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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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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可怕的是那场大病之后,弟子的疑惑所带来的心结,让他开始担忧。
想到刚才那个叫适的年轻人那句夸赞,他心里的担忧更甚,所以他没有太高兴,而是淡淡地说了句让众人散去。
“鞋匠家的年轻孩子,怎么会懂这些?当真有趣,若有机会,倒是可以再看看。”
正想着要不要过几天再去讲学的时候,看看这个叫适的年轻人到底如何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先生!先生!齐国出事了。田悼子死了,公孙氏指责是田和杀了亲哥夺权,田氏杀了公孙孙,公孙会在廪丘自立,求救于赵籍……”
弟子大口地喘息着,显然一路奔波将这个消息传了回来。
廪丘就在郓城,距离这里不算太远,又是齐、鲁、三晋、宋、郑等国的咽喉,这里出了事,肯定会有大乱。
这地方太重要,不只齐国和赵家的事,很可能引发整个中原诸国的战乱。
更重要的是,墨家弟子在齐地极多,或有为官吏者,或有做武士的。公孙田家本一家,把持着齐国国政,如今一乱,那里的墨家弟子需要巨子的命令以便站在哪边,或是两不相帮。
还有些人可能受了田家或公孙家的小恩小惠,也可能行小义而不知大义。
墨子听完,知道这件事必须自己亲自出面,以防齐国的墨家弟子不知所措不知如何甚至各为其主兵戎相见。
齐国的事,太复杂。
当年田常广收后宫,数百姬妾睡不过来,便让宾客帮着睡以便生孩子。他不管是不是自己的种,只要有大血滴名义上是田氏子嗣就好,到最后光是儿子就七八十个。
到现在已经三代,姜齐固然是大权旁落,可是七十多个儿子的田常家族繁衍至今也是分支无数,内乱不止。
田鹄、田和、田悼子这些兄弟或是叔兄弟,外加后面的数百个堂兄弟各成一派。
公孙会也是田家分支。以公孙为氏,大多是非嫡长子的儿子的后辈,又没有什么正式封地,没有姓又实在显不出身份,多以此为姓。
虽然田常不是周天子认证的五爵,后代直接称公孙有些僭越,但是田家的先祖也是陈国的国君,正牌的侯爵、三恪之一、周武王长女的夫家,这么论倒也没有问题。
公孙这一支反了,田家内部大宗的田鹄、田和之间也未必亲密无间,再加上忠于姜齐的一些人肯定会趁机做事,可以说乱成一团。
周边的越国已经把都城迁到了临沂,随时找机会在中原打开局面;三晋想要树立威名也不会放弃这个难逢的机会,况且公孙会已然出面求救于赵籍;楚国也不可能不抓住机会,把在中原的优势局面扩大;秦国要是抓不住三晋攻齐的机会在西河展开反击,那就不是秦国了……
几乎是瞬间,墨翟便明白这件事有多大,也明白这对齐国的众多墨者而言意味着什么。
正因为太乱太复杂,所以墨子才必须出面来给众墨者一个明确的指示,这是头等一的大事,也是巨子必做的义务。
墨子再不多想,收拾好行囊打好草鞋背好粮食,秘密召集了商丘的墨家弟子,匆匆朝着齐国而去。
第四章 家有长嫂怒横眉
刺柏树下,那些以为得道的人影渐散。
从齐鲁之地吹来的暖风,伴着牛马车木轴的吱嘎声调出了繁华都市的音阶。
齐国的盐鱼、燕国的毛皮、楚国的雁羽在这里交汇,夹杂着各式口音的商旅拥挤在街道上。
比之宋国最繁华的陶邑尚有不如,却依旧将这个破落的公爵国国都带出了些许生机,总算从几年前魏氏的围城中缓醒过来些许破败。
适还不知道发生在齐国的这件影响到整个战国初年格局的大事,也不知道他认为可以好风凭借力送他上青云的墨者们已经离开了商丘。
小心地托着藏在怀中的那袋种子,避开熙熙攘攘的人群,躲开屠猪杀狗之辈的吆喝,来到了自家门前。
立在门前,看着自家简单的木门,伸出手推拉了几下。
挖出凹槽的木头与门柱摩擦,发出让人牙酸的声音,适却乐此不疲。
盯着已经被摩的光滑的凹槽,适嘿嘿傻笑道:“这就是户枢不蠹的户枢?”
