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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第2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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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一一章 岁月无情天地焕(十二)
  楚王思虑再三,终于派出了使节前往沛县。
  这一次与几年前的局势大为不同,墨家最开始是主动贴着楚国,但随着之前三晋局势突变导致了楚国拒绝了墨家最基础的条件。
  但现在的局势,主动被动已然易手。
  多年前的接触之后,楚国刚刚露出了一点骄狂,墨家立刻就放弃了和楚国的接触,正是为了现在这一天把主动权握在手中。
  孟渚泽会盟,这也算是一件弭兵会,可是墨家绕开了楚国,甚至没有通知楚国,这让楚王感觉到了极大的压力。
  主动贴上来,楚王不会珍惜。失去之后,如今才追悔莫及,只是主动权易手,这一次邀请墨家入楚,只能拉下脸,说一些他根本不信的“利万民”之类的屁话。
  使者自郢出,欲往沛邑,需向东。陈人复国,导致了楚国切断了北线和墨家联系的路线。这一次出使沛地所走的路,远非之前的陆路,而是要沿江而下,经鄂而至海阳,再从海阳过邗沟,进入墨家的腹地。
  ……
  楚使东行之时,另有一行人自郢往西,直入蜀。
  这一条路,在这边的墨家已经走得纯熟,第一次西行至此的墨者望着滔滔大江曲折凶险,多有感叹。
  十余年前,墨家的造篾启岁已经带人深入蜀地,先从商人开始做起,借助墨家背后提供的资金和人员、技术支持,在巴蜀开采盐矿、水银,又有楚国免税通行的免税节,又暂时不参与蜀国的内政纷争,已然在蜀地站稳了脚跟。
  十余年的经营,墨家的名声靠着铁器、水银、盐之类的东西,在蜀国已有名望,号称“巨富”,多有贵族结交。
  墨家到底是干什么的,蜀国贵族知晓的并不多,而在这边的墨者也没有沛县那样的激进政策,或者说没有能力执行激进政策,在贵族看来竟是温和无比。
  就如今沛县那里墨家的政策,只能说“对贵族旧制温和的墨家”,必然是尚未执政立足不稳的墨家。
  在这里十余年的经营,墨家与蜀国的关系,出于一种微妙的合作关系,甚至开始插手一些蜀国的军务。
  从几十年前开始,蜀国和秦国围绕着南郑展开了一系列的反复争夺,南郑归属于汉中,位置险要。
  从秦伐南郑、南郑反叛归蜀、蜀再出兵、秦再夺回……多次易手,南郑不失,秦国南下汉中巴蜀就是妄想。
  此时石牛道尚未开凿,蜀国想要维持南郑,实在不易。墨家出钱和组织力量,在秦人有南下风声的时候,帮着运送了几次粮食和盐,获取了蜀王的信任。
  蜀国并不是蛮荒之地蛮荒之族,武王伐纣之时,蜀国便参与过伐纣会盟,之后从汉中逐渐迁徙到川蜀闽江。
  此时蜀国的都城,隶属于后世的成都范围之内,此时都江堰的雏形已经出现,只是并未完善。
  在秦人得蜀之前,后世的魏惠王时期,史书便有记载:“人自秦导岷山青衣江来归”,也就是说最多三十年内,魏王便派人前往蜀国考察当地的水利工程。
  只不过都江堰的雏形是雏形,整体完善还没有开始,借楚地入蜀的百余名墨者就是为了这件事。
  十余年的经营立足,声望已有、年轻墨者也开始源源不断、楚国局势的明朗、与蜀王关系的“信任”、南阳铁矿的铁器工具、火药炸石技术的积累,这些都有了墨家入蜀做成这件“利天下”的水利工程。
  而且,这一次墨家有一个难得的机会。
  墨家在蜀国的商业手工业发展,加上涉足蜀国对南郑争夺的事,以及大量的新式工具、种子作物带来的蜀人称赞,让蜀王杜别做了一个拉拢的举动。
