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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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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子正色道:“有谁不认为自己是那样坚定的人呢?这是规矩,不可乱。我就跟着吧。顺手做个木匠。斧矩斤如今在商丘忙磨坊和工匠会的事,你既说要个传说的木匠,也就是我了。”
  人若有本事,说出来再牛气狂傲的话,都叫人觉得理所当然而不是想要洗耳朵。
  在场诸人倒是真没一个觉得墨子自己说自己是传说木匠有什么不妥,再一个墨子也向来认为自己很厉害,动辄认为别家学说来攻击自己那就是以卵击石,众人早已习以为常。
  当即,墨子便点了几个人,凑了十六个,都是些手工业者出身。
  即便适只想要个随意的皮匠,但站出来的却是个手段不下于他哥哥麂的皮匠好手。
  这些人站出来后,禽滑厘也站了出来,问道:“先生教过我们杠杆标本之术。现在我们为标,那些大族巫祝为本。适之力,可撬巫祝之本,却不能撬动大族之本。剩下的事,还需商量。”
  适听禽滑厘这样说,也说道:“是的。一是联结村社众人编为什伍互助互利;二是叫沛地人知我等行义;三是尽快准备一些人手为草帛等事物准备;四是以备明年。”
  “弟子以为,大族势大,先不动。待巫祝之事将要了结、众人心向我等之时,再行手段。待秋日宿麦种植、磨坊建造、牛马租用出去、什伍编成后,再行后来事。”
  墨子似乎早有考虑,答道:“沛地颇多工商业者。从业手工之辈,多不信巫祝。他们不以农田为食,灾祸与否并无太大关系。我在手工业者中多有名声,市井之间也有不少如你一般自认墨者的人,招揽人手准备草帛很简单。那些农夫也没有这样的时间做这样的事。”
  回想了一下适在商丘附近村社的作为,正是它山之石可以攻玉,于是墨子又点名摹成子道:“这次从商丘来,多备盐。你带人,深入那些远离沛地五十里之外的村社,平价售盐,编为什伍,不惜金钱。”
  摹成子精通什伍之法,墨子一点他已通透,问道:“先生的意思是……以低价之盐聚集众人?再以防止有人低买高卖为名,借故将村社人编为什伍,按什伍买盐,顺带行适在村社的手段?”
  墨子笑道:“若论什伍刑名,你是最能理解的。就是这样。编为什伍,共同买盐。买不起的,送,日后偿还,无利。市贾豚会给我们弄到足够的钱的,现在需要的是众人的信任,才能宣讲大义。”
  “你们又在村社中或为木匠、或为石匠,按照适的那些办法来做。半年之内,村社众人定然信任。再挑选那些可能成为墨者的,输以大义。适再取些种子,三十里一处种植,引人观看。”
  “待半年后,种子收获,适再撬动巫祝,乐土之说也就深入人心。什伍之间,再借以耕牛驽马,什伍便成。但这什伍,要学商丘村社,各自选出最近墨者之人,以便上下同义。”
  说完大略,墨子又点了七十多人的名字,让他们跟随摹成子做这件事。
  这些人的伍长或是本人一一领命。
  “如适所言,大族势大,互有勾结,违背法度,私用刑罚。这些人暂且不动,今年赋税一切如常,一切待明年站稳脚再说。那些精于稼穑的二十多人,先跟随适问询那些种植之法,再选一片土地种植,就在沛地附近即可。”
  “公造冶,你带骆滑厘等人,深入市井。先帮着忙碌豆腐麦粉墨车的事,借此结交工商。不可露你们剑术手段,不可与人比斗。”
  “高孙子督检墨者之行,巡游村社之间,但有不行义之墨者,抓回来再做处置。”
