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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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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孩子点点头,笑道:“适哥说,一等于一,等价而换,交以相利,本该如此。”
  禽滑厘听这孩子说什么适哥的时候,便猜到这个叫适的人可能就是这些冬麦和马蹄坑的缘由。
  待又听到什么等价而换、交以相利的时候,脑袋里嗡的一声。
  一方面,一个村社孩子怎么可能会懂这些词汇?
  另一方面,这交相利之类的说法,他自三十年前叛儒归墨之后,不知道听过多少次,哪里能不震惊?
  连一旁的孟胜都小声问道:“先生,这……这孩子也是咱们墨者?”
  孟胜看这孩子,大约十三四岁,还未长成,握着木剑的手多出一截手指。
  这身衣服显然也不是如他一般舍了曲裾刻意穿的短褐,而是分明就是平日的穿戴,可身后却背着一支下了弦的短弓,却又不是这样家世的孩子所能拥有的了。
  禽滑厘听孟胜这么一问,之前想要问的问题也全然忘了,摇摇头正要发问,那孩子忽然又道:“老人家,你们是墨者吗?”
  禽滑厘微笑着,却没回答,反问道:“你为什么说我们是墨者啊?”
  那孩子指着禽滑厘身旁的孟胜道:“适哥说,有人穿短褐是因为穿不起直裾曲裾,有人穿短褐则是因为天下人还都穿不起直裾曲裾所以在天下人穿不起曲裾之前自己也不穿。有些墨者是穿得起却不穿的人。”
  听了这样一句话,禽滑厘拍手称赞道:“好啊!你这个适哥说的极好。”
  墨者只说要穿短褐,但却只有少数人才明白为什么要穿短褐,禽滑厘觉得甚至自己身后的那些弟子也未必有几人能如这孩子说的明白。
  心头对这个叫适的年轻人更为好奇,心说难道先生在商丘又收了一名弟子?
  这个叫适的年轻人,竟是我的同窗同门?
  于是又问道:“那你的适哥告没告诉你怎么分辨谁是穿不起,谁是穿得起却因天下人穿不起而不穿?”
  那孩子哈哈笑着,伸出自己的手指道:“适哥说,看指甲就好。穿不起的人,不留指甲,指甲里全是泥,怎么洗也洗不干净。这个小哥留着指甲,干干净净,却穿着短褐,显然是穿得起却不穿。这便是咱们墨家的说知推理之术,我虽年小,也是懂的。”
  小小年纪,却说什么说知之术,听得禽滑厘和一众弟子哈哈直笑,忍不住亲近起来。
  那小孩子也放下了戒心,说道:“适哥说,有人装富贵,有人装身贵,有人装勇有人装仁,却唯独没人装墨者。”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做墨者要刀山火海说跳就跳,又要非乐节葬,装墨者在世人眼中也没什么好处。以此说知,那你们就真是墨者了?”
  禽滑厘低头看着这孩子,郑重地一点头道:“你说的没错,我们就是墨者。”
  孩子一听,笑的将木剑放到一旁,说道:“天下墨者是一家,你们远行一定渴了,去喝些热水,吃碗糊糊。要不然适哥回来,非要说我不可。”
  禽滑厘正要问问关于适的问题,听这孩子一说,看来是这个叫适的人离开了。
  心说难道是已经去了商丘?
  都说看到子路、冉有等人,便知道他们身后那人到底有多么高大。如今在这村社乡野之间,竟能遇到这样一个思维敏捷对答有力的孩子,那站在他身后那人又是什么样呢?
  想到这,便想着早些去商丘,见见先生新收的这名弟子。
  反正这冬麦之事若是源自那人之手,直接问那人就是了。
  于是问道:“你那适哥去商丘了?”
  孩子摇头道:“没有,适哥带着好多人去滨山拉石头去了,已经去了好久,并不是去商丘。”
  “拉石头?没去商丘?拉石头作什么?”
