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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第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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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又被那些父母哭诉,适再一说,更是信了八分,纷纷道:“那些人当真该死!”
  只是他们却暂时没想到其中的一个巨大漏洞:
  你们墨者行使执法权的权力,从何而来?
  就算那些人该死,凭什么由你们来做?
  你们是以武犯禁?还是属于名正言顺维持秩序?
  你们来此地行义,是否获取了国君授予的治权?
  如果没有天子国君授权,你们执法的法理性在哪?
  这是墨者即将要解决的问题,民众暂时没有想到,可想要在这里长久立足,这个问题终归要解决。
  暂时,适只能用以武犯禁、行游侠儿事的理由。
  于是躬身道:“是这样的啊。墨者为了利天下,是不惜被人侮辱损害的。如今他们借用血亲仇的名义,便寻剑术好手,只想以此为借口杀死我们。”
  “我们墨者的女儿并没有被淫辱焚烧、我们的钱财他们也并没有敛去。可既然要利天下,他们这些害天下的人便以我们为仇敌,不惜杀死我们。那些站在台上被人以血亲仇挑战的墨者,若死了,是为谁而死呢?难道是为了我们墨者自己吗?”
  村社众人一想,均道:“是为了我们。”
  适叹息道:“既是为了你们,也是为了利天下。天下便是你们每个人,利天下就是利你们每个人。”
  “如今事已至此,我只希望若是墨者在台上因利天下而死,你们将来能记住那些死去的名字,心中偶尔祷念他们的鬼魂,也算是不枉他们行义了。”
  这些人离得较远,看不清晰台上的情况,以为墨者承担了如此之多,又听适这样一说,心中感动。
  均想:墨者说的没错,巫祝们并没有坑害到他们,反而坑害了我们。如今他们为了天下,也就是我们这些人,却要承受死亡,这是行义啊。
  于是等到骆猾厘杀死第三个人的时候,这些人心中已有了亲疏,不再如之前一样一头雾水,纷纷高叫庆贺。只盼着这些为了行义利天下而面临死亡威胁的人,不要死在台上。
  死人很正常,谁都见得多了,可希望不死的情况,原本只发生在亲人身上,如今第一次将这种情绪施加到不是亲人的人之上。
  国君死了,他们都不忧伤,却会对墨者有了一种亲与爱的微妙的情绪。
  当然,不止是因为适的这些话。
  还有沛邑的墨车、高产的谷、村社半年的微薄小事、上一次得到的祭祀后品尝的“天梯”、听了许多掺杂了私货的故事、绽放的金乌栖的花朵、半年前仿佛可以沟通鬼神的奇技、乐土的传唱、可见的希望……


第一零八章 十步杀人笑晏晏(五)
  欢呼既起,便有喜恶。
  喜恶未必善恶。
  既有喜恶,便可知有义。
  无义,如人踩蝼蚁,无喜无恶。
  至于判断对错以致有了喜恶的义,到底是哪一种义,那又是另一回事。
  墨子听到这些欢呼后,面露和悦之色,《诗》名晏晏。
  他也不顾身边还有众多可能的敌人,与随侍左右的弟子道:“我闻万民之喜声,有所得。”
  随侍左右的弟子暂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任务,听先生这样一说,也根本不避及侧有敌仇,纷纷跪坐于地,从皮甲外背着的小麻布袋中取出了用皮子做外壳的纸本,拿出了随时可用的炭笔,以记大道。
  “昔日夏桀做酒池肉林,常用酷刑杀人。商纣挖心比干炮烙民众。天下人对于这些被挖心、酷刑而死的人,是同情的。”
  “后,商汤放桀于南巢、武王诛商纣于鹿台,天下人等到夏桀死、商纣亡,欢如雀啁、奋如兔跃。”
  “同样是杀人,为什么会有同情与欢快呢?”
