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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国与吾民-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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皆起,人起而鸟不自安矣。虑患之念一生,虽欲鸣而不得,鸣亦必无好音,此其不宜于昼也。晓则是人未起,即有起者,数亦寥寥,鸟无防患之心,自能毕其能事。且扪舌一夜,技痒于心,至此皆思调弄,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者是也,此其独宜于晓也。庄子非鱼,能知鱼之乐;笠翁非鸟,能识鸟之情。凡属鸣禽,皆当以予为知己。种树之乐多端,而其不便于雅人者亦有一节:枝叶繁冗,不漏月光。隔婢娟而不使见者,此其无心之过,不足责也。然匪树木无心,人无心耳。使于种植之初,预防及此,留一线之余天,以待月轮出没,则昼夜均受其利矣。〗
  在妇女的服饰问题上,他也有自己明智的见解:
  〖妇人之衣,不贵精而贵洁,不贵丽而贵雅,不贵与家相称,而贵与貌相宜。……今试取鲜衣一袭,今少妇数人先后服之,定有一二中看,一二不中看者,以其面色与衣色有相称、不相称之别,非衣有公私向背于其间也。使贵人之妇之面色不宜文采,而宜编素,必欲去缟素而就文采,不儿与面色为仇乎?……大约面色之最白最嫩,与体态之最轻盈者,斯无往而不宜:色之浅者显其淡,色之深者愈显其淡;衣之精者形其娇,衣之粗者愈形其娇。……然当世有几人哉?稍近中材者,即当相体裁衣,不得混施色相矣。
  记予儿时所见,女子之少者,尚银红桃红,稍长者尚月白,未几而银红桃红皆变大红,月白变蓝,再变则大红变紫,蓝变石青。追鼎革以后,则石青与紫皆罕见,无论少长男妇,皆衣青矣。〗
  李笠翁接下去讨论了黑色的伟大价值。这是他最喜欢的颜色,它是多么适合于各种年龄、各种肤色,在穷人可以久穿而不显其脏,在宫人则可在里面穿着美丽的色彩,一旦有风干吹,里面的色彩便可显露出来,留给人们很大的想象余地。
  此外,在“睡”这一节里,有一段漂亮的文字论述午睡的艺术。
  〖然而午睡之乐,倍于黄昏,三时皆所不宜,而独宜于长夏。非私之也,长夏之一日,可抵残冬二日,长夏之一夜,不敌残冬之半夜,使止息于夜,而不息于昼,是以一分之逸,敌四分之劳,精力几何,其能啿此?况暑气铄金,当之未有不倦者。倦极而眠,犹饥之得食,渴之得饮,养生之计,未有善于此者。午餐之后,略逾寸晷,俟所食既消,而后徘徊近榻。又勿有心觅睡,觅睡得睡,其为睡也不甜。必先处于有事,事未毕而忽倦,睡乡之民自来招我。桃源、天台诸妙境,原非有意造之,皆莫知其然而然者。予最爱旧诗中,有“手倦抛书午梦长”一句。手书而眠,意不在睡;抛书而寝,则又意不在书,所谓莫知其然而然也。睡中三昧,惟此得之。〗
  只有当人类了解并实行了李笠翁所描写的那种睡眠的艺术,人类才可以说自己是真正开化的、文明的人类。
  住宅与庭园
  中国建筑的某些原则,已经在前面“建筑”一节中大致探讨过了。不过,中国的住宅与庭园有其更为错综复杂的一面,值得引起特别的注意。与自然保持和谐的原则在这里更向前推进了一步,因为在中国人的概念中,住宅与庭园是密不可分的,它们在一起构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这可以从“园宅”一词找到根据。一座住宅和一个庭园,如果还是一幢方方正正的建筑,四周有一块平整的网球场,那末,这所住宅和庭园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庭园”的“园”字在这儿并非指一块草地或一些几何形花床,而是指一块能供种菜,种果树,能坐在树荫下乘凉的地方。在中国人“家”的概念中,要有一所房子,一口井,一块放养家禽的场地,还有几棵柿树枣树,都要安置在一个宽敞的空间里。在古代的中国,正如在所有的农业文明国家一样,由于有了一个宽敞的空间,住宅本身在园宅的总体设计中,反而退居次要地位。
