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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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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管理过竹简的笑生则在回忆:君子以思患而预防之……这个预是怎么写来着?
  造蔑启岁嘀咕道:“正是这样的道理。先生说要同义,就是这样的道理啊。如果义不同,那么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做得对,可是天下怎么评判谁对谁错呢?总是需要一个天下普遍适用的义,来判定一个人是值得赞赏的还是值得唾弃的。比如我墨者有自己的义、杨朱也有自己的义、儒生还有自己的义……”
  辩五十四摇头晃脑,回味着那句背叛尚可惋惜、始终如一反是恶心的这句包含辩证的话,越想越有道理。他已经不需要去琢磨同义普适这样的道理了。
  跟在适后面研墨的六指,则想:“适哥当然不是这样的人,我也不要做这样的人,我入墨家想的很清楚,知道我自己要做什么。这句君以此始、必以此终,倒是好话,我需记住。这八个字我都会写贱体字,晚上就记下来。”


第六十一章 正本清源来日长(四)
  这番暴风骤雨般的话语过后,大部分墨者纷纷鼓噪,支持适的意见。
  胜绰实在没想到适会这样,自己和他无冤无仇,之前不曾见,如今见面还夸了他几句,最后还送他一句听起来很好的话。
  可这人却像是疯狗一般,根本不领情,直接怒斥,将他说的仿佛那种心机阴狠之人。
  字字诛心,字字难以反驳。
  胜绰仔细回忆着,自己难道伤害过这人的父母?睡过此人的姊妹?亦或是把此人的孩子投进了井里?
  可都没有,自己怎么说也是个小贵族出身,怎么可能和这种人之前有过交集?难道说这人真是个嫉不义如仇的人?
  胜绰咬牙问道:“适,我与你有何仇怨?”
  适反身问道:“现在的人们和夏桀商纣有仇怨吗?既然没有,为什么又要辱骂指责他们却称赞圣王呢?没有仇怨,难道就不能够指出别人做的不对吗?”
  胜绰一听这话,怒火中烧,再也不管不顾,仰天狂笑道:“夏桀商纣?夏桀商纣?”
  “端木赐曾言: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我原来不能够理解这句话,现在终于明白了!”
  子贡的这句话,是说纣王身上的那些脏水,未必都是真的。只不过失了势,墙倒众人推,把各种屎盆子全扣在纣王的身上了。所以做人啊,一定不能不能失势,一旦失势就会有各种罪名。
  虽说孔夫子的十五世祖是纣王同父同母的亲二哥,这话是子贡说的,或许多少也有一些情分在里面,但单从这句话来看还是很有道理的。
  后世的种种事情也验证了这句话,确实太有道理了。
  胜绰大笑说过这番很有道理的子贡之语后,叹息道:“以墨者之义,我已经居下流,周围都是墨者,这样的罪责当然应该我来承受,否则你们又怎么能相信你们做的不对?”
  “只有我不对,你们才能认为自己对。只有我是坏人,你们才是那个惩罚坏人的好人!”
  “但以天下论,墨者的大义难道不才是下流吗?违背天下的道理,认为贵不恒贵、贱不恒贱、兼爱世人、约法君王,这才是天下思潮的下流啊!总有一天,你们这些墨者,天下之恶将皆归焉!”
  这一番已经完全撕破脸的话说出口,适知道胜绰无论如何不可能再在墨者的队伍之中了,就算他不走,剩余的墨者也会逼着他走。
  不过他说的也不算错,墨者的这些思想,确实不是天下思想的主流。如今还好,一旦势大,到时候便会天下之恶皆归焉。
  胜绰恶毒地盯着适,又说道:“君以此始,必以此终。君以此始!必以此终!”
  “鞋匠适,我还是赠你这句话!你今天这样对待我,总有一天也会有人这样对待你!”
  “养由基善射,死于卒伍箭下;纣王制炮烙,死于鹿台之火;恶来空手力搏猛虎,最终死于披着虎皮的猛士手中!你总有一天也会像今天的我一样!总有一天!”
  这是诅咒,也是谶语。
  谶语此时是很可怕的,尤其是在重信鬼神的宋国。
  可他说的对象是适,一个靠着编造谶语预言起家的人。
  适对这种谶语向来不感兴趣,毫不在意。
  自己就是一个整天穿凿附会编造预言的人,哪里会在意?