话音刚落,门内传来一个颇为尖锐的女人的声音,明显带着几分怒气。
“你又不是木匠,管什么蠹不蠹?有这闲心,帮你哥硝硝皮子,多做几双鞋不好吗?整天游荡,你当你是贵家公子吗?”
老旧的木门被推开,迎面而来的是嫂子的横眉冷对,一双杏核眼儿眯着,嘴角满是不屑。
父母已故,兄弟姐妹六个,有两个早夭,还有两个死在服役和修筑城墙的劳作中。只剩下一个哥哥,娶了一位邻家的嫂子。
世上本就没有无缘无故的横眉冰冷,适自己也清楚是怎么回事。
自己的这具身躯,的确有让嫂子冷对的理由。
家中本不富裕,只靠做鞋为生,可自己这具躯体却根本不喜欢做鞋这种事。
跟着东家的屠户学摔跤、跟着城外的下士勇士学学击剑,却从不做制皮做鞋之类的事,说的好听点是胸怀大志,说的不好听便是个吃白饭的。
原本手工业者只需要交税,不需要缴赋。赋是军用,税是祭祀和国政开销,礼崩乐坏之前分得很清楚,手工业者连当兵的机会都没有。
但既然礼乐已坏,战争频繁,这其中的规矩也就没人遵守了,宋襄公倒是遵守过,但已成了笑话。
赋税的隔阂早已无人遵守,私营手工业者的税也不断增加,赋税合一,从什一税变成了什二税,国君们还在感慨二且不足。
世道艰难,战争连绵,只是个制皮做鞋的小户人家,适只游荡却不做活,任谁都会一肚子怨气。
满怀怒气的嫂子站在木门口,左胁下夹着一个陶罐,里面装着一些粟米,右手提着一个装水的陶罐。
嫁入家中三年,到如今她也才双九年纪,只是双手早没有了少女的光滑,粗糙的像是蛇蜕去的皮,一到冬天更是会皲裂开许多伤口。
生活的磨难之下,又摊上这么一位小叔子,没有怨气那是圣人。
杏核儿般的眼睛,露出一股子泼辣劲儿,看着从外面摇晃回来的小叔眼看着自己又是提着又是夹着的还不来帮忙,只在那傻站着,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不做鞋硝皮也就罢了,这天儿正是葚子熟的时候,便是去摘几捧葚子回来吃也好。我下午还要去浸麻,这饭还没有煮,家里昨日就没了柴草,你去城郭外,回来的时候就不知道捎一把柴禾?一天天就知道闲逛,动辄要做一番大事,你做成什么了?”
“人家墨翟先生是要兼爱世人的,你连你哥哥嫂子都不爱,还爱个屁的世人?我要是墨翟先生,断不会收你做弟子的!”
说到情急之处,不免下意识地想要一手掐腰一手怒指方能骂的尽兴。只可惜胁下夹着陶罐粟米,骂不尽兴只好哼了一声,扭身就要回屋。
适低着头,也不敢言语,自己有自己的三观,这事终究理亏,说不出什么莫欺少年穷之类的豪言。
求生不易,兄嫂养了自己这么多年,再说十句也要听着。
挤出一丝羞愧后的尬笑,嬉皮笑脸地赶忙上前伸手接过嫂嫂手中的瓦罐。
“我这就出去弄些柴草,浸麻的事明天我去做就是。”
原本准备再骂几句的嫂子看着小叔那嬉皮笑脸的模样,又觉着手中臂弯中的瓦罐陡然一轻,竟是愣在了那里,心说今日怎么就转了性了?
都说那子墨子是个圣人般的人物,如今一看果不其然,自家的小叔只是去听了些讲学竟还知道做事了?
看着那张有些稚气还笑出了两个酒窝的脸,剩余的半石发泄的话竟像是六月的雪花一样化了个无影无踪。
一时无言,只能无话找话地说道:“小心些,莫要打碎了瓦罐。”
可瓦罐被结实的胳膊牢牢地捧着,又怎么会落下来摔碎呢?
这么说,无非就是有些不知所言之后的言语。
嫂子在后面摇了摇头,跟在后面进了屋子。
黑黢黢的屋内,适小心地放下罐子和粟米,随口问道:“哥哥呢?”
