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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第3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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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善恶不分、乾坤颠倒、人人平等不分贵贱,那是亡天下啊!”


第一百六十章 愕然
  当他说到亡天下三字的时候,仿佛再也遏制不住心中的悲伤,伏地痛哭起来。
  许久,他将沾着鲜血和肉酱的铜剑举起,纤长的、带着贵族气质的指甲有力地弹在剑上,哭唱一曲。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唱罢,他跪地痛号道:“高高在上苍天啊,何人害我离家走?高高在上苍天啊,何人害我离家走?”
  一曲黍离,正释其悲,在场众人纷纷都唱,许多人落下了泪水。
  仿佛看到几十年后,自己回到自己的封地,看到曾经属于自己的堡垒和庄园都已破败的场景。
  仿佛看到几十年后,自己回到自己的封地,看到满地的玉米遮掩了祖先的坟墓、看到蔓延的地瓜藤遮蔽了当年的纵马狩猎的田园。
  悲伤在蔓延,带头痛哭的那人许久起身,一脸决然道:“为国家者,见恶如农夫之务去草焉,芟夷蕴崇之,绝其本根,勿使能殖,则善者信矣。”
  “除恶务尽!除恶必要斩草除根!”
  “武城之火,上帝必不会怪在我们的头上,悠悠苍天、昊天上帝必能看到,这是因为墨家的恶如草蔓延,才导致了武城之屠。”
  “若墨家没有那些恶义,武城又怎么会被焚烧?”
  “墨家重鬼神,这数万亡魂,终有一日,必在九泉之下报仇于墨家!”
  在场之人最后一丝心理障碍也被解除,那些因黍离之悲而哭的人均想,是这样的道理啊!
  若不是墨家的恶义行于天下、使得武城之民难以教化而被教唆从恶,又怎么会导致他们被屠戮呢?
  况且,这是为了不亡天下,难道还有什么比这个更为让昊天上帝所喜爱的事吗?
  哭也哭罢、悲也悲完,众人便商量起屠城放火的事。
  不能全杀完,否则墨家来了便不能救灾从而导致他们继续可以追击。
  但也不能杀太少,否则活下来的人必然怨怒,怒师不惧死,到时候凝聚一起追击,反倒危险。
  于是议定:届时,焚烧武城所有的房屋,诱骗各家各户于城墙附近只说要加固城墙,分出男女。男人皆杀,只留不能劳作和上战场的女人老人。男孩凡能集结于城墙附近搬运土石的皆杀,剩余男孩在家中必然年小,可放火烧死。女孩可不杀,因为女孩长大后不能从军复仇,还能留下来让墨家分出精力照看。
  而且,正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可将道理告诉那些不杀的女人:是墨家的恶义蔓延,导致了这一次武城之屠,让她们和围攻墨家,让墨家无暇分兵去追。
  沿途半熟之麦,尽数焚烧,不可留一点给墨家义师以为军粮。城中水井,尽数投毒。
  ……
  数日后,武城之南五十里,公造冶的大营之中。
  公造冶的心情很好,正在和几个墨者开着玩笑。
  这个玩笑的起因,是因为正值夏收,有人便说起了当年宓子贱治亶父的故事。
  这故事其实也很简单,当年齐鲁交战,宓子贱作为单父邑宰,齐军来势汹汹,城外麦子正好成熟。
  那都是公田的麦子,赶不及收割,有人便建议宓子贱道:“不如让民众去收割,愿意收多少都归自己,也好过被齐人割了做军粮。”
  宓子贱拒绝,并说:“天下善恶要区分,不能够助长恶而遏制善。现在齐人在外,这时候让民众去收割不属于他们自己的麦子而归属自己,这就是助长恶。短期来看,齐人得利,但长期来看,单父的民众知道了善恶,得以教化,这是长久来看善的。”
  于是严令民众不得出城割麦,齐人从单父过,割麦为食,正好粮足以围曲阜。其时天下人皆盛赞宓子贱之德,认为这才是真正可以让民众教化的人,可以让天下大治的善政。
  因着这个故事,公造冶笑道:“我倒是盼着齐国多君子。如此一来,适纵横济水,平阴军团覆灭,青壮不存,齐国公田、贵族封田上的麦子,都可以暂时借用作为军粮,倒真的可以一路攻到临淄了。”