  哪怕是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这样的话,在适这种喜欢把美感抹去的人看来,也不过是证明楚国到死都没有完成集权制改革,分封严重,贵族隐藏势大。分封易复国而弱,集权易换代而强,仅此而已。
  集权改革没完成,封君分权严重,实在没什么可值得称道的。连这样都验证过的话他都不在意,又怎么可能在意胜绰的这番谶语?
  他也是个有些恶趣味的人,提笔写下胜绰刚才说的那番话,举起竹简笑道:“留此存证。”
  一众墨者被他举重若轻、嬉笑怒骂的应对方式逗的笑了。
  根本不在意胜绰还在那,纷纷开着玩笑,喊着让胜绰多活几年也好验证。
  这时候对于谶语这种话还是很在意的,就在宋国、就在商丘、就在不久前,还有因为星辰之说就远去任地会盟的君王,况于那些遗留着占卜预言等习惯的殷商遗民。
  适的这种表现,在这些人看来真的是极为大胆,也真的是墨者的非命观。
  墨子也笑着摇头,心头更不在意那句君以此始必以此终,只是觉得适这句留此存证的话,倒是有趣。
  他也没有再看胜绰,而是冲着适说道:“我说,你记。”
  众墨者收敛笑声,知道子墨子要传义,纷纷屏息。一些在后面的人,也向前凑了凑,以免听不清楚。
  适拿起毛笔,蘸了墨,选了几块干净的竹简,等待着墨子开讲。
  墨子却没有讲大义,而是说起了适。
  “适是新成为的墨者,十五六岁。为了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弊,没人派遣、只是懂了大义,便不辞难苦,求成墨者。去岁春上听我在树下讲学,后到村社行义。”
  “一个还不是墨者的人,为利天下,甘受日晒风吹稼穑之苦,这是什么?这是兼爱天下,这是行义无悔。每一个墨者都要学习,都要以此为道。”
  “适的兼爱天下、行义无悔,在他在村社的所为上,在他为行义而不以百金为宝上。这是个真正的墨者。”
  “反观一些人,比他成为墨者要早十余年,却喜好俸禄胜过大义,为了俸禄忘了大义。一事当前,先替自己打算,思虑能获得什么样的好处。有一点本事就觉得天下之大无处不可去,忘却了当初求学时的目的。这种人身为墨者,但心其实不是墨者,至少不能算一个真正的墨者。”
  “村社的人说到适,没有一个不佩服,没有一个不因他而知晓了天志大义。那些刚刚认识了适的墨者,也对他不取百金的行为而称赞传颂。”
  “适血脉并不高贵,只是鞋匠出身,可却可以在数月之间累积百金,又能通晓那些王公贵族所不能懂得的天志,明白天下行义的道理,传授稼穑的本事。这对于一些人为贱者恒贱、贵者恒贵、庶民粗鄙不通、工商难有性情、生死富贵皆有天命的人来说,也是一个极好的教训。”
  “我和适只在半年前见过几面,那时候也只称赞过他璞玉可雕,便去了齐国,根本没有在意。而他自己雕刻了自己,当时还不是墨者,却做了许多墨者都不能做到的事。我在齐国甚至都忘记了还有这样一个人,回来后听厘说起,还有些惊讶。”
  “一个人能力有大小,才智有多寡,理解的天志有深浅。但人尽其用,每个墨者做他这样的人,就是一个兼爱的人,一个非命的人,一个行义的人,一个兴利除弊大利天下的人,一个真正的墨者。”
  这是适按照自己的行为习惯记录下的墨子的话,有些话并非是原话,但适按照自己的意思记录,用自己熟悉的字书写,总体的意思并没有修改。
  此时与之前的诸子当中,孔夫子傲娇而又有趣,常和弟子开玩笑,说不过的时候耍些小脾气,有时候也像个孩子一般说些委屈而又傲娇的话;墨子则是言语锐利,很少和弟子开玩笑,说话也很少隐藏常刺痛人心,但遇到真正值得称赞的事时也常常会过誉。
  夸赞适的这番话,和适本身没有直接的关系。
  他是在用适和胜绰做对比,以此教育弟子徒众。
  走了一个胜绰,来了一个适。
  一个是十余年的正式墨者,一个是自称墨者半年的孤独者。
  一个为了俸禄忘却大义,一个为了大义根本不在乎百金。
