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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年间谋杀小叙-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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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会不会真的不再调查了?应该不会,他不是那样的人,否则就不会有那条短信。当然,短信已经删掉了,尽管丈夫从不会看自己的手机。柳絮忽然内疚起来。丈夫就睡在旁边,可她想的是另一个男人。但那是因为郭慨在帮自己追查杀害文秀娟的凶手,并不是其他什么。那自己为什么会内疚?柳絮不愿再深究下去。
  黑暗里她面皮发烫,这内疚反让郭慨的形象愈发清晰了。她仿佛又看见他的苦笑,她觉出这笑里是带着慰藉的,让她心安。
  眼睁的时间长了,便看见由头顶空调而来的微光。那是个表示运行的小绿灯,莹莹的,在被子上慢慢蒙了片轻纱。并不需要费心打量,屋里的陈设就在视线外一点点浮出轮廓。她闭上眼睛,听见费志刚开始发出轻鼾。
  明天主动给郭慨去个电话吧,她想。那毕竟是她的好朋友,那毕竟是她的同学们,那应该是她的案子。
  快睡着的时候,柳絮终于想起先前做的梦。
  她又回到了寝室,睡在自己的床上。床帐半开,布幔无风而动。头顶上的床板吱吱嘎嘎的响,然后文秀娟的脚挂了下来,脚上还穿着鞋,是她常穿的白色圆头短靴。靴子就在面前摆动着,奇怪的是,冲着她的是靴尖。她看见靴尖上的磨损,皮面上也有许多细小划痕,左边靴子的拉链头颜色有点怪,是后来换上去的。柳絮对着靴子说,原来你家境并不好呀。文秀娟的头在靴子旁边伸下来,说,嘘,别说出去,我们是好朋友。柳絮一吓,说你不是死了吗?突然之间,文秀娟就不见了,她听见响亮的脚步声,郭慨穿着警服走到床头,啪地立正冲她敬礼,说公民郭慨向你报到。
  这双眼睛真亮,柳絮想。
  郭慨躺在浴缸里,睁着眼睛看天花板。
  知觉在一寸寸复苏。慢慢地,他觉得微凉。
  不是大理石浴缸的凉,而是他的身体在下沉,好像要沉到阴冷的泥地里。从里到外,都在失去温度。
  要想的事情很多,很杂,有千头万绪,他以为已经抓住了节点,说起来也没错呀。只是现在,他太累了,累得什么都没办法再思考。他只好停下脑子。停下来的时候,大脑并不是空白的,有自己浮起来的记忆。
  那是柳絮。
  不是她的脸,不是她的身影,而是云絮一样一团一团的,从他身体的最里面浮出来,飘在与天花板差不多高度的另一重空间,不停地翻滚涌动。
  那旧日的时光。
  梳着羊角辫子的、麻花辫子的、短头发的、长头发的、刘海斜向一边的……
  现在的你是什么样的呢?
  郭慨紧紧地紧紧地,盯着柳絮看。他心底里明白,这是幻象。
  想见她。下一次的见面,应该是什么时候,后天?
  想看见你。
  想……保佑你。郭慨想遍了漫天的神佛。我也会保佑你的,最后他想。
  一滴泪,慢慢从他眼眶里渗出来,沿着眼角滑落。
  想说那个字啊。
  多少次,多少次,话到嘴边。
  没有说出来,后悔吗?别给你添麻烦,也好。我们终究是没有缘分的。
  不说,也好。
  第二天,柳絮没有联系上郭慨。到了第三天,柳絮想,直接去咖啡馆吧。但是上午,她接到了柳志勇的电话。
  郭慨死了。这是多年之后,柳志勇对女儿说的第一句话。
  8
  青浦城南的福寿园里有四季常青的大树、草地上散步的白鸽和碑林间萦绕的音乐。十一月九日,还算晚秋,但对被风吹过来的薄纸片一样的那个人来说,一直是冬天。
  柳絮在碑林间打转,她并不急着找到郭慨的埋骨之地,似乎没有站到那儿,就不能证明郭慨已经不在这世间似的。她没有去遗体告别仪式。就和当年文秀娟死讯传来后一样,她病倒在床上,浑浑噩噩,神志迷离。
  徘徊再久,有止息之时。柳絮在一排花岗石慕碑前停下,序列号表明,郭慨就在这中间。
  她走进去。
  郭慨死去十二小时后,他的手机终于没电关机,于是所有来电被自动转接到另一个号码上,当他父亲再一次拨打这个手机时,铃声从儿子卧室传来。那是放在写字台第一个抽屉里的备用手机,上面有多条郭慨自己发来的短信。他把查案的行程发到这个手机上,以备不测。最后一条短信,是一个地址。一个多小时后,警方和郭父一起进入地址上的屋子,见到了光着上身死在浴缸里的郭慨。他左腰有一道缝合了一半的刀口,流出来的血已经凝固。他的左肾被取走了,摘肾过程中主动脉被割破,这是死因。
