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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作孚-第9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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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8年10月24日8点,当民字号船队与木船队向12码头集合时,荒滩上的人群全向卢作孚所在的囤船聚集。人声鼎沸,声音盖过川江各种地方特色的闯滩号子汇成大合唱。
“卢次长,快公布你的撤退计划。”
“卢经理,你自己昨晚8点说的,叫我们今早8点到12码头来,听你回话!”
“卢先生,扣去昨夜,满打满算,我们只剩下39天零一个白天!”
这些话,卢作孚全听清了,却又像是充耳不闻。眼前哄闹的人众,卢作孚全看清了,可是他目光却又似望着人众身后的荒滩。他一定是在等待时机,说出他早就准备好了要说的话。此时,他感到一股冰冷锐利如箭的目光盯紧了他。他循势望去,哄闹拥挤的人群中,有一人始终不动身形、不发一言盯着他,正是昨天下午在分公司抢购船票最凶、今早在囤船边催着宣布撤退计划最急的那条汉子。卢作孚还记得他亮出的派司,是军统的秦队长。
从昨晚起,秦虎岗手下的汉子们便听从队长的布置,蓄足了劲,要在今早8点抢先上船。此时轮船眼看到了,汉子们却发现,秦队长纹丝不动,只见他眼睛一眨不眨呆望着囤船上的卢作孚。汉子们这才想起,秦队长这样,已经好长时间——好像是从快到8点就开始的。此前,秦队长烦躁难耐地每隔几分钟就抬腕看一次手表,当民字号轮船队由上游峡口一只接一只冒出头来后,秦队长便不再看手表,却开始发愣。他一个接一个掰下手指头,似乎是在数着民字船有多少只,左右两手指头都掰倒后,秦队长便不再掰手指头,不再遥望驶近的船队,却扭转头愣盯着正在囤船上守望船队的卢作孚。汉子们想,队长肯定是从一下子开到宜昌码头的这么多船中看到了上船脱离宜昌这一处险地的希望,于是各自抖擞精神,打算头一只轮船一靠,便追随队长抢先跳帮登船。当时,背着侦讯专用电台、贴身站在秦队长身边的军统汉口站行动队队副骆沙峰好像还听得秦队长一句什么话,没大在意——半小时后,在成千上万民众的追问下,骆队副才想起这句话。
文静默默回到卢作孚身后,见卢作孚一直不说话,直到众人喧嚷声平息下来,他才开口,只冷冷的一句:“停止交涉,办理运输。”
乍听这话,有人意识不到这话的分量,再次哄闹起来。胸袋中揣计算尺的工程师听出了味道,想听下去,便制止哄闹的人。负责现场的船舶运输指挥部的人帮着维持秩序,场子才静下来。
卢作孚不紧不慢说出一句话来,连他身后的文静与李果果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有把握,四十来天内,运完全部滞留宜昌的器材与人员。”
人群中一个声音问:“你拿什么保证?”
卢作孚说:“从现在起,由我亲自掌握运输计划的分配!”
“这就是你的保证?”