  人类文明的变化是如此之大,使得空间这样的东西变得非普通人所能拥有,所能享受了。我们已经走得很远很远了,以至于一个人只要拥有一亩像样的草地,在其中挖一个五英尺见方的池塘,喂养几条金鱼,再堆上一座连蚂蚁也只需五分钟就能爬到顶的假山,只要有这些东西,他就沾沾自喜了。这就完全改变了我们对“家”的概念,再也没有一块空地供孩子们捉蟋蟀,以使他们即便全身弄脏也满心欢喜。相反,我们的住宅实际上变成了鸽子窝,还美其名曰:“单元公寓”,我们所说的家也只是由一些电钮、开关、衣橱、橡皮垫子、锁孔、电线以及防盗铃所组成的东西。没有阁楼,没有灰尘,也没有蜘蛛。我们大大地曲解了住宅这个概念,以至于一些西方人士会自傲于他们的睡床原来就是白天的沙发这一事实,并在亲友面前夸耀,使大家对现代技术的文明程度感到惊异。现代精神上的家已被瓦解,因为物质上的家已经不复存在了,正如爱德华。萨丕尔①业已指出的那样,人们搬进了三间一套的单元,奇怪为什么老也不能把孩子们圈在家里。
  『①爱德华·萨丕尔(Edward Sapir,1884~1939),美国语言学家和人类学家。』
  中国乡村里的普通穷人所拥有的空间也要比纽约的大学教授大得多。但中国人也有住在城市里的,却并非每家每户都有一个巨大的庭园。所谓艺术,就是如何利用于中有限的东西而又能让人类的想象力有发挥的余地,以打破空白的墙壁和狭小的后花园的单调无味。《浮生六记》的作者沈复(18世纪末),在这本反映了中国文化最佳精神的小巧玲戏的书本里为我们构画出一个穷书生是如何想方设法要布置一个漂亮的家的故事。从中国建筑的不规则原理出发,我们以人类丰富的想象力发展了一种或藏而不露,或异军突起的原则。它既可以使宫人家的别墅有无穷的变化,又可以使穷书生的住宅有变化的无穷。在《浮生六记》中,我们可以找到有关这个原理的重要论述。据作者说,我们只要遵照这个公式行事,就可以把一个即使是较为贫寒的书生的住宅布置得美观大方,令人满意。这个原理可以用一个公式来表示,即“大中见小,小中见大。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沈复写道:
  〖若夫园亭楼阁,套室回廊,叠石成山,栽花取势,又在大中见小,小中见大,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或藏或露,或浅或深,不仅在周回曲折四字,又不在地广石多徒烦工费。或掘地堆土成山,问以块石,杂以花草,篱用梅编,墙以藤引,则无山而成山矣。大中见小者,散漫处植易长之竹,编易茂之梅以屏之。小中见大者,窄院之墙宜凹凸其形,饰以绿色,引以藤蔓,欲大石,凿字作碑记形。推窗如临石壁,便觉峻峭无穷。虚中有实者,或山穷水尽处,一折而豁然开朗;或轩阁设厨处,一开而可通别院。实中有虚者,开门于不通之院,映以竹石,如有实无也;设矮栏于培头,如上有月台,而实虚也。贫士屋少人多,当仿吾乡太平船后梢之位置,再加转移其间。台级为床,前后借凑,可作三榻,间以板而裱以纸,则前后上下皆越绝。譬之如行长路,即不觉其窄矣。余夫妇乔寓扬州时,曾仿比法,屋仅两椽,上下卧房,厨灶客座皆越绝,而绰然有余。芸曾笑日:“位置虽精,终非富贵家气象也。”是诚然欤?〗
  让我们再往下看,这两个天真的人物,一个是穷秀才,一个是他那富有艺术气质的妻子,看他们是怎样在贫困愁苦的生活中吮吸最后一滴幸福生活的甘露,却又总是提心吊胆,唯恐为造物主所妒恨,唯恐自己的幸福生活不会长久:
  〖余扫墓山中,检有峦纹可观之石。归与芸商曰:“用油灰叠宣州石于白石盆,取色匀也。本山黄石虽古朴,亦用油灰,则黄白相间,凿痕毕露,将奈何?”芸曰:“择石之顽劣者,捣末于灰痕处,乘湿搂之,干或色同也。”乃如其言,用宜兴窑长方盆叠起一峰,偏于左而凸于右,背作横方纹,如云林石法,懿岩凹凸,若临江石矶状。虚一角,用河泥种千瓣白萍。石上植莺萝,俗呼云松。经营数日乃成。至深秋,莺萝蔓延满山,如藤萝之悬石壁。花开正红色。白萍亦透水大放。红臼相间,神游其中,如登篷岛。置之檐下与芸品题:此处宜设水阁,此处宜立茅亭,此处宜凿六字曰“落花流水之间”,此可以居,此可以钓,此可以眺;胸中邱壑若将移居者然。一夕,猫奴争食自檐而堕,连盆与架顷刻碎之。余叹曰:“即此小经营,尚干造物忌耶!”两人不禁泪落。〗
  私人住宅与公共建筑的区别,在于我们赋予它什么风格与特点,在它身上花去了多少时间与心血。住宅的布置与室内装饰,不是一下子就可以从建筑师或第一流的公司那里购到的,只有当闲情逸致和柔情蜜意存在之时,家居生活才能成为一种艺术和享受。无论沈复还是李笠翁,两人对生活中的繁琐小事,桩桩件件,都充满怜爱之情,教给我们许多巧妙的技艺,如何栽花养草,如何布置盆景,如何利用庭园,如何美饰姿容,以及如何安排窗户的朝向,使你一推开窗户就能看到一幅可以人画的图景。他们还教我们有关画轴的悬挂和桌椅的陈设等知识。李笠翁还发明了一种暖椅,可供冬天用炭火烘烤暖足。我们在这儿显然不可能详细叙述这些内部陈设的所有细节,但可以总括一句,一切庭园和书斋的安置,瓶花的陈设,都以简洁优雅为基本标准。许多文人书斋的位置都可以使人一推开窗就看到一个小巧清静的庭园,洋溢着幽静的气氛。在小庭园的中央,矗立着两三块峭骨嶙峋、错落有致的假山石,满布着海浪冲击过的痕迹,或者看去就像珍奇的树根化石。此外还有一小丛线条纤细的竹子,十分惹人喜爱。也许墙上还有一个扇形的窗户,用竹子状的琉璃瓦做框子,约略地暗示出窗外有麦田和农舍,有另一个世界存在。
  沈复为穷书生的狭小住宅设计所提出的,我们称之为“异军突起”的原则,同样适用于大户人家的花园设计,英语的“garden”(花园)与汉语的“园”字,含义大相径庭。“Garden”中要有一个草坪,有各种花卉,而这一切都过于整洁,过于拘谨,过于规范,不适合中国人的趣味。中国的“园”字给人的第一印象,首先是一个视野开阔的风景,安排巧妙,匠心独运,也许要胜过天工,但仍保留着天然的韵味:有树,有假山,有小桥,有流水,有轻舟,有一畦草地,还有几株果树和几丛花卉。点缀在这自然风景中的一些人工建筑、桥梁、亭台、弯弯曲曲的长廊、高低错落的假山和流线形的飞檐,都完美地溶进了风景之中,与之浑然一体。没有整齐的篱栅,没有修剪成圆锥形或圆形的树木,没有对称的大树列队街道两旁,好似两军对峙一般,也没有笔直的人行道——没有这一切模式,没有这一切把凡尔赛弄得让中国人看上去很不顺眼的、非常拙劣的因素。在中国的花园里,我们到处可以看到弯曲、参差、掩映和暗示。
  没有一所中国的住宅容许外面的人从大铁门缝里看到屋前长长的车道,因为这与中国建筑掩映的原则相悻。从大门往里看,我们看到的或许是一座假山,里面地域究竟多么开阔,我们仍然一无所知。进门之后,我们被一步一步地带入了一个个更为新奇、更为宏大的景观中去,我们处在接连不断的好奇与惊喜之中。这是因为我们要以小见大,以大见小。我们很少有一览而得鸟瞰全景的可能,如果这样的话,人们的想象就没有发挥的余地了。中国花园的特点是有意识的错综纷乱,仅此一点便使人感到这个庭院是无穷地大,至少要比实际的大一些。
  一个满腹经纶而又家道殷厚的文人在设计他的花园时,甚至可以达到近乎宗教狂热和神圣虔诚的意境。祁彪佳(1603~1645)的论述很有趣地表达了这种心境:
  〖卜筑之初,仅欲三五极而止,客有指点之者,某可亭,某可柑。予听之漠然,以为意不及此。及以徘徊数回,不觉向客之言,耿耿胸次,某亭、某树,果有不可无者。前役未罢,辄于胸怀所及,不觉领异拔新,迫之而出,每至路穷径险,则极虑穷思,形诸梦寐。便有别辟之境地,若为天开。以故兴愈鼓,趣亦愈浓。朝而出,暮而归。偶有家冗,皆于灯下了之。枕上望晨光乍吐,即呼奚奴驾舟,三里之遥,恨不得促之跬步,祁寒盛暑,体栗汗浃,不以为苦,虽遇大风雨,舟未尝一日不出。摸索床头金尽,略有懊丧意。及于抵山盘旋,则购石疤材,犹怪其少。以故两年以来,囊中如洗。矛亦病而愈,愈而复病,此开园之痴癖也。……为堂者二,为亭者三,为廊者四,为台与阁者二,为堤者三。其他轩与斋类,而幽敞各极其致,居与庵类,而纤广不一,其彤室与山房类,而高下分标其胜。与夫为桥、为榭、为径、为峰、参差点缀,委折波澜,大抵实者虚之,虚者实之,聚者散之,散者聚之,险者夷之,夷者险之。如良医之治病,攻补互投;如良将之治兵,奇正并用;如名手作画,不使一笔不灵;如名流作文,不便一语不韵,此开园之营构也。……〗
