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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国与吾民-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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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这种文化上的价值分为两大类,与中国诗歌的两大类相符:(1)豪放诗,亦即浪漫、放纵、无所顾忌、放纵情感的诗歌,表达对社会束缚的反抗,教诲人们去博爱自然;(2)婉约诗,遵守艺术的限制,仁慈、顺从、怨而不怒,教诲人们知足常乐,热爱众生,尤其怜悯贫困受迫的人,并且厌恶战争。
  第一类诗人可以包括屈原(公元前343~前290),田园诗人陶渊明、谢灵运、王维、孟浩然(689~740)、疯僧寒山(公元900年左右)。第二类包括以杜甫为代表的一些人,有杜牧(803~852)、白居易(772~846)、元稹,以及中国最伟大的女诗人李清照(1081~1141?)。当然,不可能有严格的划分。此外还可以有第三类,即多愁善感的诗人,如李贺(李长吉,790~816)、李商隐(813~858)及其同时代的温庭筠和陈后主(553~604)、纳兰性德(满族人,1655~1685),他们多以爱情诗著名。
  第一类诗人的最好代表是李白。杜甫曾经说:
  〖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
  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李白是中国行吟诗人中的王子,酣歌纵酒,敬畏官场,与月为伴,酷爱山川,并且总是壮志满怀:
  〖手中电曳倚天剑,直斩长鲸海水开。〗
  李白的浪漫主义以他的死——醉后伸手去捞水中之月,跌落水中——而告终。好极了,稳重而无动干衷的中国人有时竟会到水中捞取月影,从而诗一般浪漫地死去!
  中国人热爱大自然,这种热爱构成了他们生命的诗歌,这种热爱又从他们充盈的心灵流露到文学上去,这很不错。这种热爱教会中国人去热爱花鸟,这种对花鸟的热爱比其他民族也要普遍得多。我曾经看到一群中国人在围观一只笼中之鸟并兴奋异常,颇有些孩子气,性情也变得好了起来。他们都感到了自己的放浪,打破了陌生人之间的樊篱,这也只是因为有一件共同爱好的客体存在,才能成为可能。对田园生活的崇尚渲染了整个中国文化,今天的官员和学者谈及“归田”,总认为它是上策,是生活的所有可能性中最为风雅、最为老练之举。这种时尚如此之风靡,以至即使是最为穷凶极恶的政客也要假装自己具有李白那样的浪漫本性。事实上,我觉得他可能也真会有这样的感情,因为他毕竟是中国人。作为一个中国人,他知道生活的价值。每当深夜,他推窗凝望满天垦斗之时,幼时学过的诗句便会涌上心头:
  〖终日昏昏醉梦间,忽闻春尽强登山。
  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
  对他来说,这是一种祈祷。
  第二类诗人的最好代表是壮甫,他具有一种无声的幽默,一种谨饬,一种对穷人、对被压迫的人们的怜悯,还有对战争不可遏制的痛恨。
  中国有像杜甫和白居易那样的诗人,他们用美来表现我们的悲哀,使我们对人类产生一种同情心,这也很不错。杜甫生于一个政治混乱、盗匪蜂起、战乱频仍、四处饥馑的时代,就像我们现在的时代一样,他写道: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相似的调子,可见于谢枋得的《蚕妇吟》:
  〖子规啼彻四更时,起视蚕稠怕叶稀。
  不信楼头杨柳月,玉人歌舞未曾归。〗
  请注意中国诗歌的独特的结尾,诗人不是提炼出一种社会思想,而是满足于描绘出一幅图画。即使在当时,这首诗与一般的中国诗歌相比,已经不免太有点反叛的昧道了。通常的调子是悲哀和顺从、忍耐,像杜甫的许多诗作一样,描述战争给人民造成的灾难。《石壕吏》就是极好的一例:
  〖暮投石壕材,有吏夜捉人。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有孙母来去,出入无完裙,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