  “至于赋税、丈量、田洫、亩税等事,暂时不动,原本如何现在依旧如何。日后借商丘公族六卿之名,以整理田洫、征收多余亩税为名,再动这些大族。商丘公族六卿必不出力,但也不会反对,我们需要自己做成,也就需要此地庶农工商之心。”
  只是顷刻间,墨子已经将各种事项交代下去。
  适说能解决了巫祝之事,剩下的便都是墨子擅长的了,他是巨子,又是第一任巨子,其言无人敢违。
  众人均以为这件事就这么完成的时候,墨子又道:“你们也随适学了不少八笔字。草帛之事看来适已经准备做了。待秋季宿麦未种之前大聚,我是要考教你们那些隶书的。凡不能者,定有惩罚。”
  “你们既要出去,先花八天时间,和适学村社的手段。适也带着书秘吏的人,将一些常用文字抄录到竹简上,每人分发一份。这些天你受些累,一定要在八天之内抄完。一定要有如下文字:数字、田亩、麦粟、墨、农具、牛马……”
  “另外你要多讲故事,让那些前往村社的人,能用故事吸引众人。故事又要微含大义。八日之后,即便这些人不如你所知,但至少在半年之内如你一般。凡如今能写二百字者,这几日跟随适书写木简。”
  “还有什么不懂的?或是还有什么觉得我这样做不合大义的?亦或是有什么疏漏的?便可弥补询问。”
  众人互相看了几眼,纷纷道:“尊巨子令。弟子无可补充。非是不愿,实是不能。”
  ……
  八日后,一座崭新的小木屋已经在泗水河畔建成,粗陋无比,但是里面装着的器物却是要以黄金论的。
  几十名即将前往村社的墨者每人都领了几片编号完毕的竹简,上面写着二百多个字。
  很多文化水平不高的墨者现在根本不认识那么多字,更何况去写。
  可是每个墨者都轮流走到适的面前,背诵一篇听起来绝对不像是《尚书》、《周书》这样精致文字的文章,而是一篇看起来废话连篇的文章。
  “一个人,有两头牛。种了三顷地。三顷地一共三百亩,一亩地要粟种四斤,若种麦需要五斤。这人有家,家里共六口人。后来住进一个墨者,就是七个人。七个人比牛腿要少,两头牛八条腿……”
  一共二百多个常用字,编成一个没有什么深意只是个小故事的话,抄录在竹简上,一人一片。
  从竹简现世到现在,恐怕竹简之上从未写过如此粗陋的文字,简直是大大有辱斯文。
  故事很寻常,也都是些口语。
  这些墨者一连背诵了七八天,有时候说梦话都是说一个人两头牛六张嘴八条腿之类的话,早已是背的纯熟。
  适一个个地听这些人背诵,然后拿出一张木简随便指着一个字问道:“这是啥?”
  问的那人原本是个做骨匠的,之前又因为跟随公造冶来沛地,学的字本就少。
  适这样一问,他便拿出所有的竹简,就像是说梦话一般,将那些早已经背的滚瓜烂熟的篇章念叨起来。
  念一个字,就拿手指头往下点一个。
  点到后来,确定了是那个字之后,又重新数了一遍以便确认。
  这样数了两遍,需要的时间很长,适也不心急,就在那慢慢地等。
  好半天,那骨匠才说:“这是个饼字。”
  “你确定?”
  骨匠觉得自己数了两遍,于是自信,根本不怕适的诈骗,笑道:“定了。一个是数了两遍了,另一个是这个字肯定是和饮食有关的。这个你教过。书秘适,我说的可对?”
  适点头微笑,将竹简还过去行礼道:“对的。那就秋日再见。愿再见之时,你已经不再需要背诵数字数了。这是将来行大义所必须的,先生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骨匠还礼道:“再见之时,我定然不再需要点数了。有木炭、有石头、有墙壁木头,只要肯学,总有办法。”
  墨子站在适的身后,听着两人的对话,面露微笑。
  骨匠又和墨子行礼,墨子问道:“那些故事也都听的熟了?”