  根据警方后来的调查,郭慨当夜泡吧后是和一个长发女子一起离开的,没人看清女人的脸,监控上也不清晰。警方判断这是极特殊的盗肾者,色诱男子后带回出租房,用强力吸入式麻醉剂把人迷倒取肾。原本并没有想杀人,但这一次的取肾手术出现了事故,左肾旁的主动脉被割破了,罪犯把伤口缝到一半,看见血止不住地流出来,知道已经没有希望,就丢下郭慨逃跑了。尽管网络上时常会看到可怕的盗肾报道,但那大多是编造出的新闻,因为未经配对的肾脏不可能用于移植,但这一次,出租屋内发现了少量邪教小册子,其中有关于食用活体肾脏的内容。至今,警方还没有取得任何进展,罪犯的手脚很干净。
  柳絮知道警方不会破案的,因为他们的方向错了。
  青黑色的石碑上,郭慨的名字被描成金色。
  他左面埋的人七十五岁,右面埋的人八十三岁,他三十岁。
  与我同岁,柳絮想。
  她在这块碑前站不住脚,只能扶着碑慢慢蹲下来。她的整个人在郭慨的墓前缩成最小最小的一团,发着抖,眼泪鼻涕早已经糊花了脸。呜鸣声从她咽喉深处传上来,却连一声对不起都说不出。
  她也不能说。一声对不起,在这里轻得立刻会被风吹走。
  每个星期,她和郭慨喝喝下午茶,相伴在旧时马路上走走停停,简直风花雪月,做着一个轻松的旁观者。但直到此刻,她摸着冰冷的墓碑,才意识到,她交给郭慨去做的,是一件何等危险的事情。这本是她自己的事。郭慨想为她挡风遮雨,她明白的,装糊涂。人呵,多么自私。她听说了,郭慨是睁着眼睛死的。他死之前在想什么,她想知道,又不敢去想。
  太阳落下去,夜晚漫上来,手机响了几次。
  柳絮在一片阴影里站起来,走出去。
  她知道,这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人,会像郭慨那样挡在她身前了。
  她知道,郭慨会说,当然有的,你的爸爸,你的妈妈,他们会。
  但是现在,让我自己来吧,郭慨。
  要么,像你一样,我也被那两个人埋下去。
  要么。
  如果,有那一天。
  我做到了。
  我会来你的墓前。
  放一枝红玫瑰,好么?


第二部
  一、希望
  一九八七年,七月二十一日。
  酷暑。
  这个时候,文秀娟还活着,十岁。她的姐姐文秀琳也还活着,十一岁。
  十年后她将遭遇的,对现在的文秀娟来说,是未知的,充满莫测变化的未来,一切还有可能。那是迷雾中的航道,充斥于天地间的纯白雾气中,总有一条属于她的航路,通向她的未来。不论这航路回过头看有多么蜿蜒,于此时此地,那就是笔直的,向前,向前。只等命运的汽笛一响,雾气就要散去,她已预见到,必然如此。一九八七年七月二十一日,午后一时过半。
  在文秀娟的一生中,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对未来充满了梦想和希望。
  收音机正播着王洁实和谢丽斯的二重唱《外婆的游湖湾》,因为总是会有嘶嘶的噪音,所以收音机放在了五斗橱上面,离床上的母亲包惜娣不远不近,听起来正好。
  五斗橱上贴满了花花绿绿的纸,许多是从《大众电影》上撕下来的,厚实又漂亮,这样就看不出橱本身的破败。
  墙上也糊满了报纸,遮住那些墙皮掉落的地方。文红军过一段时间就会从废品收购站拿一沓报纸回来重裱,尽量让屋子看起来新一些。她们姐妹也可以从上面认字,一举两得。
  吊扇不紧不慢地转,在黏稠的空气里搅出些微风,拂在包惜娣的身上。包惜娣的床放在屋里最好的位置,靠南临窗,能透气,原本隔壁邻居没加出二层的时候,冬天甚至还能照进一个小时的太阳。文秀娟搬了张小板凳在妈妈的床前,这样也能吹到吊扇的风。她自己的床在对角的上铺,中铺是姐姐的,下铺是爸爸的。家里的这间屋子在老街算得大了,放了两张床两个橱柜一个当茶几的大樟木箱,还能转得开人。
  文秀娟之前坐在小板凳上吹了很久的电扇,现在她站到了床前,离床沿半步的距离,瞧着妈妈。
  包惜娣眼睛似睁非睁,也不知是否看见了小女儿。文秀娟觉得妈妈在看着自己,妈妈总是这样半睁着眼,这让她不管站在什么角度,都觉得被注视着。就像庙里的大佛像。为什么姐姐还没来,文秀娟想。
  我们说好的,一起杀了妈妈。你不来,我一个人不敢动手的。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电台连播了两首王洁实和谢丽斯的歌。
  花儿为什么这样鲜,
  鲜得使人不忍离去,
  它是用了青春的血液来浇灌。
  文秀娟在心里合唱着。她望着妈妈,妈妈也似乎回望着她。
  姐姐跑了,她不敢来了。文秀娟想。
  懦弱的人!
