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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第3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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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赵为之赵(下)
  封君和国君自小所要接受的“统治术”曾经相同。
  一个合格的封君,需要精通阴谋、懂得养死士、学会站队、随时有一颗谋反之心、勾心斗角、合纵连横。不会阴谋的封君必然难以生存,其家族很快就会灭绝。
  原本各国的诸侯,也就是全国最大的封君,他们从小要学的就是和自己的叔伯兄弟们斗智斗勇、和国内的封君贵族们各谋利益、和国外的贵族们交好关系。
  譬如齐国,公孙会一言不合就独立投赵、项子牛攻打鲁国只是和齐侯打声招呼。
  譬如楚国,之前白公作乱,叶公可以带兵平乱拥立新君、伍子胥可以在楚国的时候就和朋友侃侃而谈说我非要灭了楚国、屈宜咎不满楚王变法直接投韩。
  封君的独立性很强,有兵有钱有封地有依附于封地的农夫,什么都不缺。
  各国的君主其实都在谋求一劳永逸的解决方式,集权成为春秋乱世之后的天下变革的主旋律。
  中央集权的帝国国君,和分封建制之下的最大封君,所要学的东西完全不一样。
  封君重阴谋,而国君重权术。
  只是,变法的大潮刚刚在诸夏大地升腾,天下诸侯的继承人们处在一个尴尬的过渡期:之前数百年的贵族阴谋政治已经成熟,成为了可以学习传承的体系;而新的权术御下之术还在发展,尚未有发家的集大成者出现。
  唯一一个已经完成了中央集权的泗上,搞的那一套别国都学不来。
  公仲连生于春秋,长于战国,目睹了士人的崛起、主持了赵国的变法,也亲身研读了这二十年墨家学说对于天下的解构,直到如今垂垂老矣,才明白过来他和赵侯说的那四个字。
  时代变了。
  赵烈侯死前,也算是托孤于公仲连,当时的情况之下赵籍不可能传位给儿子,只能选择让儿子先积蓄力量,公仲连这些年也一直在背后注视着公子章的成长。
  而现在,公仲连觉得自己时日无多,所以想要将自己所有的感悟告诉公子章。
  要说的太多,可能一年两年也说不完,但他希望哪怕现在公子章还没有完全理解,但只要牢记住“时代变了”这四个字,总还是可以慢慢成长的。
  在庶民们展示出他们足够的力量之前,国君最大的敌人始终是贵族,公仲连想让赵侯明白,想要和贵族对抗,就必须跳出贵族政治的那些潜规则和之前所学的一切,依靠士人和庶民的力量来对抗贵族。
  所以他一直在说,让赵侯成为赵民之君,而非赵氏之侯。
  公仲连心中焦急于天下都在变革,慢一步可能就是宗庙隳。
  对于整个分封贵族阶层而言,墨家才是最大的敌人。
  可对于个体的诸侯国君贵族而言,他们个体的敌人太多,还远未到逼到一起团结一致为了礼法的地步。
  赵氏基业亡于庶农工商和赵氏基业亡于韩、魏、赢、田、熊等族,对于赵侯而言并无区别。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家族不同,不能一心。
  因而公仲连说,要赵侯一定要灵活的运用唇亡齿寒和远交近攻。
  既不要去做礼制的殉道者,尊礼而攘墨家之义,赵国没有这个实力,而且谁先露头谁不利。
  也不要去做认为墨家人畜无害的“仁”君,真的相信了墨家那些利天下的言语,不论是理论还是力量以及煽动性,赵氏之孙得以封地者都比不过墨家的那些一时之人杰、天下之豪雄。
  这是亡于异姓或是无姓者所需要准备的。
  而想要对付最大的敌人同族和亲贵,所需要学习的东西更多,公仲连相信,这种权术之学,总会有人钻研,以求建功立业或是富贵功名,他觉得就算自己死了,将来君主只要能够明白过来大势,总会找到合适的人选。
  赵侯连连被公仲连训斥,却并没有什么愠怒之色。
  公仲连是父亲托孤之人,况且如今已老,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说的这些都不太可能有什么私心坏处,只在于自己想听还是不想听。
  仔细琢磨了一番公仲连的话之后,赵侯道:“您的话,我已经有所理解。可能还不知道该怎么去做,但是您的话我会一直牢记。”
  “您固然认为多难兴邦……”
  公仲连立刻道:“并非是以为多难兴邦。若是我以为的就是天帝所赐福的,那么我愿意以为赵国强盛临于天下。”
  “如今你现在只看到了叛乱,却没有看到叛乱之后,那些封地广阔与您不合的贵胄一扫而空,再也没有力量可以阻挡您的变革。”
  “这就像是一个人生了毒疮,而这一次叛乱,是用尖锐的刀剑将毒疮彻底剜除。或许会流血,但一旦康复,必胜于往昔。”
  “若您只把这件事,当做是一场贵族公子的争位之乱,于外不能获得墨家的支持,于内不能够抓住这百载难逢的机会一举变革。”
  “您必须要把叛乱这件事,当做您变革的开始。您若为君,要考虑的是叛乱之后当如何。”
  赵侯点点头,又安慰了有些激动的公仲连几句。
  说道:“如您所言,这一次叛乱之后,我若获胜,就能够一扫国内的那些势大的封君,赵国或许真的可以强盛。”
  “可是,天下豪雄极多,秦楚魏齐尽皆强敌,赵国的强盛,又该有什么样的谋划呢?”
