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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第1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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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刺……在哪?”
  一樽醴酒之后,熊疑仍在喃喃。宫室之内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宫内之人将北方一条新传达来的重要消息递交到他手中。
  看过这条消息之后,楚王长叹一声,喝令近侍道:“即刻知会工尹,督造墨家免税的车节、舟节!派人连夜前往沛县,告知右尹,让墨家派人前来,一切事宜均可商议!”
  近侍闻言,向外疾驰,心知王上一下午都在犹豫,不知道后面传来的消息到底是什么,竟让这份犹豫化为乌有?
  楚王手下,晚上传来的那张帛书上,记载的是千里之外的战事。
  “秦君率七万众攻西河,魏西河守吴起以三万武卒交之,秦师大败。庶长战死,秦人尽弃车兵,犬逸而逃,洛阴重泉恐不能守。”
  所寄国外变化的唯一希望破灭,魏国不但经得起两线作战,而且已经先一步只靠西河的力量击溃了秦人的进攻。
  楚王熊疑终于下了决心,邀墨家入楚,答允从墨家借款的条件……他已饥不择食,不能再去考虑那条看似美味的鱼中,到底是否隐藏着一根锐利的刺。


第二九三章 垦田播苗禾杂莠(一)
  九月末。
  沛县的草木刚刚开始枯黄,持续了一个月零八天的墨家大聚终于结束。
  除了远在巴蜀的造篾启岁等人不曾参加外,连在吴地策划活动的墨者也返回参加了这场大聚。
  实际上三十余天的大聚会分为三段。
  最开始还是选出了七悟害等墨家内部的职责人物,之后十余天则是一场高层的秘会,之后又是全体墨者参加的一场大会。
  此时一切都已结束,那场秘会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能够知晓的人一点风声都得不到。
  沛郭乡墨者乡校附近的一间酒肆内,很多今年春日从外地赶来的游士们正在饮酒,谈论着在沛县的见闻,亦或是打听一下墨家内部的“八卦”。
  能打听到的,谁都能知道。
  不能打听到的,不能知道的却谁都不知道。
  一张桌上,围坐着几个人,彼此都不熟悉,只是因为都是从外地来到沛邑的游士工商,因而并无太多的隔阂。
  只是因为来的人太多,桌子有些不够,这些人就都坐在了一起,围绕着这张桌子随意地交谈着。
  桌上没有墨者。
  跟随长桑君来到沛县的秦越人、魏人细作间谍任克、魏国市井间的游侠儿卫孙皋……
  这些原本不可能相遇的人,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聚在了这张桌子的四周。
  饮酒交谈,初始尚欢。
  酒肆中只有一名墨者,正在那念一本书,有的人在听,有的人没有在听。
  既在沛县,墨家又刚刚举行完了一场大聚会,话题的起因自然就是围绕着墨家的许多消息。
  那魏国来的市井游侠儿卫孙皋,看着正在酒肆内念叨一些墨家道理的墨者,冲着桌上的其余人道:“我在这里也有三五个月了,这一次墨家大聚,选出的那些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墨家巨子难道不能一言而定吗?”
  这倒并不是秘密,任克笑道:“这一次除了之前的七悟害之外,还选出三人候补。另外除了这些人外,还有十五人的委员,以后七悟害和候补必须从这些委员中推选,缺额即在下次大聚的时候补足。”
  桌上另外一人点头道:“我听说,适年纪轻轻,差一点就成为七悟害,似乎只比巫马博少了一人支持,所以忝居候补。这候补又是什么意思?”