  那我呢?
  她杵在那儿,像根钉子。慢慢地,她听不见歌声了,脸皮开始发涨,心嗵嗵嗵地撞在胸口,血沸起来,汗打湿头发,在额上四处流淌,扎得眼睛酸酸麻麻。
  对不起,妈妈。
  但是,我们只能这样。
  “妈妈。”她说。
  她完全听不见自己的声音,那两个字只是在嗓子眼里冒了个泡,压根就吐不出口。
  “妈妈。”她又叫了一声,听见了,像嗡嗡嗡的蚊子叫。
  “妈妈。”她憋得脖子上浮起青筋,这两个字炮弹一样发射出来,在房间里打了个雷。这一声雷,震得她全身都松开了,像是梦魇的人终于醒来,能动弹了。
  文秀娟的小手抓着汗衫的下摆,撩起来把整张脸蒙在里面。汗沁进去,从白棉布另一面慢慢浮起脸的轮廓。嘴唇的位置微微蠕动,那是她在无声地默念。许久,文秀娟深深吸了口气,白布微微凹陷,然后,她一点一点把衣服放下,露出自己湿漉漉的脸来。宛如幕布拉开。
  妈妈,再见了。她在心里默念,随即发现竟念出了声来。妈妈望着她,没有回应。
  文秀娟伸出手,捏住那根微黄的橡胶管,慢慢往外拔。
  一寸。一寸。一寸。一寸。
  她退了一步,又后退了一步,动作大起来,双手来回交错,像个收网的渔夫。
  管子从包惜娣的鼻孔里拉出来,宛如一条游动的蛇。
  红得好像,
  红得好像燃烧的火,
  它象征着纯洁的友谊和爱情。
  ……
  ……
  ……
  谢谢收听。
  文秀娟松开手,管子无声地落在地上。妈妈还是那样子躺在床上,只是从鼻下的人中到锁骨间多了一道微亮的湿迹。那是管子行经的痕迹,它暗褐色的另一头趴在包惜娣胸前的薄毯上。
  文秀娟盯着薄毯,那代表呼吸的微微起伏,很快将不复存在。
  下面为您播送外国轻音乐。
  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虚掩的房门被猛地推开,重重砸在文秀娟的后脑勺上。她扑倒在地上,不觉得痛,只觉得世界远去。她瞧着横在鼻尖前面的软管,它延伸到无穷无尽的房间另一端。一双大脚出现,踩在管子上。
  来不及了,爸爸,来不及了。
  你就只剩我们两个了。文秀娟想。
  二、茧
  1
  等强力胶晾到半干,文秀娟把手上的补胎胶皮按上内胎,盖住那个碎玻璃扎出的破洞,用木榔头乒乒乓乓一顿敲打。然后她充了气把胎沉在水盆里,验过再没有冒泡的漏点,便把内胎塞回外胎里,旋上气门芯,打足了气。
  车主是个书生模样的中年人,站在一边看刚买的《新民晚报》,脸阴着。文秀娟说胎补好啦,他把报纸垂下来,露出脸,问多少钱。文秀娟告诉他一块钱,他点点头,把先前那条新闻看完,嘘出一口气,把钱掷进地上的白搪瓷碗里。文秀娟瞥见了他看的版面,头条新闻讲一个叫路遥的作家死了。
  “张师傅,我先回去啦。”文秀娟对正修着另一辆新潮变速车铰链的修车摊摊主说。
  “行,钱你自个儿拿。”
  文秀娟应了一声,在水盆里洗了手,从碗里拿了八角钱,背起书包。
  “天冷了,黑得也早,你再做几天就差不多了,别回头冻糙手。女孩儿不能把手弄得像我似的。”
  文秀娟笑笑,低头瞧瞧自己的一双手。
  走进老街的时候,她笑眯眯和路边的街坊邻居们打招呼。一个生面孔额角披血从岔道里冲出来,后面赶着的是强子,老街众闲散汉子里的一个。强子抄着半块砖边追边骂,生面孔闷头逃。文秀娟靠着墙让道,坐在小板凳上卖水果的阿文叔却躲不开,给生面孔蹭翻了梨筐,又被强子的砖在脸上敲了一下。阿文叔嘴里迸出一串炮仗,抽出扁担追上去。没一会儿他扛着扁担吹着口哨走回来,左耳朵上多夹了张卷起来的十块钱。他瞧见翻倒的竹筐已经扶起来,梨也都拾了回去,就向守在旁边的文秀娟道谢。