  那孩子哈哈笑道:“你也是墨者,怎么没听过《乐土》呢?拉石头是做一种东西,可以把麦子的皮和里面的面分开,这样麦子可就比粟米要好吃了。适哥说,做出来后,就像是雪花一样的颜色,咽下去嗓子一点都不痛。《乐土》中说,那叫磨。”
  禽滑厘当然没听过什么《乐土》,有心多问,又觉得有些不对。
  “墨者不讲吃穿,他怎么还要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他出身儒家,后来叛儒,有些话却还是张口就来。
  那孩子以为禽滑厘是在考教他,就像是平日傍晚学字时候一样,恭谨地回答道:“适哥说,若天下之人都有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钱,那么墨者当然不会去吃糙米。这就和穿短褐是一样的道理。墨翟先生希望王公贵族们少吃一些省下一下,而适哥则负责让庶农产的更多吃的更好。待到天下之人均可食麦面米粒的时候,便是乐土了。”
  禽滑厘一听,更是忍不住拍手道:“说得好!说得好啊!世人都说子墨子喜欢穿破衣服,哪里是他愿意穿?而是天下之人大部分买不起啊!”
  身后的一众墨者也都纷纷点头,觉得自己以往所学的道理,竟然还不如这个十三四岁的孩子理解的精透。
  均想:这里毕竟是殷商故地,又是子墨子亲自教授的弟子,果然不同。
  禽滑厘已然相信这个叫适的年轻人,必是墨者,而且若这些东西连个孩子都能教清楚,只怕在先生看来是不下于公尚过那样的人物。
  可听闻这个叫适的人并没有去商丘,而是去滨山拉石头去了,一时见猎心喜,心痒难耐,便想知道更多。
  原本想着快些抵达商丘,现在却也不急于一时,正要好好了解,便道:“如你所说,天下墨者是一家,便去喝碗水,吃碗糊糊。”
  孩子嗯的一声,就要在前面带路,回头还说道:“你们来的正好,有一头小猪吃食的时候呛死了,适哥说把猪阉了之后吃起来就不腥臊了,你们正好喝碗汤。”
  禽滑厘闻言,心说这孩子提及此人多次,可惜今日见不到。
  又想,子墨子曾说,天志无穷,万物相通,有人学一辈子都学不得太多,有人参悟了天志便可举一反三。
  当初公尚过就曾得过子墨子这样的评价,称其领悟了道理和事务的本源,以至于无需再看一些书的地步,难道先生新收的这弟子,又是一个公尚过?


第二十九章 稼穑百工非小人(三)
  让禽滑厘、孟胜都啧啧称奇的这个孩子,手有六指,自然便是与公孙泽教出的孩子比射而胜之的六指。
  他是适教出来的,因而对墨者的理解便是适这种修正与篡改之后的理解。
  但是这些修正与篡改的话,并没有让禽滑厘这样的人物感到一丝不快。相反,还让原本一些只有靠自悟才能理解的理念融会贯通,实在难得。
  只是简单的几句交流,已经让禽滑厘对适充满了好奇之心,却不知道适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墨者,而是自称的。
  有非常之徒,必有非常之师。
  禽滑厘确信这个还未谋面的同门,必是个不一般的人物。
  看着麦田附近的那些马蹄坑和绊马绳,又问道:“小童,这些马蹄坑可不是用来防野兽的啊。”
  六指已经确信了对方墨者的身份,便也不再遮掩,贼贼的一笑。
  “老人,适哥说,冬日里王公贵族喜欢纵马狩猎,这宿麦之法又得罪了些人,于是就叫我们挖出马蹄坑。”
  “公室贵族,走狗擎苍,必乘车,冬日本来也是狩猎的季节。这些马蹄坑,管叫他们马蹄折断,再不敢来。若问起,就说是为了防止麋鹿犬鼠伤害麦苗,他们也不好说什么。”
  “又贿了冬日演武演武之人些钱,也不在这里做校场。”
  禽滑厘摇头失笑,知道这时候庶农求生不易,这么做也无可厚非。
  待再看看那些麦苗,心中更为惊奇。
  冬日种麦,正月麦青,本就是奇事了,可是难得的是这么麦纵横成行,并不是撒播的。
  这时候中原等地已经发觉条播比起漫天撒籽要好,正所谓“既种而无行、茎生而不长、而苗相窃也”。
  可知道是知道,普及还早得很。
  这时候公田耕种不好,直接问责那些井田农奴;农奴的份田种不好,则是要问责于田正的。
  况且想要改变一件事,最难的是改变人的想法,就算有心想要改进耕种技术,也不敢说是自己总结出来的。
  像是百家中农家众人,都是伪称是神农氏所作的遗传,不敢说是自己写的。一方面是担心被人找麻烦,另一方面伪称是神农氏遗作,也容易推广,庶农更愿意相信上古之事或是鬼神之说。