  “弟子多半记下了。虽然讲起来不如适那样引人,可说给那些人听总是可以的。堆肥挖厕的天志本源之理我也明白了;制作简单的骨器农具本就是我的本行。”
  “那就去吧。勿忘初心、勿忘行义。秋日来此,我再考教你认字数数。适不是常说嘛,勿以义微而不行、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既可劝学,亦可行义。”
  PS:
  勿对此时的生产力水平有太大信心。战国中后期的赵墓葬群,尚且有骨制农具、蚌壳农具。在汉代墓葬画中,犁还是两头牛以T字状拉动。


第七十九章 白骨熔炼祝融血(六)
  在那些前往村社的墨者离开后的五天,那间小屋内飘荡着浓郁的、炒熟的黄豆的香味。
  创造,和创造之后的重复劳动,有时候程序是一样的,但是那种心灵上的满足与疲惫是完全不同的。
  前者是心灵的满足,后者是无可奈何地为了生存的疲惫。
  正因为这样的区别,这些在这间小木屋内劳作的墨者,每一天都洋溢着笑容。
  他们觉得,自己再和适与巨子一同,创造一种新的大利于天下的事物。
  这种创造的过程,是自愿的,而非是不这样做自己就难以生存。
  虽然这种事物在此时还没有准确的名称,可那种创造新事物的热情依旧让这间小木屋满满漾着名为快活的空气。
  炒熟的黄豆,放进用石头和木头制出的凹槽中。
  用圆盘样的模子装满那些炒熟的黄豆,夹在一起,再用木楔子卡在其中。用巨大的石头或是撞木撞击木楔子,挤压那些夹在一起的熟黄豆,直到里面最精华的液体流出。
  精壮的汉子赤着上身,鼓胀着身上的肌肉,用力地推动着墨子和几名木匠做出的撞城锤一样的木棍,轰隆作响。
  每一下撞击,卡在熟黄豆中的木楔子便会奋力地向里面挤进去。
  锐利而坚挺的木楔,撑开那些熟黄豆的空间,或是反过来被那些密密麻麻的豆挤压着,直到它们洒出自己的体内包含的精华宣告投降。
  微黄色,嗅起来一股淡淡的腥味。
  可是一旦放在陶鬲中加热到滚沸,便会发出浓郁的香气,若是在里面加入一些葱碎,味道更是鲜香。
  留下来和适一起忙碌五月五大祭之事的墨者,一开始只知道这些东西是适用来欺骗那些巫祝自己有“祝融血脉可以不惧滚沸膏脂”的不可或缺之物。
  动物膏脂并不能在不把人烫熟的情况下融化漂浮。
  可是第三天榨出第一罐后,适用加热的陶邑将这些淡黄色的液体加热后炸了一些抓住的蚂蚱、青蛙或是豆虫,与包括公造冶在内的留在这里的三十多墨者一同吃了一顿后,众人便相信这是一个不亚于麦粉的可以大利天下的事物。
  这些微黄色的液体,适很确信这叫豆油。
  但在场的墨者却并不知道这个称呼,也难以接受这个称呼。
  此时的油,并没有“油脂”这一词的中的油的意思。
  一开始的油,只是一种形容词,以及某一条楚地内的河流的专用词汇,后来逐渐发展出光滑、柔顺的意思。
  比如受封朝鲜的箕子在朝贡时候经过殷商故都的时候作的那首《麦秀》。所谓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
  此时的广义的动物油细分为两种:膏和脂。植物油此时还未出现。
  头上有角的动物的脂肪,称之为脂;头上没有角的动物的脂肪,称之为膏。
  所以才有病入膏肓,而不是病入脂肓,因为人头上没有角;《史记》秦本纪中记载的始皇陵也是人鱼膏而非人鱼脂,一样的道理。
  反过来也只能用肤如凝脂,而不能使肤如凝膏,因为猪狗贱而牛羊贵,说凝膏并不好听。
  牛羊脂、猪狗膏,这是万万不能用错的。
  除了脂膏之外,上流社会对与脂还有专门的细分。比如适所熟悉的脂肪的肪字,本意就是从属于脂的一个单独的词汇,意思是有角的动物的里脊上的肥肉……
  膏脂二字若是用错了,是要被上流社会嘲笑的。
  真正的大夫以上的贵族们的生活,更是将这种区别细分到了极致:春天要用牛油烹饪嫩羊嫩猪、夏天要用狗油烹饪干鱼干禽、秋天要用鸡油烹饪牛犊和小兽、冬天要用羊油烹饪鲜鱼和雁鹅。
  腥臊膻香这四个字,都是特指的。臊特指狗油、膻特指羊油、香特指牛油。
  鸟类貌似要用脂而不能用膏,因为鸟有羽毛而按照礼来分羽毛属于角,所以只能是脂而不能是膏。
  钟鸣鼎食不是一句随意的话,要有一系列的贵族礼仪和文化内涵的。
  总归,这种此时已经流出的还没有被命名为豆油的油脂,绝对是一种贱油,也是绝对入不得鼎的。
  它和麦粉不同。麦本来就是五谷之一,是作为主食的,所以改变了麦子的吃饭并不妨碍麦粉成为上流社会喜爱的食物。