  这就是中国诗歌中颇具特色的谨饬艺术和伤感情调,它描绘了一幅图画,表达了一种伤感,其余的都留给读者自己去想象了。
  戏剧
  中国的戏剧处在传统文学与近似于西方人士所谓意象文学这二者之间。后者包括戏剧和小说,它们用的是白话文或者方言,因而最少受传统标准的束缚,并且不断地获益于这个自由,不断地求得发展。由于中国戏剧的语言多是韵文,因而被认为是一种高于小说的文学,几乎与唐诗平起平坐。文人学士如果被人知道在创作戏剧,也不像被人知道在写小说那样感到羞愧。总的来说,戏剧作者不像小说作者那样需要隐姓埋名,也不至受到小说作者所受到的非议。
  下面我们将讨论意象文学究竟是如何不断发展着它的美,它的重要性,如何以其本身的价值为现代所认可,以及如何对人们产生一种传统文学从未能够产生过的影响。
  中国戏剧具备一种复杂的特征,这使它有了自己独特的结构方式并对公众产生巨大影响。中国的戏剧是由歌唱和日常口语中的对话结合而成的。这种对话通常很容易为大众所理解,唱词则带有明显的诗的特征。于是中国戏剧在本质上与英国传统戏剧截然不同,歌曲时时出现,比对白更显重要。自然,喜剧中对白较多,而悲剧或者涉及爱情悲欢离合的戏剧则常常爆发出歌唱。实际上,根据中国戏迷们的观点,去戏院主要是去听歌唱,而不是去看表演。人们常去“听”戏,而不怎么说去“看”戏。看来汉语的“戏”字,译为英语的drama(戏剧)容易引起误解,不如译作opera(歌剧)。
  只有明白了中国的“戏”是歌剧的一种形式,才能真正理解它所以能如此吸引大众的原因,才能理解它奇特的构成方式。戏剧的吸引力——尤其是现代英国戏剧——基于理解,而歌曲却是以色彩、声音、气氛和情绪的组合来造就艺术效果。戏剧的表现手段是口头语言,而歌剧却是音乐和歌唱。戏剧的观众希望了解剧情,并为戏剧角色的冲突、出人意料的发展和新奇的表演而感到喜悦;而歌剧的观众之所以去度过剧场之夜,却是为了让音乐、色彩和歌曲来麻木自己的理智,抚慰自己的感官。
  这就是为何大多数的戏剧演出不值得看第二遍,然而人们却能把一个歌剧看上五十遍而欣赏兴致丝毫不减,中国戏剧就是如此。在所谓的“京戏”中近一百出这样的歌剧,能够一遍又一遍地反复上演,并且能久演不衰。观众总是在精彩的高难度唱段之后大鼓其掌,喝彩叫“好”。于是,音乐成了中国歌剧的灵魂,动作只不过是演唱者技艺的一种辅助手段,正如动作是西方歌剧主要女演员的辅助物一样。
  于是,中国的观众从“唱”与“做”两个角度来评价演员。然而这种所谓“做”常常纯粹是一种技术性动作,由一些表达感情的惯常范式所组成;在西方,女歌剧演员们使自己的胸部并不优雅地剧烈起伏,这常使我们感到震惊;在东方,演员则用水袖佯擦无泪的眼睛,这也常使西方人感到荒唐可笑。如果演员体态优美,声音悦耳,那末这点小小的演技就足以使观众大感满足。如果再演得好一些,每一个姿势都会被认为是优美的,每一个亮相都会成为完美的舞台造型。从这个意义上说,梅兰芳在美国大受欢迎便不足为怪,尽管他的歌唱有多少是作为歌唱被欣赏的尚成问题。人们惊异干他优美的身段、优雅的姿态、白净的手指、长长的黑眉、女性化的步履、传情的眼神,以及所有伪装的性吸引力。他也正是用这些来赢得中国观众,获得极大赞赏。像这样一位伟大的艺术家所造就的吸引力是广泛的,这是一种态势语言,同音乐和舞蹈一样具有国际性。如果说到现代意义上的表演,那末梅兰芳尚需好好跟诺马·希勒(Norma Shearer)或者鲁思·查特顿(Ruth Chatterton)从头学起。他划桨的动作以及举鞭以示骑在马背上的演出,与笔者五岁的小女儿玩骑马游戏时将竹竿拖曳于两腿之间的动作,简直毫无二致。
  如果我们研究一下元杂剧以及元代以后杂剧的构成,就会发现同西方戏剧一样:情节通常毫不足信,对话也无关紧要,而演唱却占据中心地位。实际的演出常常是歌剧中流行唱段的集锦,而不是一出全剧。西方的音乐会也经常采用同样的方式,造就一台歌剧选段的荟萃。观众对故事情节了如指掌,他们是从惯常的脸谱和服装上而不是从对白的内容上辨认出各个不同的角色。从尚存的名家剧作中,我们发现起初的元杂剧通常是一个戏包含四折,当然也有不少例外。每一出的演唱总是按照一定的曲调,这些曲牌都是十分有名的。对话毫不重要,许多现存的版本中根本没有对话,这也许是因为对话部分在当时就是即兴表演吧!