  田正不敢改,不愿改,也不准改。
  改了后,这血统传下的本事,又该如何吃饭?是以即便农家之人,也必须要伪称是神农氏所作,不然农正定会不满,前往阻挠。
  这还不是最难的地方,最难的地方在于此时牛耕和犁铧并未普及,耧车之类的东西还遥遥无期,一家百余亩地,真要是横竖成行,靠着弯腰点籽根本忙不过来。
  禽滑厘既觉得适有大才,心中相信这所谓的宿麦,肯定有他的道理,不可能颗粒无收。
  之前都说春种而秋收,谁也没想过秋天也能种,春夏也能收。现在看来麦色青青,并没有如众人想的那般直接被冻死。既熬过了冬天,春夏便可收获。
  他现在好奇的只是这些人是怎么将这么一大片的土地,种的竖直成行的。若是公田,万千农奴一起劳作,尚有可能,但这些明显是私田。
  将自己的疑惑问出后,六指停下脚步,蹲在了地上。
  禽滑厘知道这孩子是要给他解释一番,他在墨子身前许久,有时候墨子讲的兴起的时候,也常常蹲坐于地,用木棍勾勒一些东西。
  譬如他至今还记得子墨子是如何给他解释什么是圆的,在地上用两根木棍夹着画了一个圈,告诉他:“圆,一中同长也”。
  也就是说,圆就是以圆心为点半径同长的所有的点的集合。只说不画,禽滑厘难以理解;边画边说,禽滑厘顷刻醒悟。
  他犹记得当时看着地上的圆如痴如醉,想不到年到几十后,还要蹲下来看一个孩子画着什么。
  后面的弟子也不以为异,一些家中土地甚多的也都蹲下来,将六指围在中间。
  六指年纪不大,可是经历了上次比射、大上次在村社众人面前磕磕巴巴地讲解什么是乐土之后,被几十个人围着早已不当回事。
  他蹲下来,抓了一把土,这里的河流冲击出的平原,土质极细,抓上一把,即便手虚握成管状,也会不断流出。
  “适哥说,万物皆有向下之心,这是天志。所以种子也是一样。但是如果下面堆满了,堵住了这个管子,那么种子就不会往下落了。”
  说着,他用左手又挖出来一些沙土,与手掌虚握的管状连接在一起。果然,手中还未完全向下流走的沙土不再下落。
  “这样的话,便将麦种背在身上,用一个小凹槽捏在手中,让流淌出来的麦子自然地堵住麦种向下流。我们就用一个小石锤,轻轻一敲,麦种就会从前后留出的豁口被震下去,时间一长,这木头做的凹槽又露出了空缺,后背背着的麦种便会落下来填满凹槽。”
  “每一次用石锤敲这小凹槽木块,都会从两侧落下几粒种子。落得多了,上面自然坠下,却又不会像水一样全都流出来。”
  “两头牛在前面拉着适哥弄得简单的犁铧,我们跟在后面拿石锤敲凹槽往下落麦,正好可以跟上牛的快慢。一天这样可以弄几十亩地呢,不像撒籽一样,四个人也追不上一个拿着石锤敲木块的。”
  禽滑厘更是惊奇,不只是惊奇于这种简单却有效的奇思妙想,而是惊奇于这个村社间的孩子竟然能讲的如此明白,还没有丝毫的怯意。
  按照这孩子说的,默默地想了一下,又拿两只手尝试了一下,终于明白过来。
  若是一个木管,下面堆满了种子,可不是上面的种子就落不下了?
  轻轻一敲,把最上面冒尖的种子震出去,时间一长肯定会漏出来上面的木管,这背上的麦子又会自动下落,直到又将木管堵住。
  如此往复,不断补位。
  既不用伸手去抓麦子,也不用弯腰去点籽,只要敲得有节奏,跟在牛后面走就是。
  那几个家中土地不少的弟子也听懂了,点头道:“这还真是个好办法。很简单的道理。如此一来,一个人可以当四个人用!而且男女均可,不用弯腰而至腰痛。”
  六指听人称赞,脸上露出了笑容,忍不住也跟着夸了一句道:“既是符合天志的,当然是好的。适哥说,这办法虽然快,可还是有些不足。等墨翟先生回来后,他要让墨翟先生做一个大木头的,一样的道理,可是是用牛马拉着的,一天便可耕百周亩地了。”
  “这种用手敲的,以后就用在山坡上、或是石头多的地。那种用牛马拉的,就用在平整的土地上。一人一牛,可以耕种三百周亩的土地,再用上这宿麦之法,两年三熟,世上便可少许多饥馑,这正是咱们墨者救济天下的手段,也好让世人知道,只要知晓了天志,便可以省许多力气,种更多的地、纺更多的纱。”
  六指站起身,用一种不像是孩子的语气道:“咱们墨者啊,不就是要除天下之弊、兴天下之利吗?这天下,有政事、国事、稼穑、百工、兵战……既要兴天下之利,便要如筑墙一般各尽所能,咱们墨者既是先锋驷马,便要懂政事、国事、稼穑、百工、兵战!唯有此,方可称利天下,这天下又岂只有政事?”