  一个也算是低级贵族出身,一个则完全就是个倒数第三等级贱民的鞋匠出身。
  种种的对比,几乎可以从血统到行为完全地倒置,也正是一个最好的用来教育弟子的例子。
  适没死,这时候说这些话,其实需要很大的勇气,也给了适更大的压力。
  但墨子还是决定说。
  他曾看重的弟子耕柱子,需要用责骂来鞭策不断努力。
  而墨子认为,适这样的人,需要时用赞扬来让其不断努力。
  都是鞭子,只不过一个是责骂,一个是称赞。
  形式不同,本质一样。
  他知道人可以变,此时的适或许不是将来的适,但此时适的事的确是值得与胜绰对比的。
  得到墨子称赞最多的那几人,除了禽滑厘外,基本都已早逝。
  被墨子称赞过知晓了事物的本源而不需要再看书的公尚过,死于吴越流行的疟疾。
  做过卫国上卿、因为卫君不行墨者之义放弃俸禄离开卫国的高石子,随墨子南游,病死在楚之鲁关。
  靠一双舌头说的卫君认为高石子此人大才而聘用、曾经可以整日和辩五十四争论不休的管黔滶,死在了齐国之前的一场内乱之中。
  如果此时高石子还活着,墨子一定会盛赞高石子。当然高石子要是活着,胜绰也不可能出头。
  幸好适的出现,让墨子有了一个更鲜活的例子,用来对比胜绰正合适。
  一众弟子仔细揣摩着墨子的话,根本不在意还在一旁的胜绰,也不在意墨子话语中讽刺的胜绰。
  对墨子而言,胜绰已经不再是墨者,但他的行为却足够墨者引以为戒。
  所以在他将胜绰开除墨者队伍之前,要用这种讽刺和对比的方式来惩罚他,为的不是一个胜绰,而是为了在场的三百多墨者不再有胜绰。
  惩罚不是为了惩罚,而是为了不再惩罚。
  惩罚本身并不是针对犯错之人,而是针对那些尚未犯错之人。所以对于犯错之人的惩罚要看怎么才能将来不惩罚别人,而不是非要极致地对待犯错之人。
  已经必然失去的人,又何必挽回?
  那些还未失去的人,便要希望不走失去之人的路。


第六十二章 正本清源来日长(五)
  墨家只能用这种办法来处罚胜绰。
  不是别无他法,而是他自有自己的一套理论体系,对于墨者的赏罚必须符合自己秉持的那一整套理论。
  墨子对罪的定义是这样的:“罪:犯禁,惟害无罪。”
  当禁令被制定后,只要没有违反禁令,那么即便造成了危害也是无罪的。
  令不禁止即许可,即便危害亦不罚。
  造成的危害,也只能按照其违背的禁令来处罚,而不是按照危害程度来惩罚,但要按照危害程度来制定法令。
  胜绰造成了危害,违反的是出仕而不行义的禁令,所以处罚也只能是按照出仕不行义的令来处罚,便是让其不再从政。
  胜绰直接撕破脸,称墨者之义乃是世之下流的事,还从未出过。
  既然没出现过,也又没预先料想到。
  所能做的只能是将胜绰开除墨者队伍后,再以此为戒将这些漏洞补上,丰富禁令。
  但在禁令未行之前,无法用今后的禁令来处罚此时的罪。
  同样,他对适的称赞也是符合墨子的理论体系的。
  “赏:上报下之功也。”
  既要报功,适又轻金重义,那除了夸奖也实在没有办法报此功。
  胜绰称呼适为“鞋匠适”,也是墨子说出那样夸奖适的原因。
  在其看来,“人无幼长贵贱,皆天之臣也”。
  天赋予了人平等的权利和资格,在天之下没有高低贵贱,人人平等自有道理。
  是故“农与工肆之人,有能则举之”。
  不看血统、不看资历、不看长幼,不看出身,只看能力,那句“鞋匠适”正是墨子话语中抨击对比的重要原因。
  其实胜绰有句话没说错。单单是那句天赋予了人人平等的权利和资格,墨子的大义在这个时代已经处于了“下流”。
  但在适看来,最神奇的也正是这一点。
  明明墨子只需要将人皆天之臣改为人皆天之子嗣,便可以与兼爱无缝连接,朝着一神教的邪路一路狂奔。
  可墨子在论证了人人平等皆天之臣的理论后,在兼爱的问题上用了极端世俗化的解释:交相利,人们兼爱互助能得到更多的利益,所以应该兼爱。而不是人人都是天之子所以融汇此时的血统亲亲理论自然应该兼爱。
