探病的机会,把那层纱揭开。文秀娟的沉默让项伟越发紧张起来,他问你病好些了吗,我来看看你。文秀娟低低应了一声。项伟又说,你是吊针去了吗,我也是刚到,第一次来老街,问了好几次才找到你这里呢。这里真像个迷宫啊。你在这里很有名气啊,大家都知道你,大家都很喜欢你啊。
  文秀娟听着,觉得血淋淋赤裸裸。老街出了名的乱,外面的人,没事都不会进来,她知道那种心情,又怕又厌恶。这是片泥泞的恶地,她就是打这里生长出来的。
  文秀娟终是把项伟让进了屋里。本该把自行车也推进屋,担心太挤,就搁在外头。她先关了里屋的门,给项伟倒了杯水,招呼他在小桌子前面坐下来,收拾好了情绪,笑容以对。
  “和你姐当同学的时候没来过,没想到和你当同学的时候来啦。”
  项伟坐下来第一句话,就差点让文秀娟的笑容维持不住。
  “谢谢你来看我。”
  “应该的,大家都很关心你的情况呢。看到你好多了,就放心啦。”
  “说大家都很关心,倒也不至于。”文秀娟自嘲地笑笑。
  “是真的,你是拼命要为班级拿第一,才病的呀。”项伟摸了摸鼻子,又说,“不过我也没和别人说来看你了,我就是自己放心不下。”
  文秀娟深深地望着项伟,这目光也说不上有怎样的多情,但自有一股力量。项伟抵挡不住,脸立刻就红了起来。他想好的许多话顿时忘了个干净,直愣愣瞧着文秀娟的眸子,脑子一片空白。
  他突然冲动地要说一句我好喜欢你,话到口边还是说不出来,被文秀娟看得面皮像烧着了一样,在心里翻来覆去地骂着自己没用。
  “我们去看电影好吗?噢我是说等你好了,《鸦片战争》听说蛮不错的。或者你不想看战争片的话,看看有什么……”
  “好。”
  “等你好了,我帮你一起复习吧,就要考试了。”
  “好。”
  “马上放暑假了,暑假你有什么打算吗?我们找几个同学……我们去苏州看看园林?”
  “好啊。”
  项伟大着胆子说着一项又一项的计划,不管项伟说什么,文秀娟都一口答应,都说好,都那样地瞧着他。项伟觉得就像在做梦一样,尽管他还是没有说出那句话,但说与不说,好像都没有分别了。
  “秀娟,你真好。”项伟讷讷地说。
  文秀娟微笑,忽地又叹了口气,脸色沉凝下来,“这都是之后的事了,最要紧的,还是复习,我掉了太多课了,今年要甄别一个的啊。”
  “你成绩那么好,怎么会担心这个,就算掉课,也不至于到甄别的。你是担心没办法做到最好吧。”
  说到要做最好,文秀娟心里又是一跳。项伟对她太了解。不过对期末大考,这场病还真是生得让她有些担忧。
  “主要是那些要背的课,像马哲。我怕来不及背。”
  项伟想了想,忽地笑起来,“没事,我们座位挨得近,到时候你抄我的呗。”
  “那样子能行吗?”
  “包在我身上啦。”
  接下来两个人又说了会子话,直到项伟觉得文秀娟的脸色变得略显疲乏,才意识到该告辞让她好好休息。
  从老街拐出来的时候,项伟觉得快要落山的太阳把自己照得一片灿烂。
  4
  大考已经过去几天,那一幕依然翻来覆去地在文秀娟眼前重演。
  项伟太热切了,其实文秀娟怎么会把过科的希望放在别人身上,她当然也是复习了的,尽管时间确实不够充分。
  可是密密麻麻的小抄传过来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要去接。
  老师的眼睛真是太尖了。
  老师走过来的那几步路,天堂在坠落,地狱在升起,她能怎么办,她能有怎样的选择?然而,在这样的时刻,她总是能做出选择的,在这样的时刻,她只能听从心灵的召唤。那里,有一个声音,为她指出一条路。有一瞬间,她是犹豫的,两个人死、还是一个人死,老师脚步再一次落下,文秀娟就叫出了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过来,最后,是项伟慢慢转过来的脸。那样的表情,那样的眼神,文秀娟至今还看得见。
  小抄上当然是项伟的字迹,几天来,他也没有辩白过。
  就要放假了。是的,成绩就要放榜了,与此同时,甄别的名单也要确定了。
  金浩良和自己说了些什么话,文秀娟恍神间并没有听得太清楚。想来无非是些安慰的言语。
  金浩良是喜欢这个学生的,她做了正确的事情,并没有因为项伟和她的关系而有所掩饰。可中国是个人情社会,同学这两天对她是什么看法,她的处境和压力,金浩良也能体会。正因如此,文秀娟这样的人才更可贵不是吗?她这几天屡次找自己、找教务处为项伟陈情,也算是尽心尽力,虽然没什么用处。
  金浩良发现了文秀娟的心不在焉,她的眼神总是往三楼男生寝室的窗户飘。他叹口气,叮嘱了几句就离开了。这里是寝室楼入口,来来往往不少同学,他要带好班级,也得考虑同班大多数人的感受,不方便表现得与文秀娟过分亲密。
  文秀娟自问,我还能做什么?