  “昔年简子示诸公子言:我有宝藏于常山,先得者可赏。”
  “唯襄子知简子之意,以为凭常山以攻代,代国便是常山之宝。后襄子立,果取代。”
  “如今赵国的宝物,又在哪里呢?”
  “现在西有魏之上郡、东有齐之河间燕之易水、南有大河之险韩魏之强、北有林胡娄烦皆善骑马控弦……”
  公仲连伸出手指,遥指东北方向道:“如今赵国之宝,在太行山上。”
  赵侯立刻明白过来公仲连的意思,说道:“您说的宝物,难道是中山国吗?中山国如今正欲复国,又表示要与我交好,那么一旦平定了叛乱,我是要攻取中山吗?”
  背盟之事,对于诸侯而言并不是什么大事。
  公仲连摇头道:“您前面说得对,如今赵国之宝便是中山。那里有太行之险,北接燕而东毗齐,有沃土千里,庶民十万,这对于国君而言,是任何珠玉都不能够相比的宝物。”
  “可是您后面说的不对。不是说平定了叛乱之后就要攻中山国。”
  “您已经说了,赵西有上郡、东有燕齐、北有胡马、南有韩魏。如今魏赵之盟将解,中山国事就不再单单是赵国的事,而是要趁着天下乱局的机会才可以吞并。否则,中山求救于燕、齐、魏、韩,赵将如何?”
  “襄子可以得代,以代为宝。而若非是襄子那样的贤人,代便未必是宝而是鸩毒。中山也是一样。”
  公仲连见赵侯还是有些疑惑,说道:“襄子攻代,耗费几何?耗时多久?”
  赵侯笑道:“襄子取代,以反斗锤杀。耗时一餐,耗费无多,以代君之妻兄继代君之位。”
  公仲连又问:“那么,就算如今您平定了叛乱,要攻取中山,有需要耗费几何?耗时多久?”
  “若魏人趁您攻取中山的时候,围攻邯郸中牟,赵国的基业难道不是危险了吗?”
  赵侯略微一算,明白过来,就算自己平定了叛乱,中山国那些人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又善征战,想要攻取只怕要兴兵五万,耗时数年才行。
  公仲连又道:“现在魏侯支持公子朝,您平定了叛乱,魏赵之间还可以互相信任如烈侯之与文侯吗?”
  赵侯恨恨道:“魏人贪婪,不准赵入中原,如何能够信任?”
  公仲连又问:“就算如今魏击不如文侯之贤多矣,那么文侯为魏击留下的基业,是赵国可以撼动的吗?”
  赵侯再次摇头,说道:“虽然吴起出走,但武卒尚在;李悝翟璜虽逝,但公叔痤亦有才能。魏国的基业,不是赵国可以轻易撼动的。”
  “如您所言,难道中山国这宝物,竟是得不到了吗?”
  公仲连大笑道:“并不是啊。魏人兴兵于大梁、榆关、成阳,这是欲得泗上。齐人也垂涎泗上久已。如今泗上又有墨家经营,陶丘之地富家天下,哪一个君主不想得到吗?”
  “赵国虽然四面被围,可终究没有泗上那样的必战之地。一旦叛乱平定,君上,您一定要等。”
  赵侯已然明白过来,说道:“您是让我等……等泗上乱起来?”