  秦越人来这里的时间虽然比任克要短,但是因为长桑君名声的缘故,加之他又对此颇感兴趣,这个倒是明白,叹息道:“墨家巨子之下,年纪多已大。候补之意,便是若七人都在,则可旁听而不能决断。若七人有老、病、离开沛县,凡有大事则候补可以直接做七悟害有决断之权。”
  “一如禽滑厘为下任巨子,若墨翟逝去,适在候补中呼声最高,则可以直接递补为七悟害。”
  “候补之下十五人,在聚会小聚之时,都是有决断权的。七悟害与候补,只在这些人不能齐聚期间,代行包括他们在内的这二十五名委员的职责。”
  秦越人想了一下,笑道:“一如周公行政,行的是成王之政。成王年幼,则周公行政。成王成年,周公还政。二十五人的委员是成王,七悟害与三候补是周公。”
  桌上其余人恍然大悟,任克却想,这些东西只要有心,谁都可以知晓。
  只是那场大聚之后的二十五人秘会,到底说了什么?整个沛县竟然一点风声都无,谁都不能知晓。
  秦越人的解释,是墨家的解释,所谓担心生病衰老。
  只是任克却觉得有些不对,楚右尹来到沛县,这不是什么秘密,人尽皆知。墨家要入楚和楚王商谈利天下之事,也是所有人都知晓的。
  任克想,楚沛之间遥远,墨家选出这些人联系不便,只怕要派人前往楚地,而且还可能会是悟害之类的高层人物。
  大聚之后的墨家,多出了候补这个词,不只是有了候补的七悟害,更有了候补的墨者。
  这是任克所觉察到的最大变化。
  很多沛县原本的工商庶农,还有一部分很早就跟随墨者活动的人,以及那些受墨者影响颇深的沛县义师,多有加入墨者的。
  具体人数,掌握在书秘吏和巨子手中,这是常人不能知晓的。
  但是任克猜测,少说也有六七百众成为了候补的墨者。这还不包括这些今年刚刚抵达沛邑的天下游士。
  他们很多人想要参加,只是连成为候补的资格都没有。
  只是,任克觉得,这些游士只怕两三年后,也多会成为墨者,或者是候补的墨者。
  宣义部那些人的能力,实在太强,任克自认为自己精通诗书礼仪,却依旧经常觉得墨家所宣扬的东西很有道理。
  他知道自己的使命,可那些来到这里的游士,根本就是在商丘之战后带着一腔利天下之心来到此地的。
  任克猜测,可能人数还要更多,因为墨家之前在各个巨城大邑还有据点,那里已经有不少受到墨家道义宣传的人。
  一年后,估计正式的墨者人数将要破千五,而且这个数量必然还会持续增加。
  这是一个可怖的数量,任克知晓墨家众人的能力,也知道墨家传播学识的方法,真要是有三五千正式的墨者,只怕天下封君门客,无人能比。
  彭城的事,任克不知晓。
  但就沛县来说,墨家已经真正成为了无冕之君。
  没有宋公的分封,没有天子的许可,甚至墨翟本人都不是沛邑宰或是沛邑大夫,可是……墨家就是真正的沛县主宰。
  从衣食住行到律法道德,一切都在按照墨家所设计的运行着。
  名义上沛县可以推选任何人成为集成公意、行使公共权力的那些人……在这里许久的任克已经对于这些说辞了若指掌、耳熟能详。
  然而选出的每个人实际上都是墨家内部推选出来的,别人……既没有这个能力,也不能被人信服,更没有那些整个组织支撑的威望。
  于是在墨家大聚之后,沛县的第二次公意集会中,几条出自沛县公意的律令,实际上就是墨家内部的决定,甚至可能就和那场二十五人的秘密会议有着极大的关系。
  这些律令不是秘密,而是很快推行推广出去的。
  最让任克重视的,就是征召律令。
  自今年冬季开始,每一组共耕同用牛马的人家,都要出一人来进入义师。
  这相当于沛县每五户就要出一人从军,为期三年。
  从第一年开始,每年五户都要选拔一人进入义师,也就是说沛县义师的真正规模要到三年后才会达到顶峰,若人口不加增的情况下,义师的人数将会一直保持在这个数量。
  而且一旦发生战争,那些三年服役之后回乡种田从业的人,都可以快速征召拿起武器。
  农兵合一的传统,是自周武分封之后留下的传统,只是原本冬日演武战时出征,这一次却是直接改革变为专职训练,废除了冬季演武这件事。
  民众原本就习惯如此,倒也没有反对。
  更为可怕的是宣义部讲了太多的道理,以至于很多人欣然前往,这就有些让任克骇然。