  杜别不知道墨家的组织模式,以为在这里的造篾启岁就是墨家的“大人物”,于是想要尚公主以拉拢,按照封建模式结为姻亲,从而让造篾启岁成为蜀国的贵族,和蜀国王族融合,加强统治。
  只不过墨家的组织模式决定了这种决定造篾启岁不能做,有组织存在,底层严苛的组织结构,以及墨家对于贵族姻亲之类事情的反对,都让造篾启岁即刻将这件事汇报给了在南阳宛城负责楚、蜀事务的墨家负责人,又即刻汇报了泗上。
  在墨家内部高层讨论之后,才有了这一次百余墨者入蜀一事。
  从十余年前,墨家就开始在蜀国布局,但蜀国的情况特殊,只能采用另一种办法。
  这一次的决定,就是造篾启岁娶蜀国公主,以此获取蜀王的信任,采用类似出仕的形式,组织都江堰的修建。
  从长远看,这自然是为了利天下。
  但从短期看,其实这是为了南郑、汉中,也是为了将来入蜀做最后的准备。
  泗上的位置凶险,将来一旦立足稳固,正式和旧制度宣战的时候,可能会造成列国围攻。
  泗上的事,不能在泗上解决,必须在楚国解决。
  将来真要想要做撼动天下的大事,襄阳鄢郢,这就是墨家在楚国的支撑点。
  想要襄阳鄢郢安全,蜀地必须不能在别人手中,而蜀地的情况特殊又难以做楚国这样的规划,那就要把南郑汉中拿捏在手中,不管用什么方式。
  堵死秦国南下的路,蜀地不失,将来墨家搞大事的时候,西线就安全。西线安全,墨家就等于占据了战略主动:南阳、泗上两线,可以互为支持。
  攻泗上,则从南阳北伐,威胁伊洛和韩魏腹地;攻襄阳,则从泗上北上,瓦解各诸侯国联盟。
  汉中在这个战略之内,位置就变得极为重要。守,可以防止秦国占据汉水上游,只能选择从商洛方向进攻;攻,一旦有机会,又可以入蜀,让墨家在长江、淮河一线的布局上下游连成一片。
  一旦明确喊出和旧制度、旧规矩彻底决裂的口号,需要考虑的就是各诸侯国国君的疯狂反应,到时候他们很可能放弃一些矛盾,全力围剿墨家。
  为此,十余年前适就在准备,而现在蜀地终于需要拓展的时候了。
  这一次前往蜀地的墨者,带来的是墨家中央的指令:促成造篾启岁和蜀公主的婚姻,推举墨家人出仕主持都江堰的修筑,在完成之后,请封南郑,以“为蜀守北疆”的名义,将墨家在蜀地的重心移到南郑汉中。
  这件事的促成和决心,既有现实因素,未来目的,也有历史因素。
  在蜀国治水,是个有些敏感的事,尤其是如果治理的非常好、完成了都江堰之后,更是如此。
  因为古时蜀王杜宇的时候,其相鳖灵就是靠治水起家,从而获得了民众的拥护,来了一场“禅让”的政变,蜀国的王权旁落。
  作为鳖灵的后裔,蜀王杜别定然会很忧心此事。
  现在墨家在蜀地经营,在蜀王看来需要拉拢,因为不知道墨家的行事风格和组织结构,所以想要利用封建姻亲的模式,让墨家为他所用。
  可是一旦都江堰修建完成,墨家在蜀地的活动也必然会引起蜀王的注意,到时候如何赏赐就是一个严峻的问题。
  到时候名望既高,民心依附,虽说还有数百年的传统承认蜀王的合法性,但如果不能够奖赏反而谋害墨家众人,必然会造成蜀国的混乱。
  不赏,墨家到时候已经展现了能力,而随着马镫、铁器的出现西传,秦国到时候如果在西河打不开局面,定然会选择南下尝试,蜀国又需要人才。
  这样一来,借此机会,请封南郑,以守北疆,这就是顺理成章的事。南郑远离蜀国腹地,石牛道尚未修建,运兵运粮都极为困难,防守不易。
  可是南郑又是压制巴国、秦国、楚国的重要城邑,秦蜀之间围绕着南郑已经打了几十年,蜀王也不会放弃。
  这时候居然会有大功之人,愿意远离都城去南郑四战之地,蜀王必然会同意。
  这样一来,墨家可以继续在巴蜀经营商业、积累民心,一些敏感的人物可以离开蜀都的政治中心,避开不必要的政变。
  同时,汉中算是“山高皇帝远”,在那里怎么搞,蜀国这边也管不到,到时候便可以放开手脚,按照沛县泗上的模式,进行变革和建设,成为将来墨家要搞大事的要地。