  他既作为一方主帅,便又因着这个故事道:“善恶之分,终究是天下大事。什么是善、什么是恶?这便需要同义。这义从何出?便要从天志中以说知之术推出。所以天下已有的善,未必是善;天下已有的恶,未必是恶。所以适才说,德不是亘古不变的,而是随着时代变化的。”
  “更有甚者,即便一些善是善,但却需要规范的行为规矩来确定善恶,这也是不对的。子墨子言:便其习而义其俗者也。”
  “子墨子为何这么说?那輆沐国在祖父死后秘密而葬不知会祖母,义渠国死后将尸体焚烧为灰,这是他们在用自己的风俗来展示自己对于死者的尊重。”
  “就拿此时来说,对死者的尊重是好的,但是是不是一定要死后重葬厚葬才是对死者尊重呢?我们要移风易俗,移的是什么?易的是什么?这是不能不分清楚的啊。”
  他已经在考虑之后费国的重建之事,以及对齐胜利之后稳固下来的泗上局势下,淮北、淮河口、东海、汶下等地移风易俗之事。
  因为前几日南济水之战的消息已经传来,走的是正规途径,比起那些传言要准确的多。
  里面说,南济水之战,墨家损失不过两千,全歼六万齐军,五万齐军投降。
  如今大军展开,会和了围成阳的疑兵和重炮,正在围攻平阴,平阴兵不过万,炮不过五,数日可下。
  另一封信上,适也写明白了前敌那些人的意见,建议继续做出佯攻临淄的态势,看看齐军的反应。但也要预先预防一下齐军不急着返回临淄而是在汶水对峙的态势,并且说了要用政治变革逼得齐军不得不主动进攻。
  公造冶是要配合适的行动的,其实也很简单,就是将这些军队尾随在后撤的齐人身后,不远不近,不冒进贪功也不心怯不前。
  始终保持一个不近不远的态势,从而让齐人走不快,同时又可以逼迫齐人疲惫齐人。
  万一田庆非是庸才,大军驻扎汶水,公造冶部就要配合适,给鲁国施加外交压力断绝齐鲁关系禁止借粮,也可以威胁临淄军团的后方和补给。
  公造冶所部人数不多,以防守为主,也是为了提防莒、即墨、高密方向的齐人军团。
  但是事情发展到现在,胶东的齐人军团已经不算是威胁了。
  九十年前,吴齐争霸,吴国派大夫徐承率领舟师海军,从长江口出发,在莒南之地的近海和齐国海军大战一场,结果齐国海军大获全胜。
  之后越国灭吴,越国和楚国在长江上多次交战,还曾被公输班改进后的楚国舰队击败,但是实力犹存。
  潡水之战,越王翳被俘,适主持谈判,作为赎买越王的代价,要了越国一批船和习流水军,之后墨家又渗透到东海,不断增加舰队的力量,甚至组织了从长江口到南方蛮荒之地的珠江口的航行。
  这一次越国即将南撤,墨家也和越国进行了一系列的接触,以雇佣的方式,用铁器一万件、火枪一千支、火炮四门和火药二百桶为代价,说服越王翳秘密出兵,水军皆列墨家旗号。
  墨家脱胎于越国水军的习流海军和越国的海军合力,从琅琊出发北上,直接威胁齐国的腹地。
  即墨附近的海域一战,齐国胶东舟师全军覆灭,墨家可以直接威胁即墨、高密等齐国胶东腹地城邑。
  习流海军驻扎在不其山附近,也就是后世所谓的崂山,距离即墨不过百里,使得齐国胶东地区的军团不敢乱动。
  诗云:
  渐渐之石,维其高矣。山川悠远,维其劳矣。武人东征,不皇朝矣。
  渐渐之石,维其卒矣。山川悠远,曷其没矣?武人东征,不皇出矣。
  有豕白蹢,烝涉波矣。月离于毕,俾滂沱矣。武人东征,不皇他矣。
  这是唱当年东征之苦的歌,因是天子东征,或征东夷,士卒向东所见之山极多,墨家这边在绘制地图的时候,便依着这首渐渐之石,称不其山为劳山,取山川悠远,维其劳矣一句而用。
  那里又有村落聚落,曾属胶夷,如今也已归化,以铁器贸易粮食,又从琅琊后世日照附近运送粮食,齐国海军覆灭,海上已然成为墨家的通途。
  墨家又以善于攻城而闻名,齐国胶东军团和莒军团都不敢乱动,海军覆灭又不能切断墨家的补给,攻击不其山的墨家营地只怕少了三五万难有成效:齐人斥候也知晓,墨家习流皆是精锐,此时多是接舷战,当年墨家的剑盾备城门之士从陆军中被火枪长矛取代后,多去了习流水师,传承下来,又拒山而守、海运补给,非五倍不能攻。
  如此一来,公造冶便可放心大胆地进入费地,组织这一次对齐军的追击。
  齐人已有败退之相,适的书信也明确地说了:不管田庆是不是庸才,南济水之战后,齐临淄军团一定会返回的。
  公造冶支持适的看法,此时大局已定,墨家的战略目的不论,至少已然胜了七分,他焉能不高兴?