“去城外给士人量鞋尺寸去了,一会儿便回。”
适看了一眼自家的屋子,暗暗摇头。
屋中一无所有,此时炼铁尚未普及,铜更是贵重无比,自家的庖厨之中靠的便是一个陶罐来煮饭,屋子被柴草的烟熏的乌黑,墙壁上油腻腻的不知道沉淀了多久。
墙角有一个可爱的三足陶罐,像是瘸了一条腿的野兽,那就是自家的“灶台”。三足支起,可以在下面生火煮粥煮饭。
石磨还未普及,五谷之中不管是麦子还是大黄黍,都只能连带着麸皮一起用陶罐煮着吃。
铜炊具,那是贵族才能用的。就算礼制崩坏有钱就能僭越,但是如今的物价大约是两克铜兑换一斤粟米,一斤铜就是二百五十斤粟米,寻常人家肯定是用不起的。
旁边的大屋便是兄长平日做鞋的地方,一股浓浓的硝皮子的味道,很是臭。
身上衣裳口中食都是在这些臭皮子中挤出来的,连哥哥的名字都和皮子脱不了干系,单名一个麂。
一种野兽的名字,常见的皮,也是鞋匠家常见的名。
两间小屋是卧室,窗户很小,黑洞洞的。木头胡乱搭起来的卧榻上,没有被褥,乱七八糟地铺着麦秸草。
睡的久了,僵硬扎人的麦秸草已经变得柔软如絮。
家徒四壁就是现状,也是绝大多数人此时的现状。
适明白,自己如果不能做些事,就要这样过一辈子。这种生活可以从二十岁看到六十岁,如果他能活六十的话。唯一的变数就是被征召服役战死,或是一场大病而死。
这种一眼可以望到边的生活,是最可怕的。
摸到自己的小屋,找了一个陶罐,将那包承载着他梦想和野心的种子小心翼翼地藏进去,仔细封好,生怕有老鼠钻进去吃了。
把这东西仔细藏好后,从柴草堆中翻出麻绳就要去拾柴草。
没有斧子没有锯子,只能靠双手捡拾。
此时虽是正午,但平民一日双餐,远不到吃饭的时候。
柴草在城外,一下午时间正好足够。
将要出门,嫂子从后面拉了一把,拿出来两团包着草灰的麻布包,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的。
将那两团小麻布包在适的肩膀上一垫,仍旧冷着脸道:“整天游荡连柴草都没背过几次,肯定要磨出血,脏了衣衫还得我洗,洗的多了又容易碎!把这个垫在肩膀上。”
“还是嫂子心疼我。”
涎着脸回了一句,嫂子却冷哼道:“狗屁!我是心疼这身衣裳!你当这衣裳是天上掉下来的?还不是我一手缝的?”
适也不打话,也不去想那两个装着草木灰的麻布袋是什么。
笑着双手接过,扭身便要走。
看着仿佛一天之间变了个人一样的小叔子,做嫂子的却有些无所适从了,愣在那竟忘了下一步要将粟米洗一洗。
看着小叔的身影即将从柴门旁消失,哎了一声想到了什么,追出门去叮嘱道:“东山那边的是公室的、河边的芦苇荡子往西是司城家的、东山下的柏林是皇家的、南边的杨林是灵家的,可不要去那里,被抓到要被打死。你要是背不动太多,就少背点,别今天背多了明天累的起不来,误了明天去浸麻还不如不去呢!”
看似训斥实则心忧的话喊出的时候,那道身影早已转过了街角,遥遥看着似乎背着她挥了挥手,大约是听到了的意思。
做嫂子的倚在自己门前,忍不住摇摇头,回去愣愣地淘洗着粟米,想了半天拿起屋内的竹竿从房梁上取下了一小段舍不得吃的咸鱼干切了一小截。
……
背着麻绳除了城门的适找了个小溪,不是口渴,这水很干净,可以做镜子。
浮光倒影中,是张年轻的脸,扎着一条简单的头巾,脸庞有些消瘦的棱角,一双眉毛像是两把刀横在眼上,眼角微微上翘。
呸的一生吐出一口唾沫,荡起的涟漪揉碎了那些波光,偶尔几丝炽烈的光芒从波峰上反射到眼中,有些刺痛。
“倒是一副好皮囊。借你的身子活下来,你欠的债也得我来还了。平民人家,求学不易,但愿你原来不是个觉得兄嫂这么待你是理所当然的混蛋,或是说过什么混账话,否则我可还不起。”
对着破碎的倒影说了几句,如刀般好看的双眉皱在一起,早没了刺柏树下慷慨激昂的模样。
刺柏树下想的事太远,肩上麻绳的事很近。
野心归野心,良心归良心,本该如此,理所当然。
第五章 治病救人墨家事
柴草虽多,人更多,近处的终有拾尽,远处的金乌未坠之前赶不回去,最好的地方又是贵族的林产不可乱动。
这里是真正的中原,开发的极早,除了必要的柴草山都已经开垦成了耕地。