  公仲连哈哈大笑道:“君上聪慧。若是叛乱平定,君上记得,千万不要涉足中原,只是变革内政,将养士卒。逐渐与魏修好,却又和墨家保持联系。”
  “一旦泗上乱起,魏人必然需要您的力量相助。到时候您在表示支持魏人在泗上的争夺,让魏人无后顾之忧,等到泗上战事激烈时,迅速攻克中山,取得赵国之宝!”
  “而在此之前,中原的刚平、顿丘这些飞地,你千万不要试图取得卫国的富庶土地,也千万不要参与中原、泗上的乱局,一兵一卒都不要派往中原。哪怕魏国谋求刚平、顿丘这里的飞地,您甚至可以退让,只有这样,才能让魏国全力谋取泗上。”
  “魏国只要一谋取泗上,齐、魏、韩、楚、墨五家都要被卷进去。那时候,才是您攻取中山的时机。”
  “切记!切记!泗上不乱,不欲中原;泗上不乱,交好中山。”
  “泗上乱,则分清唇亡齿寒、远交近攻。墨家胜,则援魏;魏国胜,则反魏。不要心急,赵氏之赵方立二十载,您如果能够得到中山,这就是可以比拟襄子的功业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欣慰
  赵侯闻言拜道:“这是赵国强盛的道理。我会谨记。那么,赵国的强盛,竟是在东北?”
  公仲连点头道:“趁泗上之乱,取中山。中山既得,那么燕、齐皆在赵卒金戈之内。”
  “齐燕龃龉,若有乱,可趁势向东。”
  “高柳之北,尽皆胡地。墨家之义,视胡人之政落后于中原,并认为胡人不事耕种,无有工商,哪怕是中原分封建制,亦进步于劫掠聚落而生的胡人。”
  “墨家必须要守义,他们非是靠天子分封之义而霸泗上,而是靠他们墨家自己的义。他们的义,捆住了他们的手脚,不要去攻略胡人之地,让墨家在北境与胡人相争。”
  赵侯也正有此意。
  乱世之下,各国都有自己的长远战略。如魏国放弃了吴起的先西后东的战略之后,魏与齐、楚和墨家的争斗就已经不可避免。
  赵国可以选择的战略很多,但公仲连没有为赵侯选择原本历史上赵武灵王的胡服骑射战略。
  这是时势所决定的。
  赵武灵王时代,没有马镫,导致胡人起兵的优势胜于农耕,马镫如果运用得当,对于农耕民族的优势远胜于胡人。
  而那时候赵国的变革尚未完成,代国被赵襄子占据之后,胡人于诸夏之民杂居,赵与代之间有很大的鸿沟。
  加之那时候贵族的势力依旧大,赵武灵王需要一支受控于他而非贵族的军队,因为一些胡人臣子的缘故,胡人成为了赵武灵王引入来对抗贵族的重要力量。
  赵武灵王的战略也是伐中山,胡服骑射和伐中山几乎是同时进行的,使得赵武灵王拥有了一支不属于贵族的、听命于他的骑兵,又得到了中山国为郡。
  可以说胡服骑射是赵国集权强盛的基础,没有军权,需要防范的事太多,而且贵族的封地之兵基本上是听调不听宣,难以完全掌控。
  现在,公仲连提出的战略,也是围绕着中山国。
  但是对于胡服骑射就没有那么大的迫切需求。
  随着墨家学说的传播,随着纸张、印刷术和贱体字的传播,使得士人阶层快速崛起,那些原本贵族的不传之秘通过纸张开始大规模传播。
  士人的力量已经可以用作对抗贵族。
  而在军权方面,公仲连劝说赵侯要做赵民之君而非赵氏之侯,就是要最大限度的利用平民的力量。
  赵地多马,马镫的出现,使得如今动辄一户百余亩地的农夫可以养得起马匹,也可以熟悉马镫骑乘,可以拉起一支非胡人习俗的、而是泗上农耕的马镫骑兵。
  火药和铜炮,也让一支完全由平民组成的、足以碾压贵族车兵的、直接听命于赵侯的新军成为了可能。
  这样一来,胡服骑射这种事已经完全不在公仲连的考虑之内,战略的重心也就放在了中山国。
  公仲连的意思,是要赵国远离中原泗上纷争,等待机会,一旦泗上大乱就是赵国崛起之机。
  灭了中山,赵国的局面就活了。得了偌大的领土、人口,同时打开了向东北方向扩张的大门。
  这些作用之下,再让赵国把精力放在北方,那就有些不太现实。尤其是火器、马镫、铁器出现之后,人口成为了重要的军事基础,中山国的意义远胜于北方胡人土地。