  心里琢磨着只要三五日就可以追击围困齐人的时候,一名传令兵一脸愕然愤怒地跑入帐中,颤抖的双唇抖动许久,才用一种愤懑到极点的语气说道:“齐军北撤……那些逃亡武城的贵族,放火烧了武城,武城万人被屠!”


第一百六十一章 诛不义令(上)
  万户被屠的消息,在斥候的嘴里,也不过是屠城、焚城这样简单的四个字。
  即便斥候一脸的惊愕和悲痛,终究难以诉说其中万妇千婴的哭声。
  公造冶之前一脸轻松的神情,被这消息惊的情绪木在了此时此刻,甚至忘却了表情的转换。
  屠城事,时代常有,强制迁民而走的事更是寻常。
  可公造冶在墨家几十年,听了太多兼爱、仁义、利天下的学说,在心中已然把这个时代之下习以为常的事当做了不寻常。
  愕然许久,公造冶才明白,终究墨家是天下的异类,他在墨家待的太久,竟忘了天下原本的模样。
  许久,无力地挥挥手,示意自己知道了这个消息。
  独坐帐中许久,忽然喝道:“酒来!”
  他已经许久没有醉酒,上一次醉酒还是聂政刺秦而死的消息传到泗上的那一天。
  泗上的酒很烈,已然是须发尽白的公造冶时隔多年,再一次喝醉。
  墨家有纪律,尤其是从二十余年前商丘那一次改组墨家的同义会之后加入的墨者,纪律是首先要遵守的。
  公造冶曾是天下的豪侠,他做豪侠的时候墨家还未改组,即便这二十年前来他作为七悟害之一遵守着墨者的纪律,并不会在军帐内大战前饮酒。
  可今天他却怀念起自己做豪侠的日子,手持利刃,问及天下,谁人有不平之事?
  自从几十年前那个腿上的汗毛都因为奔波而被汗水浸没的人和他长谈了几日后,他认可了墨家的纪律、墨家的非斗、非攻的大义,自此之后他不再做豪侠,而是成了一个墨者。
  今天,他却忽然怀念起当年做豪侠的时候。若还是在几十年前,自己正值壮年,长剑在手,今日下令屠城之人,纵然拼了自己的性命,也必提其头在闹市痛饮一番,等到甲士围来的死后持剑破甲士飘然而去。
  纵死,纵不成,可至少做了,心中畅快,不留遗憾。
  如今,做的事越来越大,可却少了几十年前的那份畅快。
  酒醉之后,研墨挥毫,写了两封信。
  次日一早,一名传令兵带着昨夜当了一晚豪侠的公造冶的书信,朝着彭城狂奔。
  传令兵不能观看信的内容,信上的字迹潦草无比,带着一番醉后的狂态。
  上面除了诉说一下武城被屠的消息外,只在最后一行,用一番龙飞凤舞仿佛字也喝醉了将要飞出纸面的气息,写下了简单的一行字。
  “请巨子签诛不义令,凡下令屠武城之人,尽可以害天下之名而杀之!”