  “欢快的,必是行义,合于天志。”
  “所以生与死并不是值得欢庆或是怨恨的事,生与死是否行义、是否合于天志、是否利于天下,才是值得欢庆或是怨恨的事。”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害天下而苟且,则生可唾;为利天下而身死,则死可敬;杀人而利天下,可杀;救人而害天下,不可救。”
  炭笔莎莎,随侍左右的弟子一一记下,有不会写的字便先以适教他们的切音记下。
  这些人都已做了很久的墨者,对于墨者之辩颇有感悟,于“权衡之权”与“辩义之经”了解颇深。
  墨子这样一说,众人各有所得,或道:“先生的道理,我们可以明白。如果记以文字,传播天下,亦能让世人知晓。”
  墨子微笑,心说适让我走入草帛之上化身千万,可走入草帛之中的又何止是我?只怕还有适的那两位先生。
  只是义相似相合,他却偏偏要把我当成这万众眼中可栖金乌的葵花。
  他明明不信鬼神,却非要将我做鬼神。
  也好。
  又估计了此时形式,脸上微笑,却暗令四周看似松散的墨者朝这里集中,除了留下必要的安稳民众之人,剩余的从通路聚集做好合围之势。
  以字传令,写于纸上,交由身边随侍的弟子,弟子也悄然离去,各去传递于墨者什伍之长。
  台下,师徒之间谈笑晏晏彷若无人;台上,杀人者面露微笑行云流水。
  终于让那些敌对之人面渗汗珠,那些随侍墨子左右的弟子旁若无人地跪坐于地,露背于众人面前,却毫不在意,其中自信不言而喻。
  墨者谈笑间,十五岁杀人的滕叔羽滚落了第一滴汗珠,不易察觉地从下巴落在地上。
  汗珠细微,这一滴却震动数里。
  之前那些大族巫祝看滕叔羽,都觉得不动声色,身上必有奇技、心中必有信心。
  实际上,滕叔羽从骆猾厘杀第一个人开始,就已经很累了。
  他的腿在骆猾厘喊出“下一个”的时候,已然开始不自觉的颤抖。
  可是他不能在众人面前颤抖,所以用力绷紧了大腿和小腿的肌肉,僵硬的如同石头。
  这样极为疲惫,但却至少不颤抖。
  疲惫是痛苦,自己可以忍受;颤抖是怯弱,别人必会嘲弄。
  勇士多为别人而活,也多活在众人眼中。
  众人眼中所见到的不动声色、面不改色,实则是他紧紧地咬住牙齿鼓起腮部的肌肉,以僵硬的肌肉对抗那种恐惧之下的牙齿撞击的哒哒声。
  十五岁杀人,十五岁名扬滕地,他以为自己已经是剑术好手,天下第一游侠儿。
  他也知道中原物盛,可是想来都是杀人,诸国纵有好手,也只能与自己相差不多,况且墨者名声在外,一个个却都讲道理。
  滕叔羽以为,讲道理的人,只会动嘴,不会杀人。
  可当骆猾厘用震慑之势杀死第一个血亲复仇的人之后,滕叔羽就明白,自己和这个骆猾厘相斗,恐怕也只有四成把握能胜。
  恐惧之余,他不是没想过,骆猾厘嘴上虽然说他算不得墨者剑术中的最好手但或许就是,所以他希望别人消耗骆猾厘的体力,按照最开始那种大开大阖故意骇人的打法,最多再杀三五个便没了力气。
  届时自己便可以上台与之游斗,消耗气力,等待他气力消散之后再一举击杀,或有七成把握。
  然而让他意想不到的是骆猾厘在杀死第一个人以示威慑后,之后便用了最简单的刺击,最为省力,看这样子再杀六七个也无问题。
  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墨者的头目墨翟彷若无人地和弟子们讲道,根本不在意台上的胜负,显然是信心十足。
  最让他惊恐的,是台上的骆猾厘每次杀人之后,都会不自觉地朝台上旁边一个身材高大健硕、脸上带有疤痕的人看去。
  只是那个脸上带有疤痕的人从不回应,每一次不回应,骆猾厘脸上都会露出一种说不出的落寞神色。
  同是游侠儿,滕叔羽哪里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显然骆猾厘在盼着那个人的称赞,可那个人根本懒得称赞或是不愿意违心地称赞。
  这种情绪,他于自己的从属朋友那里见的多了,这是一种对强者的膜拜,而这种膜拜化为的便是强者的一句赞赏便足以让其开怀。
  滕叔羽此时方信骆猾厘前言不虚,这人真的不是墨者中剑术最好的那个。
  自己胜骆猾厘最多只有六七成把握,还要等骆猾厘的气力消耗殆尽后才行。对付那个一直没出手、见骆猾厘杀人也只是和旁边那个小孩子交谈几句指点一番的脸上有疤痕的人,恐怕就是送死。
  “真的就是送死。”
  滕叔羽这样告诫自己,浑身紧绷起来防止颤抖的肌肉也已经消耗了自己太多的力气,如今就算对付骆猾厘也已没有太多把握。
  于此时他才知道,自己十五岁杀人,在滕地百里之内或可称雄,可放到九州万里,只怕算不得什么。
  自己不想死,想的只是扬名天下。
  自己还是公族之后,将来越人若退,总还有机会复国。
  自己若是扬名,将来复国之时,或可成大夫或可成司马。
  自己就算不再扬名,将来复国之时,总需要自己身边这些游侠儿的力量。
  但如果自己死了,这一切全都没了。
  看着被骆猾厘抛下的死尸,滕叔羽的第一滴汗珠,就这样从紧绷的面部和恐惧的内心中滴落。
  承载了太多,这一滴本该轻盈的汗珠如此沉重,溅落于地,四周皆惊。
  于此时,台上已杀四人的骆猾厘听着远处传来的欢呼、喘息着略微急促的气息,知道自己此时剑意最盛,筋骨最松。
  虽没有得到公造冶哪怕一句的赞美,他也只是淡淡失落,毕竟自己杀的这几人都太弱。
  此时身正热、血正沸、气正盛,知此时是搏杀好手的时候。
  于是不再从朱契中抽取,而是剑指台下的滕叔羽,喝道:“你将才说你十五岁杀人,又对我先生口出不逊之言,多辱我墨者。先生教我,不可以小义而杀勇士,否则便是不勇。”
  “今日你们既以小义相逼,错不在我!那个十五岁杀人的滕地勇士,上来与墨者骆猾厘一战!”