  “不用谢的,阿文叔。”文秀娟说,“就是有几个梨磕到了。”
  阿文叔在筐里翻检了几下,挑出个伤梨给文秀娟。
  文秀娟说谢谢,拿出手绢把梨裹住,放进书包里。
  “这是要拿回家给姐姐吃?”阿文叔问。
  文秀娟抿着嘴笑。
  阿文叔摇头,又从筐子里拿了两个给她,“算上你爹一人一个。”
  文秀娟说阿文叔你真是好人,他哈哈大笑,说你可别骂我。笑了几声,他忽地叹起气,说你们家不容易啊,想想你爸当年……文秀娟说我知道我知道叔你都说过好多遍,我要赶着回家啦。
  老街不是一条街。围绕着老街的小径到底有多少条,文秀娟也说不清楚。仿如一张不停生长的蛛网,不经意间就又多了几道纵横。她东转西折紧着走,又时时缓下步子和人招呼。她人缘好,老街上这样乖巧无害的人儿可不多,哪怕是小孩子。
  文秀娟折进条只能容一个人的巷子,这并不算特别狭小的,再窄一半的都有。头上开着的窗户里有说话声音,然后一只大海碗递了出来,对面的窗里伸出只手,把碗接了过去。文秀娟抬头张了一眼,一个窗户里说,小娟回来了嘛。另一个窗户里说,又去修自行车啦,我们家小赤佬要是及你一半就好,他就知道打架,妈了个逼的整天鼻青脸肿滚回来。文秀娟笑着不接话,挥挥手继续往前走,前面就是家了。
  文红军蹲在家门口抽烟,看着文秀娟远远走过来,掐了烟头走回屋里。文秀娟叫了声爸,他应了一声,掀开锅盖瞧了眼炖着的肉汤。
  “差不多了。”守在煤球炉子旁边的文秀琳说。她总是吃不住煤球炉子的烟,这会儿又在咳,瞧见妹妹走进来,便在烟火气里笑着招呼。
  文秀娟第一件事就是把梨拿出来,说是阿文叔送的,爸一个妈一个姐姐一个。文秀琳说那你呢,文秀娟说我馋呀,路上就吃掉啦。
  餐桌上另有份薄粥,和肉汤混作一碗凉着。文红军像往日一样三两口扒完饭,试过粥的温度,便端到里屋去,从胃管里喂给包惜娣。文秀娟也放了碗筷,把一颗梨削皮去芯,切成碎丁放在小缸里,用木杵捣得咚咚作响。饭桌上剩了姐姐一个人,紧赶着吃完了,收起碗筷洗好,看着妹妹拿出纱布把梨汁滤到另一个碗里去。
  “手洗过没?”文秀琳问。
  “还没,我记着的。”文秀娟说着去洗了把手,用纱布裹了梨泥,把里面的残汁挤出来,抬头冲文秀琳笑,“阿姐你放心。”
  把小半碗梨汁端进里屋,文红军恰好把粥喂好。饲食是个慢活,要有耐心,手要稳,这样流质进胃里才不会反上来,包惜娣便少吃苦头。
  “以后这些事我和姐姐来做吧,爸你也不用特意回来一次。”文秀娟接过手,把梨汁慢慢倒进接着胃管的漏斗里。
  文红军站在一边瞧着,不置可否。
  文秀娟没等到回音,也不意外,她爹那么多年来,每顿饭都赶回来做给妈吃,不知耽误了多少生意,也早养成习惯,指望不了这一句话就改变。
  “再慢点。”文红军说,然后把眼角的纱布揭下来扔进垃圾筒。文秀琳要去拿块干净的,文红军说不用,贴在脸上太显眼,看着触心,客人不愿意上车。
  这伤是昨天晚上的事情,在人民广场恰巧拉了个回老街的混子,也算是街坊里的一个,小字辈里的小字辈,偏自以为是老江湖。喝了酒开窗吹冷风,在副驾上吐了一裤子,不知抽上了哪根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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