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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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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况且,辩论,自己赞同某些论点,不反对别人赞同。自己不赞同某些观点,也不要求别人不赞同。”
  “辩论不能辩论夜晚和尺子哪个长、谷米和力气哪个多这样的问题。适与你相辩的,是他不能射不代表他不能教射的问题,并不是与你辩论奚仲是不是残疾的问题。”
  “这是籍设,而非事实。所以籍设之事,在辩论之外并无意义,存在于不存在,并不影响他要论证的不能射未必不能教射的结果。”
  “我说假设我死了那我妻子就守寡了吗。在这个问题之内,即便我活着我也是死了,但在问题之外我并没有死,否则我就不能提出这个问题。”
  公孙泽听着这些在他听来夹杂不清的话,不顾及身边有数百墨者,朗声笑道:“狡言善辩,不过如此,量你们这墨家辩术也没什么用。你又是何人?”
  抢答那人回道:“我自小父母双亡。先生百学,我只学会了一门辩术,又是先生的第五十四个弟子,因此叫辩五十四。我见适也会辩术,故而心喜想要与之辩天地万物,正如饥饿多时之人见到粟米、干旱多天的土地见到雨水。”
  “听你言语,知你不懂辩。我也听说你曾和适比斗。你若不服,大可以比别的,我墨者既为一心,便是一人,奉陪就是。”
  “只不过我们墨者之中能和你比的人很多,可是能和我相辩的,除了先生我已经许久不曾见过了,还请成人之美。仲尼说: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还请成人之美,我已渴旱久已。”
  “你说吧,是比射?比记诵典籍?比九数?比剑术?比驾车?比木工?比稼穑?比雕刻?比陶器?比盖房屋?比算河土方?比军阵之法?比守城之术?比冶炼铜金?比雕琢玉器……”
  他每说一句,便从后面站出一人,做出请教的礼节后,一个个用可怜的眼神看着适。
  心说五十四憋了许久,你又何必在他面前谈辩术?也好,这些天总能睡个好觉……
  墨子闻言,微笑不语,心说:“适这孩子,很不错。虽不错,他这《乐土》中的那些事物,也缺不了别人。他有大巧之心,却无大巧之手。墨者一心,便有大巧之心与大巧之手。甚好!甚好!”


第三十九章 八笔吏书贱体字(上)
  一个人,总是比不过一群人。
  百年前,孔夫子有贤人七十二、弟子三千,所以游历诸国,诸国均以礼待之。
  他以师生之礼、师生之情,聚众弟子。有信义无双的子路、有富致千金的端木赐、有可持矛野战改革税制的冉求。
  百年后,他开创私学之后,诸子并起。
  墨子以鬼神、大义、救济天下为念,聚集了一群不下于仲尼当年的弟子,俱是一世精华,哪里是公孙泽一人能比的?
  昔日齐国初建,不过三四百士,便可征伐东夷终成一方强国。无论儒墨,这些弟子都是可以治理一国的。
  况且很多东西,都是公孙泽所不屑也不会的,于是离开。
  辩五十四没有即刻得到与适辩论的机会,墨子也没有说明适到底算不算他的亲传弟子,只是让禽滑厘给他介绍了此时的众多墨者。
  其中不乏一些适曾听过的人物,但大部分都是适没听过的,他一时之间也记不住这么多。
  不过这些人中,很多都是手工业者,可以说从种植到冶炼,都能找到合适的巧手。
  至于说木匠石匠这种手段,墨子本身便是天下翘楚,公输班已逝,无人能及,手下教出的人自然也不弱于南面公输班的传人。
  众人七嘴八舌地问起《乐土》中所说之物。
  石匠出身的,关心磨盘碾子;木匠出身的,关心耧车水排;冶炼出身的,关心铸铁退火;农人出身的,关心现世谷米……
  一时间热火朝天,辩五十四身材不高,哪里挤得过那些工匠出身的人。
  但最终他还是找到了一个机会,拉着适的手就要张嘴。
  可辩的东西很多,墨家的逻辑体系在内部通用,已经成型,什么样的论点可以相互辩、什么的论点不能相互辩,早有定数。
  适心想,一旦张嘴那就不是一时半刻能停下的,自己骗骗公孙泽还行。
  面对这样精通辩术嘴炮无双的人物,万一找不到论点露出一些不该露的东西,那可不好。
  在辩五十四即将开口的时候,适笑道:“我听过一个有趣的故事,兄长且听听?”