卢作孚看也不看面前说话的人,抬头对人群道:“我要各位先给我一个保证,在我运输的四十来天内,不允许任何人到我这里嚷着要提前运输,否则挪后装运。”李果果一震,他头一回看到小卢先生对人说话如此冷酷。
“尤其是在最初的这几天里,大家一定要协助我,尽快恢复秩序,整理头绪。”卢作孚道,“保证……”
“保证什么?你到底能保证什么?”卢作孚的后半句被众人声浪压倒,他声气都嘶了,想大喊也喊不出,李果果听清了,再次充当传声筒:“宜昌大撤退。”
中福煤矿孙越崎、揣计算尺的工程师等人听了,默默复述:“宜昌大撤退。”
“宜昌大撤退!”有人叫起来。
事后李果果常常对人说起:被历史学家公认的二次世界大战中国战场这一桩举足轻重的事件,这一场分量绝不下于敦刻尔克大撤退的战役,是这天早上8点由小卢先生用喊嘶了的声气第一次为其命名的——而第一个将其公诸于众的人,是李果果。
咀嚼出这句话的味道后,很多人同时反刍昨天傍晚在民生宜昌分公司听到那位充当卢作孚传声筒的大脑袋小伙子传出的那句话——“能运多少运多少”的真正含义。
“我和船舶运输司令部召开紧急会议。并请各机关根据扬子江上游尚有40天中水位的客观情形,安排分配轮船吨位。办法确定后,又召集聚集宜昌急待抢运相关物资的机关、单位的负责人开会,宣布约法三章……运输秩序迅速改善,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卢作孚事后回忆。
近年发现的史料,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八月二十三日《卢作孚上蒋中正电文》中,有如此内容:“现在积宜兵工航空及其他各器材,共尚有七万余吨,必须集中轮船木船之全力,乃能于十一月底运清。兹拟具宜渝加速新计划一份,恳予核准分令各有关机关……”这封电文中,分列了两大部分:“(甲)关于轮船运输办法。(乙)关于木船集中问题。”
宜昌码头,恢复秩序后的人群马上有了新发现——原来,在卢作孚宣布运输计划时,他身后早已一字摆开一长排桌子,曲先生居中,文静、李果果等人在左右,各自桌前都摆了小牌:“办理运输”,待运单位负责人纷纷前往排除办理登记。“从现在起,宜昌大撤退进入了小卢先生的步调!”李果果咬着文静的耳朵说。
眼看从峡口涌出的几乎是源源不断、不见尽头的追随民字轮后面的千百艘木船在宜昌码头江面上结阵,正在排成八个方形,田仲脱口而出:“川江上,从来没有过一个人曾编过这么大的船队!”
“舰队。”升旗纠正道。
“是,舰队。”
“特混舰队。”升旗再次纠正道。
“老师看到卢作孚了?”见升旗一直举着望远镜,像个从来没使用过这玩意儿的新兵看个没完,于是田仲冷嘲道。
升旗顾自望着对岸不语。
“8点了,老师一定想听到卢作孚的撤退计划的。老师放心,回头我命闲子把全部内容给您发过来。”
“卢作孚的计划,我听到了。卢作孚本人,我也看到了。”
“是么?”田仲更意外了,隔一条大江,即使是高倍数的军用望远镜,要真正“看到”某一个人,也很困难,更何况“听到”!
升旗不答,头也不回,只把望远镜递给背后的田仲。田仲一望,嘀咕道:“明白了。”
望远镜中,12码头,先前船舶运输指挥部的枪兵们都无法制止的混乱,转眼间竟被井井有条的秩序取代。人们从荒滩到囤船的一长排小桌前,排起长队。田仲明白升旗刚才那句话的意思了——升旗是从迅速恢复的秩序中,“看到”了卢作孚,“听到”了卢作孚正在宣布的撤退计划。
“卢作孚正在宣布的,不是一个有限的撤退计划。”升旗道。
“难道他宣布的,是一个无限的撤退计划?”田仲问。
“没有任何撤退计划是无限的。”
“那他宣布的是……”
“一个极限的撤退计划。”升旗答。
“极限?”
“极限——意思就是:卢作孚将不遗余力,在对岸荒滩上,拼死一搏。”升旗道,“是条真汉子,真武士。”
“老师把他看作一个英雄,他真会成功么?”
“成功?”升旗见问,连眼皮都不屑抬起,“英雄与成功的关系只有一半。”
“另一半?”
“失败。”升旗说,“英雄的全部定义,二字足矣。”
“哪二字?”