  他气势正盛,这番话喊出,更添神勇。
  以指弹剑,目中无人。
  旁边众人的目光全投向了滕叔羽,滕叔羽忽然抽剑,众人皆以为他要上去与之一战的时候,不想他大声对旁边的伙伴朋友道:“今日不可战,墨者癫狂,战亦死!不如亡去!”
  “我非惜身,实则留此身躯将来以举大事,我乃叔秀之后、文王之裔,岂能死于此地?汝等欲得名求富,宜速退!”
  他也是个做大事的人,知道自己不可胜不可扬名反或身死,当机立断。
  早已注意到墨者在民众之间留下的通路,大喝之后,说清楚自己不是惜身顾命而是将来要举大事后,扬剑便跑,对旁边的众人喝道:“挡路者,死!”
  他这一喊,身边跟随他而来的伙伴朋友,也知道滕叔羽都不想战,自己留下也是死,又见了那墨者的本事,纷纷跟在后面,向外逃去。
  这位十五岁杀人的勇士,就是这些巫祝大族的利刃,利刃既折,众人再无心思,又被骆猾厘之前凶残杀人的手段震慑,顿时大乱。
  不少人或是准备逃走,或是准备放弃,或是准备跪地求饶,再无之前吹拉弹唱高歌复仇的气势。
  眼看局势将乱,墨子掏出一只木哨用力吹动,那些一直持剑站立身披皮甲的墨者闻令而动。
  十人一组,以备城门反击的战术向前冲击,当即刺死撞倒了十余人。
  高孙子、摹成子等人率领的那些乡民,也迅速冲入,将这些人挡在民众之外。
  那些专门守备城门的墨者,一个个都是为了对抗士与披甲大夫而训练的,死不旋踵最是听令,这些寻常勇士哪里是他们对手。
  城门若破,最忌怕死后撤,所以每每城门一破,先入城门的必是攻城一方的勇士亲贵。
  墨子苦思良策,创出破甲短剑密集阵势,训练出了百余名专门用以城门反击的墨者,可用于万阵厮杀,又何况这些纷乱之敌?
  手中虽无盾,阵型却依旧十人一组密集成列,一如守城门时,不顾侧翼,于二十步外发动冲击,践踏撞击刺杀那些乱哄哄想要逃窜的人,下手狠厉果决。
  大族不知道墨者想干什么,以为要动手杀人,身边的死士也准备做拼死一搏,可哪里是这些真正死不旋踵之士结阵而冲的对手;巫祝之后人心散乱,之前哭诉的那个女子也不曾见过这样场面,胆战心惊,早已没了方寸。
  墨子早就想动手,只是在等一个时机,一个远处那些民众为骆猾厘杀人而胜欢呼的时机。
  如今适那边做侧翼已在民心向背上完成了合围,这里防守反击之地敌仇已疲已惧,正是时机。
  他等的是义之上流,而不只是等这些人的恐惧慌乱。
  乱可杀,不乱亦可杀,只是杀的时候,民众是欢呼还是愤怒才是他在乎的。
  之前秘密传令,已经让那些看似分布四周的着甲墨者朝这边悄然聚集,已完成了合围,也已将这些人与民众隔开,只是围三缺一留下了一处逃亡的路。
  势已具备,再无犹豫,又吹动木哨,喝道:“今日只诛悖义淫祀、祭活人、敛钱财、欺鬼神的巫祝!与旁人无关!乱动者,斩!”