  在所谓的“北曲”中,一折戏是由一人主唱到底的,尽管在其他演员的动作和对话相配合(这种限制或许是由于演唱人才较为缺乏的缘故吧)。“南戏”没有这样严格的限制,因而自由发挥的余地要大得多,这就逐步发展到明代的传奇。这时,戏的长度(如同英国戏剧的“幕”)已不复为四折,一折中也可插进不同的曲牌,几位演员可以轮唱,也可以合唱。曲调也与北曲不同,抑扬相错,并且可以换韵。
  北曲以《西厢记》、《汉宫秋》(描写昭君出塞的故事)为代表,南戏以《拜月亭》和《琵琶记》为代表。《西厢记》尽管有20折,却是严格地排成五本,每本4折。
  中国歌剧有一点不同:西方的歌剧是上层阶级的专利品,有钱有势的人常常是为炫耀自己的社会地位或者社交而进出剧院,而不是真的去欣赏音乐。中国的歌剧则是劳苦大众的精神食粮,它比任何其他艺术形式更加深入地渗透到人们的心灵。设想一个民族,它的大众把《汤豪舍》(Tannhauser)、《特里斯坦与依索尔得》(Tristan and Isolde)和《皮纳福》(Pinafore)这样的曲子烂熟于心,任何空闲时刻都在大街小巷里津津有味地哼唱,你就会对中国歌剧与中国民众之间的关系得出一个生动的画面形象。有一种具有特殊癖好的中国人,西方人并不了解,这些人被称作戏迷,人们常常可以在旧北京的街头看到下层社会近乎发狂的戏迷,他们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却还大唱其《空城计》,且摆手作势,扮演那位了不起的诸葛亮。
  外国来访者常常震慑于中国军事题材戏剧的锣鼓乐器那震耳欲聋的声响,以及男演员刺激神经的假声,然而中国人却显然非此不可。这大体上要归因于中国人的神经,不过这种说法又有一个反证:美国人所醉心的萨克斯管以及其他乐器奏出的爵土音乐,每每使中国绅士的神经忍受不了。这或许只是个适应问题,不过喧天的锣鼓声和假声的起源也只有考虑到中国戏剧的场景才会明白。
  旧时中国较好的剧场是建造在一个大院里,就像伊丽莎白时代的剧场那样。然而一般的剧场大致上只是一个临时的木架,高高地搭于露天,有时也搭在大道中央,演出结束,即刻拆除。有这样一个露天的剧场,演员们不得不高声喊喝,以盖过小贩的吐喝,剃头匠们的音叉,麦芽糖小贩的小堂锣,男女老幼的呼叫和狗的吠声。在这种喧嚷的环境下,非得一种保持在很强音高上的尖细假声才能让人听见,这一点谁都可以亲身体验一下。锣鼓也被用来吸引人们的注意力,通常演出之前先敲一阵锣鼓,响声相隔一英里地都听得见,于是起到了与街头电影招贴同样的功效。当在现代剧场里演出的时候,音量确实可怕,但中国人不知怎的倒也习惯了,正像美国人适应了爵士音乐一样。他们热衷于这种喧响,并从中寻求一种“刺激”。时间将会使这一切烟消云散,中国戏剧在现代剧院上演时,最终会变得淡雅和“文明”起来。
  从纯文学的观点来看,中国戏剧作品中诗化的内容所包含的力度和美感远胜于唐诗。我深信,尽管唐诗十分可爱,然而中国某些最伟大的诗篇还得到戏剧和小调中去寻找,因为古典诗歌总是遵循思想和文体的某种传统模式,它具备一种优雅精致的技巧,然而缺乏崇高、有力而丰富多彩的内容。如果一个人读了古典诗歌转而去读剧本里的曲词(如上所述,中国戏剧基本上是诗的集合),那末他的感觉就像先观赏一柬精美的瓶花再去游园一样,感到后者远胜于前者:新鲜、丰富、多样。
  中国的诗歌是精巧的,却从来不很长,从来没有巨大的力量。出于简练的需要,叙述和描写常被限制在一定的字数内。然而剧中曲词所涉及的范围和文体却大不相同了:它所使用的词语会被御用文人斥为庸俗。剧中人形象一出现,即需要戏剧场面,这就要求广泛的文学表现力,这显然不是诗歌力所能及的。人类的情感上升到了一种为绝句律诗所难以达到的高度。由于以白话人诗,打破了文言的束缚,因而获得了以往所完全难以想象的自由、自然与雄浑。这种语言直接取村于人们的日常口语,然后由作者加工成美的语言;这里作者不受传统标准的束缚,单凭自己对声韵节奏的艺术感知行文。有些元剧大家采用方言土语,也取得了无以伦比的美,这种美是难以译为现代汉语或任何一种外国语的。下面便是一例:
  〖我这里稳丕丕土坑上迷飓没腾的坐。那婆婆将粗刺刺陈米来喜收希和。的播那蹇驴儿柳阴下舒着足留恶滥的卧,那汉子去脖项上婆娑,没索的摸。你早则醒来了也么哥!你早则醒来了也么哥!可正是窗前弹指时光过!