  辩五十四急忙点头,其余人早就想要见见适和五十四的辩论了,纷纷侧耳,听这个故事。
  “话说,陶邑是商贾往来之地。一日,三名学辩的墨者结伴进入一家食铺,主人便问:‘三位可是每人都要一升饭’?第一个墨者回道:‘未可知’。第二个墨者回道:‘也未可知’。第三个墨者回道:‘然’。主人道:‘那我就知道了’。”
  “试问,第一个未可知是什么意思?第二个也未可知是什么意思?第三个人为什么在前两人都未可知的都是便说了句然?最后主人知道了什么?”
  辩五十四一听这故事,初一听似乎很简单,但仔细一想顿觉回味无穷,隐隐想到了其中关键,却还没有完全抓住重点,急的在那抓耳挠腮。
  旁边一众墨者取笑道:“五十四,你若是与杨朱、列御寇等人相辩的时候,此时岂不是已被人认为词穷了?”
  辩五十四也只当没听到,心说你们辩术不深,哪里能体会到这问题中的味道?
  墨子在一旁,想了一下,心中已经明白这四人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心说:“这问题倒是有趣,足够五十四想一段时间了。”
  他既已经猜透了,便轻咳一声道:“五十四,你先想着。其余人让那芦花带你们在村社转转,让她给你们念那五重乐土给你们听。”
  众弟子其声称是,墨子冲着适招手道:“你且随我来。”
  适知道最关键的时候到了,屏息敛气地来到墨子身前,身后众人还在讨论着那些东西,他也充耳不闻。
  之前的欢快,就像是懵懂男生第一次去女友家中吃饭,吃饭时其乐融融。
  但饭后才是最难的,女友被父亲找个借口支到厨房洗碗,剩下两人才是真正的谈话,稍有不慎之前饭桌上的欢快就会化为乌有。
  墨子看适有些紧张,笑道:“你不必紧张,随我漫几步。”
  “是。”
  “我想问的事很多,就像女人手中的麻团被孩子玩耍过,头绪千万,不知从哪开始问。这样吧,咱们边走边看,就从这村社问起。”
  “是。”
  他编了半年多,虽算不上天衣无缝,觉得也可以蒙混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随意而行。
  墨子抬头,正看到半年前公孙泽看到写着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的那面墙。
  墙仍是那面墙,字已经写到了后面几句。
  这是一首很好的诗,既可以煽动不满,又和村社场景契合,更重要的是颇多数字、各种月份,正适合蒙童识字。
  墨子指着上面那几个字道:“这是字?似是而非,我不认得,却能猜到几个。”
  “是字,先生。”
  “你识字?”
  此字非彼字。
  适摇摇头,心说宋楚之地,流行虫篆,后世所谓雕虫小技。虽是小技,却也是技,自己哪里认得?
  墨子指着墙上的几个字问道:“你不识字,却会写字?”
  “先生,此字非彼字。昔日仓颉悟天志而作字,本意就是可以让人将学识流传下来,口口相传总有曾子杀人之事。既然如此,字本身便无定势,只要人人接受即可。”
  适想了一下,又笑道:“先生,在村社中,我会写字。因为村社中人都不会写字,所以字对他们而言就是我写出的字。我说那是一,那便是一,他们都认为这是一的时候,我便会写一了。”
  “出了村社,我便不会写字。给我一篇竹简,我也不认得,所以我不会写字也不认字。”
  “我是否会写字,不在于我,而在于别人。仓颉一人,他认不认字都是不认字。”
  墨子笑了笑,问道:“你想学写字吗?”
  适很郑重地回道:“先生,我不想学。”
  墨子有些惊奇。此时学字不易,好学之人哪有不想学字的?
  适回道:“我想让很多人都认识我写在墙上的这写字,到时候我不必学写字,但我已经会写字。我不想学字,我只想教字。”
  墨子也笑道:“此字又非彼字?”