  他先说出道理,又以死亡威胁,那些持剑墨者同声叫喝:“今日只诛悖义淫祀、祭活人、敛钱财、欺鬼神的巫祝!与旁人无关!乱动者,斩!”
  周围悄然聚集过来的百余墨者发声喊,登时震慑住了蠢蠢欲动之人。高孙子带领乡民稳住附近民众,远处的民众自有适等人说服安稳,万人竟不乱。


第一零九章 十步杀人笑晏晏(六)
  发喊的数十墨者剑上带血,脚下又踏着十余人,敌仇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大族又怕墨者真的杀人,也不敢动。
  那些巫祝请来的剑士纷纷脱掉身上的麻衣,退到一旁站立不动。
  台上等待的公造冶、骆猾厘等人也纷纷持剑冲下,将那些人围住。
  这一次墨者从各地招来近乎全部的成员,人数已近四百,又有商丘村社里墨者最早掌握的乡民,外加那些已经熟悉墨者信任墨者的本地村社,又是早有准备防止出现乱局,顷刻安稳。
  最开始逃走的人也不去管,只叫他们先逃。
  等局面稳住之后,禽滑厘与几名墨者登上马车,御手驾车,从通路中奔驰而出,匆匆追击。
  到这里,那些大族才算看清楚,这些墨者分明精通战阵之法,他们哪里知道墨者守城以“出郭决战”为上守、以“闭城死战”为下守,军阵之法亦是娴熟。
  这些预留的通路,既是传递消息的,也是为战车出击预留的通路,这万人相聚的局面看似松散,实则就是按照军阵扎营的方式准备的。
  这处高台看似是战阵中心,实则墨者想要得到的只是万民之心,因而这里只是做守备来拖延时间、靠书秘吏和墨辩等人一一与村社人讲明义理。
  如今已有欢呼喜恶,便如昔日曹刿见齐三鼓之后,只剩追击事。
  禽滑厘驾车追击,弯弓捻箭,他乃正牌贵族出身,曾与段干木等魏大夫齐名,自小学的又是西河子夏儒,六艺精湛,五经经通。
  虽已六十,气力尤存,箭法尤胜昔年,他是叛儒,叛的是儒的礼,可儒的艺却仍在,一如那些叛墨身负手段。
  车非驷马,只有单马双辕,却不妨碍短时间追击那些徒步弃甲曳兵逃窜之人。
  车上有横木支撑,双脚踏在上面稳住身形,车后跟随四五名墨者,以伍为阵距离逃亡的那些人还有百步之时,便与马车分开。
  马车从两翼向前,做阻截围堵之势。
  滕叔羽自觉两耳生风,脚下奔跑极速,只想着若是逃出将来或还有举大事的机会。
  禽滑厘则想到幼时自己在家中封地内纵车射猎时的场景,一晃四五十年过去,自己学的一身射艺没有用在不义之战中,倒多用在城堞守备中。
  他对杀人这种事没有什么心理负担,准确来说他成为墨者之后也曾杀过某种意义上的“无辜”之人。
  他得墨子真传守城之法,于“号令”之中,墨者之法在守城之时极为严苛。
  守城大忌城内有间谍举火焚烧,造成恐慌。
  墨者守城,号令“一旦失火,只由本里的人救火,也只能由专门负责灭火的将领带人去救火,哪怕敌人暂时没有攻城,守卫城墙的人出于好意私自去救火也必须当众杀死,以破灭间谍借火而乱的机会,减少守城的伤亡”。
  号令必出于守城之前,昔年禽滑厘曾助弱国守城,城墙上有与他一同守卫的人,看到城内火起不顾号令便去救火,引动众人随行。
  禽滑厘虽知其并非刻意而为,心虽不忍,但还是当众将其射杀,以定城墙不乱。
  他既杀过这样的人,对于此时墨者要杀的这些人,更无什么不忍之心。
  只是他不想杀死滕叔羽。
  虽然这位滕地勇士忽然出现,可是禽滑厘思及之前墨子与适谈论沛地行义之后的事,心中已有大略,登车之时已作出判断。
  他记得其时墨子与书秘以及在场七悟害谈到若沛地事毕,何以致天下?
  适曾说,越人北上琅琊,腹地吴人必乱,吴人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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