  和谐一致、参差不齐、出人意料、影影绰绰以及含蓄回味——这些是中国亭园设计的部分原理,也是中国其他艺术所遵崇的一贯原理。
  饮食
  你们吃什么?常常会有人提出这样的问题。我们答之,凡是地球上能吃的东西我们都吃。忠于爱好,我们吃螃蟹:由于必要。我们又常吃草根,经济上的需要是我们发明新食品之母,我们的人口大多,而饥荒又过于普遍,不得不吃可以到手的任何东西。于是,以下事实便非常合乎情理:在实实在在地品尝了一切可吃的东西之后,像科学或医学上的许多发现都是出于偶然一样,我们也可能有意外的发现。比如,我们已经发现了一种具有神奇的滋补健身效用的人参,我本人愿意用自己的亲身体会来证明它是人类所知具有长效的最具滋养价值的补剂,它对身体的作用来得既缓慢又温和。撇开这种在医药或烹任上都有重要意义的偶然发现不论,毋庸置疑,我们也是地球上唯一无所不吃的动物。只要我们的牙齿还没掉光,我们就会继续保持这个地位。也许有一天,牙科医生会发现我们作为一个民族,具有最为坚固的优良牙齿。厥然我们有天赐的一口好牙,且又受着饥荒的逼迫,我们就没有理由不可以在民族生活的某一夭发现炒甲虫和油炸蜂蛹是美味佳肴。我们唯一没有发现也不会去吃的食品是奶酪。蒙古人没法开导我们去吃,欧洲人的劝说也未必见得会奏效。
  在食品问题上,运用逻辑推理是行不通的。吃什么与不吃什么,这完全取决于人们的偏见。大西洋两岸,两种水生贝壳都是很普遍的,一种是软壳的蛤——海螂,另一种是可吃的贻贝类,紫壳菜。这两种软体动物生在大西洋两岸,但种类相同。据查尔斯。汤森德博士的权威著作(载《科学学刊》'scientific Monthly'1928。7)所述,欧洲兴吃贻贝,而不兴吃蛤子;在美洲,情形恰恰相反。汤森德博士还提到,比目鱼在英格兰和波士顿是以高昂的价格出售的,而纽芬兰的乡下人则认为这种东西“不宜食用”。我们像欧洲人一样吃贻贝,像美国人一样吃蛤子,但我们不会像美国人那样生吃牡蛎。任何人都不能使我信服蛇肉的鲜美不亚于鸡肉这一说法。我在中国生活了40年,一条蛇也没有吃过,也没有见过我的任何亲友吃过。吃蛇肉的故事传播起来要比吃鸡肉的故事快得多,但事实上我们吃过的鸡要比白人多且更有味。吃蛇肉对中国人和西方人同样是一件稀罕事儿。
  我们只能说,中国人的趣味十分广泛,任何一个有理性的人都可以从中国人的饭桌上取走任何品种的食物去品尝而不必疑神疑鬼。饥荒是不会让我们去挑肥拣瘦的,人们在饥饿的重压之下,还有什么东西不可以吃呢?没有尝过饥饿滋味的人是没有权利横加指责的。我们中还曾经有人在饥荒难熬之际烹食婴孩呢——尽管这种情形极为罕见——不过,谢天谢地,我们还没有像英国人吃牛肉那样,把婴孩生吞活嚼了!
  如果说还有什么事情要我们认真对待,那末,这样的事情既不是宗教也不是学识,而是“吃”。我们公开宣称“吃”是人生为数不多的享受之一。这个态度问题是至关重要的,因为除非我们老老实实地对待这个问题,否则我们永远也不可能把吃和烹调提高到艺术的境界上来。在欧洲,法国人和英国人各自代表了一种不同的饮食观。法国人是放开肚皮大吃,英国人则是心中略有几分愧意地吃。而中国的美食家在饱口福方面则倾向于法国人的态度。
  英国人不郑重其事地对待饮食,而把它看作一件随随便便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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