除了被困在井田村社制之下的农夫,下士以上级别的贵族,都靠着公田的收益和逃亡的依附者,疯狂地开垦不需要缴税的私田。
多亏了当初周王城国人暴动,以史为鉴,商丘城外还是留下了一些公有的荒地以让城中平民烧饭,而不是贵族或是公室的财产。
荒山外正方形分割的耕地上,或是井田村社的农民、或是强制的羁奴、或是投靠的无地贫民、或是卖身为质的赘婿,靠着简单的骨头、木头或是蚌壳、青铜制成的农具,培植着希望,偶尔传来几句苍凉悲苦的歌谣。
山坡上的土地,未必能够如此方圆,也在四脚栽了四棵树作为边界。
漫天撒籽还是主流,很少看到垄墒纵横的土地。
适默默观察着四周的土地和农人的劳作,抹了一把汗,坐在一棵柏树下,身后堆着一大捆的树枝。
不是很沉,但是细细的麻绳勒在肩膀上,很痛。
擦了把汗,看着道上三三两两如他一般背柴的人,有些年纪还小背的却比他还多,这时候放下一些总要不好意思,只好硬扛着。
身体并不是不能承受,无非很少拾柴草,肩膀上该有的两道红印子硬茧子还没磨出来就是。
树下讲学的那位先生,适不知道肩膀有没有这样的红印子,但脚底板肯定如铁石一般,用步子和草编的鞋为了心中的义量遍了诸夏。
日后若是真有机会成了他的弟子,免不得要为义举而千里奔袭,身上肯定还要负着食物和兵器,不比现在背这些柴草轻松。
“哎,野心家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尤其是想混入墨家的野心家更是如此,还是做好将来把脚底板磨出一层硬茧的准备吧。”
嘀咕了一句,心里也明白,想要混入墨家内部就算伪装,装个十年八年也不容易,内部的要求太严格了。
耕柱子在楚国做官,弄了二百两黄金,便要急忙送回组织还要附竹简一篇说明这些黄金的来历不敢私用;公尚过前往越国游说,越王愿意给墨家五百里的封地,墨子要先问清楚能不能实行墨家的大义,实行不了的话便是千里的封地也不能去……
想到这个或真或假的传说中的人物,距离自己如此之近,心中难免有些说不出的感慨。
可惜到如今自己这第一步还没迈出去,最多算是个外围成员,别说墨子的亲传弟子了,连个正式的墨者都不是。
思及至此,慨叹一声,心说先把家里用的柴草背回去填饱肚子再考虑这些事吧。
最后挥了挥衣袖擦掉脸上的汗水,嘿地叫了一声,腰背用力挺起背上的柴草,朝城郭而去。
才走了几步,就听到远处的田地里传来一阵慌乱的叫喊声。
叫喊的中心就像是一块腐肉,引得乌泱泱的苍蝇般的人围了过去。
适踉跄了几步,反手托住了柴草,扭动着身子也朝那边跑过去,好奇于发生了什么事。
还未靠近,就听到一些人杂七杂八地叫喊着。
“怕是冲撞了鬼神,哎……我儿便是这么死的。”
“许是热的?弄些冷水泼在脸上,或能缓醒过来?”
“受了暑热,泡在冷水里兴许就好了。”
人群可以挡住视线,却挡不住无形的声音,隔着人群适听明白了,应该是有人晕倒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围成一团。
跑过去看热闹的适,像是被捏起的鸭子一样伸着脖子,发现人群中躺着一个中年农夫,应该是天太热中了暑。
这时候还是巫医遍地的时候,中暑这种小病也很容易死人,尤其现在天气又热。
一个年纪约莫在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蹲在晕倒的中年人身边,不断地叫着爹,这时候也慌了神,却也没哭,只是不知所措。
听众人乱说,小姑娘心里早没了主意,到底是鬼神作祟还是天热泼水,她哪里能明白?
可鬼神之说缥缈难见,泼冷水旁边就有水井,眼见着爹爹晕倒,终究还是骨子里那股大禹治水人定胜天的习性占了优势,提起喝水的瓦罐就要去附近汲水,请求众人帮忙将她爹抬到远处的沟渠旁准备用水泡。
小姑娘出了人群,慌不择路,砰的一下和适撞了个满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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