  “此字,确非彼字。”
  “何以让很多人都识此字?”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有金在山上,人们会自己去搬金子,而不用强制把金子分到每个人手中。先生有天志,我也懂天志,天志为至宝,天下之人自然会主动来学这字。不学,便不懂天志。”
  适蹲下来,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了一段话。
  墨子低头一看,能猜出几个,但连在一起并不认得,也就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先生,您认得吗?”
  “认不全。猜到几个。”
  “先生,这段话,说的是如何种植地瓜和如何储存。想学这些字的,必不是不稼不穑的贵族。您听过《乐土》中的那些东西吧,那都是符合天志的。无论是草木之帛还是泥印之字,都可以做出来。到时候我全都印上这样的文字,那些本就不认字的,想要学到这些东西,便会学这些字。”
  墨子点头道:“很对。但他们为什么不把这些文字再写成篆文呢?”
  适回道:“因为如果篆文是字,那么学这些‘字’的人,并没有几个识字。况且先生曾说,利于人谓之巧、不利于人谓之拙,人们怎么会舍弃巧事而去复拙事呢?再者,只有我墨者会泥印之法,密不外传。他们在竹简上以篆文抄《礼》,要抄多久呢?我们在草木之帛上印《天志》又需要多久呢?那么二十年后,是熟悉《天志》的人多呢?还是熟悉《礼》的人多呢?”
  “仲尼口口相传,不过弟子三千。若以文字相传,又何止弟子三千呢?”
  “陶邑的商贾,喜欢站在高处观察集市,凡价低者买、价高者卖,故称垄上而断。”
  “既然商人可以垄断集市,为什么我们墨者就不能垄断学问,以定天下学问的本源呢?草木之帛、泥印之字,两物一出,天下学问便以墨者为主了。”
  “况且,如今这文字,天下人能看懂的,千人中可有一个?若将来,千人中有一个认识彼字、百人中有一个认识此字,那么到底是千人识一的不识字?还是百人识一的不识字呢?”
  “所以,弟子不学字,只教字。到时自然会写字、能认字。”
  墨子放声大笑,他以为自己志向已经极大,却不想这个适的志向不逊于他。
  笑过后的下一句话,却把适惊出了一身冷汗。
  “你这做法,曾和我年轻时想的若似。墨者之中,士人不多,许多人并不识字。我年轻时曾想,既然如此,我何不学仓颉,重创文字?然而我花了半年时间,终于明白仓颉之大智,我一人之力怕是穷吾一生也难以完成。”
  众多墨者的文化水平确实不高,传世的《墨经》是诸子学说中错别字最多的,而且很多假借字——大抵就是小学生作文,某个字会读不会写,于是写个同音字。
  墨子说话又是一口方言,很多方言在后世齐鲁豫乡村仍能听到,譬如“中不中”、“饥困”、“宾服”之类的方言,两千年后还是一样的意思。
  墨子是否想过创字,适还是第一次知道,但《墨经》上,墨子是提出在辩术体系中规范语法问题的。
  至少在辩术篇中,墨子曾提出了规范语法时态问题:还没有发生的未来将要发生的称之为且;已经发生的在表达的时候一定要称之为已;正在发生的进行时因为想不出合适的词也姑且称之为且……包括辩术中的那些各种范例的因为所以、假设那么……虽不说要变动太多,但是在墨者内部的议论文上肯定是要规范语法的,丝毫不能错,关系到辩论体系。
  墨子的意思,恐怕就是创一套墨者能认识和快速学习的文字,用于内部的交流,反正墨者之间的交流常人也难以理解,加上文化水平都不高,错别字连篇。
  只不过尝试之后,便明白这几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野心,于是戛然而止再也不谈。
  墨子说完这句话,盯着适,问出了下一句最重要的话。
  “仓颉造字,那是上古圣人,如你所言是悟出了天志。我自认聪慧胜于常人,可这种事我也做不来。你这些字,是从谁那里学的呢?为何这人名声不显?你说你悟出了天志、想到了磨盘,这我相信;但你说你不学字却会写字,这我不信。我谈非命,从无命中注定之事。”
  适知道,自己的古怪之处墨子必须要问清楚,好在他这半年早已经编的熟练。
  于是冲着墨者行礼道:“先生,这非我自创,我会的那些东西,也是从别人那里学来的。”
  墨子笑道:“这就是你说的那位奇人?”