  除了利益之外,墨子也是用辩术来完成兼爱的内部逻辑循环:爱所有人并非不爱自己,自己也在所有人之中。自己既在所爱之中,爱也加于自己。无差等的爱别人,就是人人都爱自己。爱自己只能得到一份爱,爱别人能得到所有爱别人的爱外加爱自己的爱,只要有两个人以上兼爱,便是赚了得了利。
  适在村社的所作所为、适关于麦粉所得金为行义的做法,未必是出于爱所有人的兼爱之心。
  但适可以用诛心之言攻讦名声已坏的胜绰,别人却不能用诛心之言来攻击风头正盛的适。
  只能观其行、见其效,以其行效说知其心。
  因而在墨子看来,这一切所作所为,恰恰是爱所有人的表现。
  墨子认为适是一个兼爱他人如同爱己的人,当得起那样的夸奖。
  除胜绰等人外,绝大部分墨者都觉得这样的夸赞是可以的,也是对自己对其余墨者的一种鞭策。
  唯独一个和适很亲密的人,产生了一丝疑惑。
  跟在适后面的六指看了看适,又琢磨着刚才墨子的那番夸奖,回忆着适曾讲过的故事。
  虽有些紧张,可还是在咽了一口唾沫后,学着适的模样问道:“巨子,您……您这样夸奖适哥哥,是觉得他不堪大用吗?”
  这话一出口,众人都笑了起来,六指算是年纪最小的墨者,虽然是自称的,但在之前的表现已经博得了众人的认可。
  这时候忽然问出这样一句奇怪的话,众人均以为他年纪小,或许想错了什么,也只是笑,没有出言驳斥。
  墨子微笑看着这个让他觉得很是不错的孩子,笑问道:“你怎么这样说呢?”
  六指一直听适讲墨者的故事,对于墨子很尊重,可关系到适,他还是鼓足勇气开口说话。
  “巨子,适哥和我讲过一个故事。说您越看重的人,越容易得到您的责骂。适哥说,若是以后我成了墨者,如果有人责骂我并且有道理,那我一定不能生气反而觉得我是被看重的,否则为什么要责骂呢?”
  “适哥说,当年耕柱子整日被您责骂,他不高兴。您说,如果要去太行山,一匹马一头牛,你会选择鞭策哪个呢?鞭策马,不是恨马,是因为认为马比牛更快。而对于牛,鞭策是没有用的,不如放在那里好好喂养,等到作为祭品祭祀……您不是想把适哥做祭品吧?”
  怯生生的声音,犹豫而又紧张的表情,想要维护自己敬重之人的内心,在这个不足十五岁的孩子身上糅合在一起,复杂而有趣。
  包括墨子在内的墨者都被六指的话逗得笑了起来。
  唯独之前连胜绰的诅咒都不在意的适,心里激灵了一下,浑身一抖,后背冷汗涔涔。
  刚才他还沉浸在墨子夸奖自己的兴奋当中,有这句话记在竹简上,这才是自己真正要想要的东西,比起胜绰的那句赠言不可同日而语。
  可六指看似孩童般的话,却给了适极大的警醒。
  这个故事是他将给六指的,可如今这个故事又被六指说出来,看似是童言无忌,实则让适冷汗直流。
  自己还没死!只有死去的人才有可能得到这样的评价。
  祭品之说或是无稽之谈,墨子做事定有后手,自己刚才的高兴,恐怕有些早。
  他抬眼悄悄看了一下墨子,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墨子并未注意,而是笑着来到六指的身边,说道:“孩子,有人用豆喂马。马吃的很胖,于是他觉得动物都喜欢吃豆。有一天,有人送了他一头老虎,他也用豆子去喂老虎,结果老虎并不吃。那我问你,马喜欢吃豆,有错吗?老虎不喜欢吃豆,有错吗?”
  六指摇摇头,说道:“没有错。”
  墨子点头道:“就是这样啊。有的人需要鞭策责骂,这是他们的豆。有的人需要夸赞嘉奖,这是他们的肉。喂马用肉,那是不对的。可喂虎用豆,难道就对了吗?都是食物,可要因为虎和马而分为豆和肉。”
  六指似乎明白了过来,觉得既然巨子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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