  这番话显然不是他自己想的,尤其是说起来时的语气和眉眼,分明是在模仿说这番话的人。
  小小年纪却要装小大人,看的众墨者都笑了出来,纷纷摸着他的脑袋以示好。
  唯独禽滑厘在笑过之后,问道:“你说咱们墨者……难不成你小小年纪也是墨者?”
  PS:
  此时用的亩,都是百步亩,小的很。敲麦籽的原理,想一下小鸡喂水器,只不过不是水,而且这种子是靠震动震到外面导致“水位”降低,从而让种筐中的种子补位。这也是耧车的原型原理。敲麦籽这玩意一个破石头加几块木头就能做,效率却比撒籽高出三倍。人多地少的时候,没人用;人少地多,很快就会普及。
  没有这东西,冬小麦不可能在庶民中普及,这东西很重要。


第三十章 百工稼穑非小人(四)
  六指虽然年少,也能听出禽滑厘话语中的郑重之气。
  这禽滑厘听了六指的许多话,虽然喜爱,但听六指这样的黄发小儿隐隐自称墨者,立刻生出许多警觉。
  墨者之戒,不以恩惠逼别人成为墨者、不通墨者大义不可滥称墨者、年龄不足者即便生父为墨者亦不可强制儿子笃信墨家之信。
  之前说了那么多,禽滑厘对于孩童口中那个“适哥”颇多赞赏,但听到六指如此少年竟然自称墨者时,顿时生出警觉之意,生怕有人借墨者之名堕墨者之义。
  他这些年年纪已大,已经很少亲自出手,因而那些年龄较小的墨者均因为禽滑厘只是墨翟的首席弟子,整日慈眉善目,很少动怒。
  但那些年长的墨者却知道,这位平日里慈眉善目看似家翁的老者,并非是常人想的那样,手中之剑不知道结果了多少人命。
  墨翟最先收的那几位弟子,才知道这位大兄曾经身负血仇,当年学儒也不是学的那些迂腐之儒,而是学的子夏之儒。
  想当年齐哀公被纪侯在周天子面前说了三年谗言,终于导致齐哀公被周天子扔进大国里煮熟。
  其时周天子尚有权威,齐国不敢怨怒于周天子,只好记恨于进献谗言的纪侯,最终历经数世,齐国强大后终于灭杀纪国使其绝嗣。
  这纪国也是当时一大国,乃是侯爵,姜姓,姜子牙当年投靠周文王之前,这纪国便已存在,是殷商在山东半岛的重要支撑点。
  诸如呆若木鸡、金壶丹书锦囊妙计等成语,均是源自此古国。
  更有传说中与养由基等齐名的神射手,便是传说中躺在妻子纺线的纱锭上练眼睛、最终能看到牛尾巴上的虱子、并把虱子看成山一样大等传说的纪昌。
  结果空有金壶丹书锦囊妙计却不用,最终历经九世,齐国终于复仇,将纪国灭国。
  若是那些迂腐之儒,定会觉得齐国灭纪实在不妥,毕竟那时候血亲复仇只延续五代,五代之后就算有仇也算不得血亲复仇。况且断人祭祀,实在有为古礼,那周武王灭了殷商还要分封三恪,以继承夏、虞、商的祭祀。
  可子夏之儒,却认为这血亲复仇,莫说五代,就算百代也是值得提倡的。
  谁辱了你、杀了你的祖先,你便要杀其全家才算是符合儒家之义的。
  在子夏之儒看来,对于攻入镐京的犬戎等诸族,不用跟他们讲什么礼,杀到绝嗣灭种才算是真正的符合礼仪。
  想那禽滑厘三十岁之前,学的是这样的儒,哪里是公孙泽那般的曾参君子,在叛儒归墨之前手上便不知道沾了多少人命。
  后来跟随墨翟,守宋、据齐、游楚,身上沾的血岂能少了?
  只不过这些年年纪大了,不再亲自杀人,墨家弟子又多,因而在后进的墨者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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