  除了宣义部的宣传,墨家还给出了足够的物质利益,墨家是讲功利的,讲究的也是交相得利。
  这些被征召的义师,将要从冬季开始就进行长久的训练,原本的义师人员不会离开,而是提升为司马长之类的军官,直接留在军中,拿着颇高的“俸禄”,足以养家。
  这一点任克觉得,别处很难学,因为墨家现在很有钱。
  铁器、烈酒、棉布这些东西,配合上产量不断提升的农业,任克觉得,莫说是养这样一支义师,就是再多养倍数的人,只怕墨家也担负的起。
  去年的商丘之战,墨家的人数太少,选择了那场惊世骇俗的夜袭,固然传奇世人惊叹。
  在任克看来,只怕这也是墨家的无奈之举。
  任何想,若三年后成师,中原再有大战,墨家想要弭兵,只怕到时候天下更加震动。
  在他看来,墨家的想法,似乎就是维系天下的均衡稳定。
  而且,在任克看来,墨家似乎真的没有什么攻击性,因为他遍观沛县,没有发现墨家的一辆战车。
  墨翟除了他的思想,还是天下闻名的木工,公输班亦有所不如,墨家做个战车什么的还是很容易的。
  没有战车,就不能进攻,只能防御和守城,这是天下都知晓的道理。
  吴国也是当初申公巫臣叛逃之后,才学会了车战,才有了和楚国一战的实力。
  墨家工坊甚多,可是没听说一处有做弓箭的,甚至没听说墨家从外地购买羽毛之类的战略物资。
  步兵,不可能成为战场的主宰。
  没有战车的义师,也必然只是一支防御性的武装。
  任克这种成长于分封天下、车战无敌时代的人,得出了一个他认为极为正确的结论。
  于是,他推测,墨家的那场秘密会议,所讨论的也就是怎么促成天下的均衡稳定,怎么促成墨家整天所说的中原弭兵……
  可即便如此,任克依旧在想,若是三年后成师,固然只是步卒不能进攻野战,那么用来守卫……只要粮食足够,像是商丘这样的大城,又有谁能攻破?又需要多少兵力攻破?
  要知道,战车可是不能攻城的啊。
  至于粮食……任克知晓,以沛县为中心,各种技术良种的传播,也正在大张旗鼓地进行着。墨家对这些利天下的事物,并不藏私,谁来都可以学,甚至任克自己就正在学。
  他抬起头,看着四周正在讨论、或是专心听那名宣义部之人宣讲的游士,想着月前大聚之后墨家说给基层墨者和天下人听的道理,任克心想:“难道那秘会并没有说什么?真的就如墨家众人所言,这一切缓慢的变革,最终会促使天下焕然一新?”


第二九四章 垦田播苗禾杂莠(二)
  任克再抬头看着那名宣讲的墨者,知晓墨家内部如今彼此间有了新的称呼,各称同志。
  他非是那等不曾读过诗书的人,对于这个称呼便有了一丝说不出的警惕。
  既说同志,任克便不得不佩服这两个用的极妙。
  同志二字,出自《国语》之《重耳婚媾怀嬴》一篇。
  墨家内部这样称呼彼此,便有些不一样的含义。
  原文为“同姓则同德,同德则同心,同心则同志。同志虽远,男女不相及,畏黩敬也。黩则生怨,怨乱毓灾,灾毓灭姓。是故娶妻避其同姓,畏乱灾也。”
  意思是说,同姓的人同德同心,同德同心便是同志。同志之间的关系即便有些远,但也不能够儿女结婚,因为同志是极为恭敬的一种含义,是上天所喜欢的一种神圣关系。
  因为同志这种关系的神圣性,所以同姓的人结婚了,就会亵渎这种神圣性,从而导致上天降下灾祸。
  刨除掉同姓方可称之为同志的外壳之后,同心同德上下同义之墨家,自然可以称之为同志。
  更为可怖之处,在于墨家众人从不承认自己是楚人、宋人、齐人、晋人……而是只称自己为墨者,或为天下人。
  楚宋齐晋,无非姓不同,所以不是一家。
  而墨家内部互称同志,便是说天下一家,俱为一体,这是从《重耳婚媾怀嬴》一文中的同志二字所引申出的墨家理想:天下不分诸侯,俱是天帝之臣,天下一家。
  任克自觉也找不出一个比这个更适合的称呼。
  既表明了墨家内部同心同德上下同义的理念,又诉说了墨家期待九州俱为一家的理想。
  只是任克对这个称呼仍旧有些不舒服,因为这个称呼在春秋之时常有人用,但用的人必须要有姓。
  有姓,必定是贵族。
  同姓之间的贵族朋友,才可以称之为同志,这是极为正式的称呼,而且是同姓贵族之间最为“敬恭”的称呼,以至于这个称呼太神圣甚至导致同姓婚配的亵渎神圣都可能降下灾祸。