  那里错综复杂不说,墨家如今正在高柳,而且公仲连也发现了墨家的软肋,那就是“义”,以墨家之义,有些事的底线是不可能触动的。
  公仲连再次指了指赵侯之前导致了愤怒的书信道:“那里面墨家不是说了吗?为了防止铁器火药马镫这些东西进入胡人草原,应该建设边关,出关之物要严查同时还要收税。”
  “墨家敛财之能这是世所罕有的。他们也说了,这些收的税会上交您的府库,墨家要的只是草原的垄断经营权。”
  “而且,商人也多愿意这样,以邯郸商人为您筹措的大笔金钱,将利息作为垄断草原贸易的股本,这样一来,只怕一个邯郸就可以募集钱财数十万、粮食百万斛。”
  “墨家在高柳,草原不能南下。而且胡人多贪,他们总会想着来劫掠抢劫铁器、粮食、人口、奴隶,他们与墨家之间不可能相合。”
  “北境之地,皆是苦寒,错综复杂。非是贤人不能够守御。”
  “而您平定了公子朝之乱后,收回的那些封地,也正需要贤人。您是希望把忠心于您的贤人用于管辖那些赵地的富庶城邑呢?还是希望把他们送到边塞北境呢?”
  “不够贤能,让他们管辖边塞也不能够抵御胡人。足够贤能,又怎么可以不将他们留在身边、邯郸、中牟等您的根基之地呢?”
  这的确是个问题,赵侯略微思索后便道:“您说的对。那么,墨家的条件是可以答允的。这样,既可以遏制胡人,又可以年入十万边关之税,也可以从邯郸商人那里募集数十万钱,又省却了在北境防御胡人的士卒。”
  “可是您也说了,墨家只怕也有席卷海内之意。纵然有远交近攻可选,但也有唇亡齿寒之忧……”
  公仲连笑道:“齐、魏、楚三国一日不在泗上分出胜负,墨家便不可能选择和您作对。等到墨家选择和您为敌的时候,您又有魏韩为援,难道墨家的主力可以绕开魏韩直接来到赵国吗?”
  “况且,您现在正是需要墨家的助力之时。”
  “胡非子可以助守邯郸,屈将子在高柳有强军,必要的时候这都是可以借用的力量。君上可不要忘记,阙与君的事,可是墨家的人死抓着不放的,墨家纵然讲道义,可你觉得他们难道不会厌恶公子朝吗?”
  “阙与君之事,墨家直接定性为害天下。害天下三字在墨家之义中,不下于不共戴天。”
  赵侯也知道这时候不该考虑和墨家翻脸的事,又问道:“可是墨家的道义……实在是有些大逆不道。在邯郸日益发展,许多农夫凡有事,不找官吏而找墨者……”
  “这我又该如何做呢?”
  公仲连沉声郑重道:“这正是我要劝说君上的。”
  “走墨家的路,让墨家在赵地无路可走!”
  赵侯大惊,说道:“按照墨家的道义,那君可以是虚的。只需要用理性推出什么样的法令最为适合治国,那么君主就要低于法令,这怎么是可以的?”
  公仲连摆摆手道:“您说的这些,是您所关心的。”
  “可大部分民众,他们关注的,是这个吗?”
  “他们知道什么是同义、平等、兼爱吗?他们知道什么是虚君实法吗?”
  “他们关注的,是土地、税赋、官吏之清廉、岁入之多少。”
  “墨家说,分地授田,可以。这分地授田的事,由您来做,您是君主,不是封君,授田之后的税赋还是属于您,而且免了贵族收取的那些。民众感念这一切,生活富足,墨家所言的同义、平等、兼爱这些东西,除了那些闲人之外,又有几人在乎?”
  “民众想要的,墨家知道是什么,所以他们这一次在邯郸蛊惑民众,放贷于您。”
  “可您也知道,而且您不是封君,您授田于民,墨家还能怎么办?他们宣扬的那些东西,又有几人会听?”
  “墨家说,徭役要支付金钱粟米,可以。一旦您授田于民,让民众缴纳赋税直接给您,那么府库的收入增加,再加上商人之税、边塞之税,足够您在邯郸、中牟等地行如今的‘仁义之政’。”
  “等到邯郸、中牟这些大城的民众皆感念您的恩情,高呼万岁,墨家纵然还有道义,可是民众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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