  ——马致远《黄粱梦》〗
  曲词的作者不得不努力适应戏剧曲调的需要,但句子毕竟可以长一些,也可插入多余的音节,韵脚也较宽,较适合于曲词所使用的方言。起源于歌行井用之于曲调中的宋词已获得了一种韵律的自由,这种自由已经使得词的格律可长可短,以便和口语而不是书面语的韵律相一致。戏剧曲词的韵律就更加解放。这里我将《西厢记》(中国文学第一流的作品)中描写女主人公莺莺的美丽的几段摘出,看其韵律的不规则程度。
  〖未语人前先腼腆,樱桃红绽,玉粳白露,半晌恰方言。〗
  下面描写的是她转身时的美:
  〖偏,宜帖翠花钿。只见他宫样眉儿新月偃,斜侵入鬓云边。〗
  下面是描写她的行走:
  〖恰便似呖呖莺声花外啭,行一步可人怜。解舞腰肢娇又软,千般袅娜,万般旖旎,似垂柳晚风前。〗
  有意思的是,中国戏剧中曲词和音乐的韵律与西方诗歌与音乐中规则的韵律不同。没有理由说每隔二三行用一次韵的基本韵律,就不可以用在某些英语的律诗中。宋词和元杂剧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其中韵律的调制不是两句或三句一押韵,并且一韵到底,而是三三两两地错开。这种用韵方式值得某些素养较好的英国诗人借鉴和尝试一下。
  由于具有很强的大众性,戏剧在中国取得的地位,已经与它在理想国里的逻辑地位不相上下。除了教会中国人热爱音乐之外,它还通过众多的戏剧角色来赢得男女老少的心灵与想象力,教给人们(其中90%以上是文盲)惊奇然而又很具体的历史知识、民间传说和历史的、文学的传统,因而,对历史人物栩栩如生的概念,任何一个老妈子都比我强得多,诸如关羽、刘备、曹操、薛仁贵、薛丁山、杨贵妃等等,她都了如指掌。而我本人却因为自幼受教会教育,观剧受约束,只是从冰冷的历史书上获得了一些零零碎碎的了解。我在13岁之前就知道了约书亚的喇叭吹倒耶利哥的城墙,但直到30岁才知道孟姜女寻夫哭倒万里长城的故事。这样的无知在中国大众里是少见的。
  戏剧不仅仅给人们带来通俗化的历史和音乐,它的同样重要的文化功能还在于教会了人们区别善恶的道德标准。实际上,所有典型的中国标准,比如忠臣、孝子、勇士、贤妻、贞女和伶俐女仆等等,都反映在目前上演的剧目中。在剧中人物身上,他们看到了自己,看到了自己所喜欢的和厌恶的人;在观剧的同时,他们也深深地陷入了道德与良心的沉思。曹操的奸诈、闵损的孝顺、文君的浪漫、莺莺的痴情、杨贵妃的豪奢、秦桧的卖国、严嵩的贪婪残暴、诸葛亮的智谋、张飞的暴躁、目莲宗教意味的圣洁,都在人们心目中同伦理道德的传统联为一体,成为中国人评判善恶之举的具体观念。
  下面我们引《琵琶记》的故事,来说明戏剧在总体上对于中国大众道德的影响。作为这类故事的一个代表作,它是一个直接宣扬家庭的节孝,从而赢得了大众喜好的故事。它的杰出并不意味着它遵守了现代意识上的戏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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