  问题在于墨家内部很多人连姓都没有,根本和贵族没有任何的关系,却先用上了贵族之间最为“敬恭”的称呼,实在有些梦幻。
  这称呼,让一群庶农工商出身的墨家不知不觉多出了一丝“贵族范儿”。
  任克所警惕的,便是这个同志的“志”,到底是什么。
  这一点,墨家也没有隐瞒自己的观点。
  酒肆内引得许多游士静听的墨者,手中拿的那本小册子,任克看过,而且研读过不少篇章。
  他知道那本小册子的名字叫《乐土天下甲乙丙丁》,就是一篇面向庶农工商和落魄贵族讲述墨家理念的普及读物,宣义部的人人手一本,而且在沛县颇多,很多学了不少字的人都能看得懂,用的也是方言基础写成的。
  这本小册子任克研读过,有些篇章甚至可以背诵下来——他虽然内心反感墨家的这些道理,却不得不承认这里面的道理足够蛊惑人心。
  他记得开篇第一页,说的就是墨家的纲领,以及什么才是纲领。
  很简单的论述,让任克耳目一新的同时,也深感忧虑。
  任克能够背诵下来,因为确实让他明白了很多东西,只是他不属于墨家所说的“庶农工商”而已:
  礼崩乐坏,大争之世,百家争鸣,皆为天下。
  对于天下,任何一家的学说,都要达到一定的目标。正如从宋国前往楚国,只要知道了要前往楚国,才能知道怎么走。
  如果一家学说,连自己想到安定建成的天下是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又怎么会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呢?
  不论是墨家、儒家、杨朱、列寇、西河乃至周公,都无一例外,都在谋求一个真正有利于天下的制度。
  没有这种谋求,就不能称之为一家学说。
  比如这是一个维护周天子礼制的学说,那么,它实现的就是周天子和贵族的目标:如何保持分封制,如何保持世卿分封制度,如何维护礼制,如何束缚农夫百工不使之变业?
  比如这是一个私田较多而无世卿身份的地主利益的学说,那么它就要实现地主的目标:如何掌握土地?如何廉价雇佣助耕者?如何保证自己的后代在富足之后有机会成为卿臣?
  比如这是一个维护各国君主变革的学说,那么,它实现的就是各国君主的目标:如何收拢君权?如何削弱封君?如何集中权力?如何防止出现国人逐君干政的情况?
  或者说,这是一个维护世卿贵族统治的学说,那么它实现的就是世卿贵族的目标:如何束缚农夫在土地上?如何让农夫给他们耕种公田?如何维护世卿贵族的统治?
  当然,这种学说最重要的,就是想办法让天下众人根本不考虑天下可以不是这个样子,让天下民众认为:世卿贵族一直就有,今后也将永远存在,而且是天经地义的,甚至于缺了世卿贵族天下就不能运转了。
  不言而喻,天下民众的目标则完全和世卿贵族不同,墨家所谓交相得利,以利聚人,正是因为利益不同,所以这目标也不同。
  天下有个说法:“晋国强大了,楚国就要受苦”。
  其实,这是一样的道理:“天下的民众得到了利益,世卿贵族们就要困苦。反过来也一样”。世卿贵族和天下庶农工商之间,利弊相悖,一方得利另一方就要受害。
  这就是说:天下民众和世卿贵族,各有各的难处。
  但并不是每一个世卿贵族都能相处维护他们利益的好办法,总有人不遵守维护他们利益的礼制,甚至有时候为了自己篡夺君位,不得不出让给民众一些利益。
  天下民众的情况,也有类似的情况。
  有人会说:“哎呀,我们凑合过吧,我们少管闲事。我们的祖先从前怎样生活,我们也就怎样生活。”
  这些人什么都不参加,根本不知道争取自己的利。
  于此相反,那些想要维护和争取自己利的人,则创造了学说,传授了弟子。
  可见,学于某家的不是整个阶层,而是本阶层中最先清醒的那部分,由这部分人率领其他人前进。
  加入墨家的,便是天下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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