  这两天她确实四处奔走,做了所有能做的事。她看起来活脱脱像一个为男友担优焦虑的女人——如果项伟作弊不是她告发的话。这些举动毫无用处,也不会为她在同学间赚得一点点同情分,要是委培班不甄别作弊的项伟,反倒去甄别别人,放在哪儿都说不过去。倒是被她陈情的老师们,都愈发地喜欢这个孩子。但这些对文秀娟都不重要,她只想一件事,要怎么让项伟好受一些。
  项伟这些天几乎足不出寝室,仿佛只在等待最终的审判结果。他没有试图联系文秀娟,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如今却也显得理所当然。今天,甄别名单正式确认,虽然还未公布,但也不算什么秘密,项伟不晓得知道这个消息没有。文秀娟觉得,她做的这些事情想必是远远不够的,如果她去寝室里找他,要怎么说话,第一句话得是什么语气?会不会立刻就被赶出来?要怎样才能让项伟理解她当时的慌急无措?兴许什么都不说,抱着他哭一场?
  身边不知不觉间聚拢了一群同学,往楼上指指点点。文秀娟一激灵,下意识去看三楼的那扇窗户,并没有人。她又继续往上看,四楼、五楼,在五楼楼顶天台上,瞧见一个熟悉的人影。
  所有的血都涌上了脑袋,文秀娟想都不想就往里冲,一步三个台阶地在楼梯间跑,一圈一圈一圈一圈,周围的一切都是急速旋转而模糊的,光线越来越暗,直到看见五楼顶上那扇小门透出的傍晚的光亮,仿若天堂之门。她从门里冲出去,好像在天台上看见了一道幻影,一转眼却又空空荡荡,她直直往天台边缘跑过去,就像那次四百米接力的最后一棒,拼尽了全力,直到肚子重重撞在水泥护挡上,上半身向外弯折,双脚几乎离地要往外翻出。她大半个身子悬在虚空,低头往下看,耳朵里轰隆隆地响,听不到任何其他声音,一瞬间世界于她是沸腾而无声的,她仿如见到了万花筒旋起的某一刻,底下的人群星星点点向一个中心围拢过去,周围缤纷的碎片和整个世界一起分崩离散。
  五、羔羊
  1
  文秀娟坐在松树林边吹箫。吹的是《阳关三叠》,一曲吹罢,她把箫搁在膝上,想要平心静气,害怕却止不住地从心里涌出来。
  文秀娟一直觉得有人要害她。她和文秀琳一起颠沛在这个世界,没有领会过母爱,寥剩不多的父爱也须与人分享。自从被阿姐背叛,她更是深切地体会到了世间的恶意,她努力跑在所有人前面,想要有更强大的力量,来抵挡这恶意。项伟被甄别后,委培班同学对她的恶意,浓烈得如同实质。暑假休了不到一个月,新开学的时候,每个人都在用眼神对她说“你怎么不去死”。她半夜里会想,所谓千夫所指,无疾而终,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她的睡眠变得很差,上课注意力也不容易集中,有时候身体的某处还会有来无影去无踪的疼痛。她知道这应该是神经痛,压力太大。
  吹箫其实对身体是有好处的,这需要很强的气息控制,而气息训练自古就是各种养生学里的重要一环。可是今天吹奏过程里,好几次她都觉得气要接不上来,不得不把气息减弱,搞得箫声软绵绵像受了潮的蛛丝,一些精细巧变的音节都没有足够的气息去吹奏表现出来。
  我这是怎么了,文秀娟问自己,隐隐约约地不安起来。
  坐在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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