  汉中在手,秦国不能南下,要么选择和魏国死磕;要么在马镫等西传的情况下,转而向西进攻义渠、乌氏拓展空间。
  汉中在手,借终南山之险,可以防御秦国,同时沿着汉水向巴发展。局面一旦打开,将来墨家若是趁着楚王死、楚国变革派和守旧派混乱的局面在鄢郢举事,或者支持楚国的某位公子,那么鄢郢的上游就可以保证安全。
  上游保证安全,襄阳就可以将楚国的南阳腹地一分为二,守住鄢郢,控制楚都,占据上游优势,若是各国干涉,那么汉中可以支援。
  如果只有泗上、越、淮北,墨家到时候的局面就会很危险,全面处在被动之中。而汉中、鄢郢,这就是夺取战略主动权的重中之重。
  再者,适对于秦国还是有着历史的恐惧,无论如何不能让秦国走历史上的正确战略:卡住南郑,绝不让秦国有染指巴蜀的机会,巴蜀不得,秦国就是死局。


第四一二章 岁月无情天地焕(十三)
  这一切战略,自然不是一个人可以制定的,墨家的组织模式决定了这些事必须有十余人知晓。
  墨子即便卸任了巨子之位,这件事当然他也知晓。
  ……
  泗水下游,邳。
  游历了越地、广陵、海阳的墨子,病了。
  病的很重。
  于是众人护送回沛。
  躺在马车上,墨子有些出神。
  中风之疾,他那双曾经可以穿着草鞋行千里路只为行义的脚,只剩下一只可以挪动。
  嘴角不停地流下口水,弟子在旁边擦拭。
  墨子还能说话,但依然不利索,可头脑还算清醒。
  从十余年前就开始派人前往巴蜀、吴越,到现在借助诸侯之间的矛盾基本完成了布局,这一切都在墨子的眼中。
  他现在想的,就是这些事。
  墨家已经把诸侯之间的矛盾利用到了极致。
  大梁一战,已经把楚王逼到了绝路,墨家众人在安静等着楚王主动上门。
  十年巴蜀,已经派人前去,开始利天下的水利工程,将那人或为鱼鳖的盆地变为天府,以谋南郑。
  北疆高柳,赵国公子之争十余年之内必然爆发,传入赵国的马镫会让三晋同盟更快瓦解,赵公子之争开始的时候,就是魏国从威风八面到四面树敌的时候。
  道义上在非攻止战这件事上放弃了郑国,用此养着韩国的胃口,以此让韩国在解决掉郑国之前无心泗上。
  东海越国,已然势微,淮河以北越国已经撑不下去,墨家一旦发难,越国只有王室南逃一条路。
  身旁宋国,贵族平民之争,一触即发。当年没盟约压制的贵族矛盾,也已经要到了决出胜负的时候,被压制的皇父一族和大尹等贵族的争端,怎么也绕不开墨家。
  十余年的时间,墨子的利天下之心终于用另一种方式去尝试实现,现在看来效果很好。
  中风之前的最后一次游历,墨子已经知晓时日无多,所以他想看看,看看这片土地是不是真的让人民得利富足了。
  有光明的地方,便有黑暗,这是不能避免的。
  旧的痛苦消失了,新的不公也出现了。
  可墨子还是满意的,那些新出现的不公,自有后人去解决。
  至少,比之十余年前,泗上的模样已然大为不同。
  其实还有很多的事。
  墨家内部的派别之争、道义之争……但这一切,墨子都不想管了。他已经留下了一个完善的可以自我调节的组织结构,他也相信这一切都是可以慢慢解决的。
  一只苍蝇不知什么时候落在了墨子的脸上,墨子想要用已经麻木的不能控制的手去赶走苍蝇,却发现原来可以持剑杀人行义的右手,如今连抬起来打苍蝇都做不到。
  可他没有懊悔,而是笑了笑,心想:“这是一只能飞的苍蝇。活的,没有老,可以动……”
  身旁的弟子看到墨子的神情有些变化,以为是巨子讨厌那只苍蝇,急忙用手赶走,问道:“先生,要不要喝些水?”
  墨子没有回答,看着那只飞走的苍蝇,许久才用含混的声音说了声不。
  几声马蹄,墨子心想,这又是哪个弟子知道我要死了,来看我最后一面?在邳这边活动的是曹虔吧?是了,就是他,这小家伙是在我游历齐国的时候加入墨家的……和他一起加入的还有两人……一个死在了之前的守城中,一个死在了蜀地的热疾……
  我这一生,一共收了多少弟子呢?现如今活着的,还有多少?背叛了的,又有多少?