  但豆从主食变为油脂,却又不合腥臊膻香四字,那是绝对没资格进入鼎中的。
  后世在花生和葵花籽没有传入之前,豆油和萝卜籽油、白菜籽油、芝麻油并为上品,味道比起那些动物油别有风味。
  此时的这些贱油,将刚刚从地里苏醒的、肚子里没有什么食物的脏东西的豆天蛾炸的喷香酥脆,满满地装了几大罐,摆在了众墨者的面前。
  一众墨者拿着榨完豆油剩下的豆粕作为主食,吃着油炸过的豆虫,感慨着如果天下人天天能吃豆粕豆饼,就算是人间乐土了。
  适抓着几条炸过的豆虫,啃着蒸过软化后的豆饼,吃的津津有味,虽然在他看来这是喂牲口的,但这时候吃上一些简直可以算作美味。
  一旁,笑生和造篾启岁正在争辩,适感受着墨者此时的这种活泼而又思辨的气氛,愈发觉得惬意。
  造篾启岁认为,这东西应该叫豆膏。所谓脂膏以膏之,可见膏是调和后稀释的,这东西如同流水一般,已经稀释的不能再稀释了,所以一定要称之为豆膏。
  笑生则认为,这东西应该叫豆脂。菽豆身上多毛,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所谓毛豆荚,便是如此。既然多毛,可以认为这是豆之羽。有羽则视为有角,有角称之为脂,所以这是豆脂而非豆膏。
  这两人一个话语滔滔,如河不绝,一旦说起来就停不下来;一个疏离淡漠,犹如彩虹难现,可一旦说话往往命中要害。
  两个人的争辩个引来了一些支持者,互相叫好,只让禽滑厘做仲裁判出谁人得胜。
  墨者总是如此,即便最好辩论的辩五十四前往了楚国,可是平日里辩论的气氛一点都没少几分,反而因为少了一个可以镇住所有人的存在而变得愈发热闹。
  白天里榨油每个人都要汗流浃背,到了吃饭的时候又恢复了力气,一个个争的面红耳赤。
  墨子吃了几条炸过的豆虫,笑看着这些弟子们在那争论,心中在考虑适提出的那几种听起来有些骇人的手段。
  这些豆膏或是豆脂,便是所谓身有祝融之血的骗局。
  膏脂轻而水重,两者不溶,分为上下。下面加醋,再加石灰,两者混合后便会产生气泡,其实温度极低,可是那些漂浮在上面的膏脂则像是滚沸一样。
  之所以不用动物膏脂,是因为动物膏脂在那种温度下不可能融化。
  墨子觉得自己又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水之类的液体,一旦滚沸,温度就不再升高。但在滚沸之前,温度会不断提升。
  这是他之前没有注意到的,经适这样一说,却顿时知道这并非虚言。
  对于篡夺巫祝的事,墨子本来以为适做的这些只为此目的。
  但当看到这些黄豆中榨出的膏脂后,墨子明白这又是一个如同麦粉一样的利天下之物,绝不是仅仅为了篡夺巫祝之名那么简单。
  最起码,那几条口齿余香的豆虫便证明了这东西可以让人过得更好,吃的更好。
  “终归,适是一个始终想着利天下的人。”
  他这样默默地评价着,想到自己一年前在刺柏树下的那句璞玉可雕的评价,哑然失笑。
  于是挥手将适叫了过来,问道:“你听笑生和启岁的辩题,觉得应该叫什么?”
  适将嘴里的豆饼和豆虫咽下去,笑道:“叫什么都无所谓啊。只是我不喜欢按照有角分还是无角来分。这样分不合道理,但合渊源。”
  “我是个讲道理胜过讲渊源的人,所以我不喜欢这样分。不是错,只是没什么用。就像是非要按着血统和出生的顺序,分出贵族和庶农工商一样。这是一种分法,可是这种按血统的分法有人不喜欢,那为什么这样分就一定有道理呢?”
  这番话更让墨子慨然,这些东西正是自己一直所想的。
  若论起来,真正能够理解自己心中道理的,最得意之人便是当初的公尚过,可惜早逝。
  禽滑厘虽然聪慧,也有行大义之心,一身本事也学的通透,可论及心意相通,终究还是不如已逝的公尚过。
  有时候,只需要一句话,就能产生一种超越年龄和地位的知己之感。
  墨子喜欢定义,希望将世间的一切本源都定义,正如他定义的圆、力、运动、光的传播与镜面反射定理、体积与厚度等等,这些都是原本不存在的概念。
  如果拘于原本已有的一切,恐怕很多东西都难以定义。
  所以他只是笑看着造篾启岁与笑生的辩论,并未支持任何一方,因为他也觉得这样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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