  “不是一位,是两位。”
  适缓缓说道:“一位名叫赛因思,另一位名叫唐汉。这赛因思叫我称之为赛先生,另一位叫唐汉的却说这名字源自双亲故而只准让我称他为唐汉。”
  墨子听着这两个名字,喃喃道:“赛先生?唐汉?”


第四十章 八笔吏书贱体字(中)
  适说出了两个奇怪的名字。
  墨子念叨许久,确信自己从未听说过这两人。
  那唐汉尚可理解。
  唐尧之国,一直到武王之子时期才灭亡。
  成王小时候拿着一片桐叶和弟弟开玩笑,说将来肯定封一片地给你,周公旦认为天子无戏言,将叔虞封到唐尧故土,便是后来的晋国。
  原本的上古唐国被迁到南方杜地,后世子孙或可能以唐为氏。
  这赛因思就奇怪的紧。
  适见墨子皱眉思索,急忙道:“他们两位的来历,我也不清楚。当时我问过,他们说:天下的学问、个人的阴私,只能选一个,你选什么呢?”
  到底选了什么,适没说,也不必说。
  墨子明白如果这些话是真的,那么一定选的就是天下的学问,而非个人的阴私。
  墨子不再纠结这话是真是假,而是问道:“那些字是这两人所创吗?”
  适摇头道:“是唐汉先生所改,而非所创。唐汉先生曾说,仓颉造字,鬼神惊泣,只能改而不能再创。”
  “唐汉先生又说,以唐字为例,本意是唐尧烧陶的土塘,后来唐尧成为圣王,治理天下,所以这唐字又引出宏大、壮烈、信义之意。这些藏在史中、隐于文字中的大义,是不能废除的,只能够修改字本身。唐还是唐,只不过不那么写而已。”
  墨子想了一下,点点头道:“如此说来,你在两位先生那里看的书,都是这样的字写成的?”
  “是的。所以我才能够知道《诗》、知道《礼》。才能知道奚仲的名字、《七月》的诗篇。”
  这话算不得天衣无缝,可是也能自圆其说。
  适之前所做的一切,墨子均很满意,只是不清楚适的来历。
  他虽然经常谈鬼神,可是却又从不相信天命或是命中注定这样的事,因而他不相信一个鞋匠之子能知道那些东西。
  半年前的那几句话,还可以说是聪慧;但半年后的这些事,绝不是一个聪慧可以解释的。
  墨子背着手,看着远方的宿麦,似乎在思考什么,忽然问道:“《乐土》之说,也是他教你的?”
  适摇摇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赛先生曾和我讲过先生的一件事。”
  墨子一听,这人曾提过自己,也有些好奇,问道:“什么事?”
  “他说,有弟子曾问先生,未来是可以知道的吗?先生说,假设一人的母亲重病将死,他想要回去看看,那么现在有两辆车。一辆是骏马、车是圆的轮子;另一辆是劣马、车是方的轮子。那么乘坐哪一辆更可能见到母亲呢?”
  墨子点点头,说道:“是的,这是我说的故事。所以我认为未来是可以预测的。”
  适见墨子认同,又道:“常理来说,一定要选骏马和圆轮子。但是骏马可能会死、圆轮子可能会碎。因而,未来是可以预测的,也是不可以预测的。赛先生说,可以预测的未来,叫必然;不可以预测的未来,叫偶然。必然的未来是可以预测的,但偶尔的未来是不能预测的。《乐土》诗篇,就是我见到那些事物之后预测的必然的未来,但能不能实现又是偶然的未来了。”
  “赛先生苦悟天志,终于明白了许多道理,也将这种预测必然未来的学问传授了我。那些《乐土》中的事物,我也曾见过许多,都是他们二人参悟天志明白了事物的本源后做出的。”
  墨子闻言,畅想着这两人的风采,悠然长叹。
  许久点头道:“这话我是相信的。对这两人的聪慧和本领,也是钦佩的。可是,这两人如此大才,眼见天下大乱、列国纷争,明明知道了必然的未来,为什么又不站出来行大义呢?”
  适知道墨子是实干家,于是蹲下来从冰凉的地面上抓了一把沙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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