  在心头默默计算着,回忆着,一张张清晰的脸庞浮现在他脑海中,脸上再一次露出了微笑。
  车外的马蹄声越发的近,隐隐还能听到一些哭声,墨子暗叹一声道:“哭,是应该的。可我墨家节葬,节用,万万不要在我死后给我厚葬……”
  “可是,人死了,什么都做不了了,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话。若真要说什么临终之言,也不说军事、更不谈政事。”
  “就说一句吧,我死之后,薄葬,守丧三日,哭过就算了。在我的坟茔上,种上两株枣树,若遇饥荒,这枣子也能充饥。万万不要种植松柏,虽然长青,却无甚用,不能利于天下,救民之三患……”
  胡思乱想中,车马停下,就听外面有人说了些什么。
  很快,几人靠近马车,说道:“先生,秦国传来消息。秦君在祭河伯的时候,被人刺杀。秦君年少,尚无子嗣,秦人宫廷大乱。”
  “谁人所杀,尚无消息。那人以剑格杀秦人二十余甲士,挟持秦君,让秦君盟誓废祭河伯之祀,释放了本为河伯妇的几个女童。随后引燃了身上的火药,与秦君一同炸死。”
  墨子张了张嘴,用含糊的话语说了几个字,身边照看的弟子仔细听了听,知道墨子说的是:“君子之勇,真义士也。”
  其实众人都知道,这是一场政治刺杀,但只凭最后那番废河伯之祭的话语,这一场肮脏的政治刺杀,终于有了些大义的味道,当如长虹贯日久传于世。
  外面的人等了片刻,又道:“先生,还有一封信,是胜绰写来给您的。”
  墨子想到这个叛出墨家的弟子,犹豫了片刻,终于示意念一念吧。
  “先生。商丘一别,已十余年。”
  “您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想来我已经和公子连入秦。”
  “此次入秦,或复位、或死,没有第三种可能。”
  “如果公子连复位,我已经说服他锐意变革,入秦复位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止人殉。”
  “这难道不是有利于天下的吗?”
  “的确,我没有利天下之心,可是我依旧可以利天下啊。”
  “在适加入墨家之前,你一直想的,就是劝说诸侯君王,让他们行仁义之政,以利天下。这样看,其实我也做到了,不是吗?”
  “没有利天下之心,就真的不能利天下吗?”
  “或许,适那人会说,公子连止人殉,不过是为了增加人口,目的还是为了掠夺土地财富。又要说什么只要世卿贵族分封建制的制度不变,利天下就是空谈之类的话。”
  “他这样说,也对。可是,利天下这样的事,非要一次做完吗?”
  “按你的说法,从心内,我不是义士,因为我没有利天下之心,我这么做都是为了自己。”
  “可于身外,我确实让那些将要被殉葬的奴隶得以存活,有什么比活下来更让人感受到得利的呢?”
  “天下若想安定,一定要统一。列国纷争,一统天下,天下人就会得利。”
  “如今已经有了铁器、牛耕、垄作、良种……这一切,都足够让天下人过得更好,那又何必再改变别的?”
  “出仕为官,扶植一国,安定天下,同文同君,制定法度,天下人就足以得利,又何必说什么兼爱、平等、利天下之心?”
  “我……”
  读到这里,墨子以含糊的声音怒喝一声,制止了外面人继续读下去。
  “传告天下,我若死,胜绰等三十余叛墨,不得服丧!”
  ……
  周安王九年,墨翟卒于彭城。
  以寸薄棺葬于沛,无鼓乐,诸弟子服丧三日,即止。
  植枣二株于茔前,以备民饥。
  (第一卷,完)


第二卷 旭日初升


第一章 激愤的青年
  周安王十五年,岁在甲午。
  这是墨翟逝世后的第七年。
  赵国高柳东北的一处荒原上,一队骑兵正在奔袭。
  骑士皆穿墨家义师的短褐长裤,马鞍上挂着长剑,长于三尺,显非铜剑,正是如今各国都已经开始出现的铁剑。
  剑身直且带有环首,一看便知这是墨家义师的制式铁剑。
  马蹄奔踏,确有赵客缦胡缨、飒沓如流星之势。
  这一行人,是一个连队,百五十人。
  待行至一处高地,连长铜哨一吹,当真是令行禁止,百余人齐齐勒马,迅速列队。
  高地下,一人骑着一匹额头上有白色斑点的枣红马朝着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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