  作为巨子,是墨家的首脑,可以签发诛不义之令,号召天下墨者,当然这需要墨者的同义会许可之后再由巨子签发。
  墨家之义,讲究“惟害无罪”,但是诛不义之令不在此列。
  墨家至今这么多年,最后一次巨子签发诛不义之令,还是在当年墨家刚刚在沛邑落脚的时候,适毒杀那些巫祝的时候。
  其时,那些巫祝也算是“惟害无罪”,因为没有法令说祸害百姓欺骗民众用活人祭祀有罪。
  墨家讲究一视同仁,若是以活人祭祀就是罪,那么就需要把几乎天下所有的诸侯都杀死,许多诸侯依旧以活人为殉,最野蛮的秦国甚至在聂政刺秦公子连夺权之后才下令“止从殉、禁以活人祭河伯”。
  那一次,墨家用的是巨子所签发的诛不义令,以害天下的名义杀巫祝。
  那已然是二十年前的事,那时候墨家的巨子还是已然长逝的墨翟。
  那时候,墨家便讨论过“惟害无罪”和“诛不义令”的适用范围,从那之后墨家的巨子有权在得到墨家同义会的表决之后,以巨子的身份可以签发两种巨子令。
  一种是“特赦令”,适用于墨家的家法,所谓“赦刑而不赦罪”,特赦令免除墨家内部的刑罚但是不赦免那人的罪责。
  另一种便是“诛不义令”,适用于天下,此令一出,天下墨者皆与令上通缉之人为敌,或刺或谋,取其首级,“以利天下的名义判处此人死刑”。
  这需要巨子提议,由同义会表决,只要半数之上不反对即可通过。
  规矩二十年前就已经立下,二十年前墨家一次没有用过,当年楚王子定逃亡郑国的时候,有人也心怀天下苍生,觉得楚王子定逃亡郑国荆楚必乱,万人遭难,不若杀一人以利楚之万民。
  即便如此,那一次诛不义之令依旧没有签发。
  现在,醉后的公造冶狂态大显,直接建议动用二十年不曾用过的“诛不义令”,此事必令天下震动。
  ……
  数日后,平阴城头。
  被火炮和火药轰塌的城墙残垒上,适看着迈步越过这些残垒的义师士卒,从传令兵手中接过了一封从费国送来的、落款是公造冶的书信。
  火药的出现,改变了战争的模式,不只是野战,更是攻防城邑。
  旧式的城墙难以阻挡火药的轰击,尤其是墨家组建了专门的用来挖坑和埋炸药的工兵之后,即便那些新式的用了几何学和墨子“行墙”的新式城防也难以防守。
  如今墨家已下齐十八城,几乎都是兵不血刃,唯独平阴废了一些功夫。
  这里是齐长城的重要边邑,济水沿岸的大量贵族逃亡至此死守。
  适集中了兵力,等待佯攻成阳、不适用于野战的重铜炮运送抵达后,用了两天时间攻下了平阴城,其中还有一天多的时间是留给工兵挖坑所耗费的。
  一万齐军尽灭,二百多贵族殉城,四百多贵族被俘,被俘之人中田氏和其分支就有三百余人,这都是当年田常不禁宾客出入后宫的功劳。
  平阴被破,意味着齐国的防线全线崩溃,唯一能战的临淄军团还在鲁国,胶东和莒军团被墨家习流抄了后路不敢乱动。
  过了长城,便可直抵临淄,二十余年前三晋伐齐便是攻破了平阴后齐国便请和,齐侯绑缚自己去认错,并且请封三晋为侯。
  如今的局面,比起当年也不遑多让。当年固然有牛子、公孙会之乱,今日却也有南济水大战,除了临淄军团齐国再也没有抵挡墨家的力量。
  此时非是残阳如血,因为从朝食开始发动攻击,才到中午就已经结束了攻城战,随着城墙的塌陷和城门的陷落,此时齐国的组织力根本无法组织巷战,一鼓作气已经拿下了平阴。
  况于若是等到傍晚,适只怕便会命令明日再攻,夜里入城并不方便。
  几日前,他已经听说了武城被屠的事情。
  今日接到了公造冶的书信,恐怕也是和此事有关。
  硝烟尚有余味,适展开书信,草草略过,不禁长叹。
  公造冶的信件一如他平日说话那样简单,没有太多的介绍武城被屠的事,而是直接说了一些有些刺痛适的话。
  “适。”
  “齐国田郯与田午之争,你曾说过,我信服你对局势的推论。此次一战,齐田郯与田午之间必有一争。”
  “闻你在南济水大获全胜,意料之中。若有一日,你传书于泗上,说你杀田庆、俘田午,我亦不惊,理所当然。”
  “你做事,求十年二十年之后。你做事,不看眼前,不逞英豪之勇,冷静沉着,沉着的我总以为你根本不爱这世人、不爱这天下。但每每结果,或许五年十年之后,我才明白。”
  “你做事,若有反对,总喜欢说‘留此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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