“想想吧。想通了,田中君也就成了真英雄。”
田仲懒得顺着升旗的思路往下想,只问:“他敢?”多年来,田仲已经形成习惯,只要是老师对卢作孚的判断,便无条件相信,因为老师的判断从来没失误过。可是,就在先前,老师对卢作孚的判断——意义最重大的一次判断——发生了根本性的失误,所以,此时田仲也敢对老师的判断公开提出质疑了。
“他若不敢,此时对岸这些人,就不会这样快恢复秩序,规规矩矩听他的。”
田仲明白过来,原来老师的判断,竟基于如此简明的推理。如此简明的推理,田仲竟找不到理由推翻。田仲发现,与对岸由混乱恢复秩序同步,老师也迅速地由先前的震惊、亢奋恢复了素有的冷静。不过,田仲已不再迷信老师的判断力,他用更简明的思路想着:此时,只有一样东西能够克制卢作孚,让12码头的秩序重新恢复为混乱——距宜昌最近的日本航空兵W基地。站在老师身后,田仲再次将视线转向下游峡口——哪怕是试探性轰炸,W也不该蜻蜓点水似的只派三架飞机,只轰炸一波。
宜昌大撤退第一天,日机的第二波轰炸是上午8点27分开始的。
宣布撤退计划,卢作孚没费多少时间。接着,民字号船队打头的民主轮已经靠上他所在的囤船。宝锭按老习惯从机舱中冒出头来,冲囤船上的卢作孚挥手。卢作孚此时却不能像从前那样与他多话。
“难童走第一船,没说的!第二船,该谁上?”人群纷纷涌向卢作孚。
卢作孚说:“按原计划执行!”
李果果大声宣布:“第二船,汉阳兵工厂!”
汉阳兵工厂待运者兴高采烈,向卢作孚表示感谢。另有人抗议。
“战时急需,当然兵工。”卢作孚公事公办地说完,他转对身边的人说:“我们眼下要做的,还不是大规模抢运,是抢救。”他不无担忧地望着下游天空,“谁也不知道鬼子飞机几时再来!”
卢作孚指挥厂家与民生公司船岸人员装船。
一台写着“汉阳兵工”的机械被装上民主轮前甲板,机械上,甚至还有因撤退紧张来不及卸下的刚打造成的炮用无缝钢管。卢作孚凑近钢管一端,望着钢管内螺旋形的内膛线,他知道它的重要用场。此时,“嗡嗡”的引擎声从无缝钢管那头钻入,直灌卢作孚的耳门。卢作孚望见钢管另一端出口所见的圆形天空,阳光晃耀下,出现三架日本轰炸机,向他俯冲而来,机枪喷火。
卢作孚离开钢管,一串机枪子弹溅起火花,从钢管远端射过近端,溅落在卢作孚脚下。
此时荒滩上民众已经四散,秦虎岗率领的那队汉子毕竟训练有素,就地卧倒于囤船船体下。
卢作孚追踪望去,轰炸机就近向着正朝码头驶来的八大船帮船阵中打头的楚帮船队冲去。当先一条木船上,已能看清醉眼。醉眼尚未察觉危机临头,一边领唱川江号子,一边举着酒坛向卢作孚邀醉。卢作孚大叫着指着天空向醉眼报警。川江号子与炸弹轰鸣共响,压倒了他的声音。
醉眼抱着酒坛,扑向船舵,从舵工手头猛地将舵手一扳,船头避开炸弹。可是,炸弹溅起的水柱,将船几乎浪翻,醉眼酒坛落水,醉眼摇头道:“可惜卢朋友送我一坛老酒!”又抬头冲卢作孚说:“卢老板,炸完,你我要都在,你须还我一坛老酒!”
楚帮船工们眼见醉眼无畏,便都恢复镇静。八大船帮不少船只被炸毁,但仍保持队形全速驶向宜昌码头。
卢作孚周围,不时有人被炸死。那根无缝钢管炮筒被炸飞,咣当撞响着,在船上,锚上蹦跳翻滚着,落下水去……耀眼的光柱从囤船旁一个被炸半倒的起重机上一闪,直射空中轰炸机。光柱猛一转向,晃得卢作孚眼前发白。一转眼,轰炸机立即向这囤船俯冲而来。卢作孚明白,光柱是怎么回事。还不容他有所反应,听得有人低吼:“地面日本间谍,向空中指示目标!”话音未落,船影下,一队汉子斜刺里如箭一般冲出,卢作孚刚认出为首者正是秦队长,秦队长已经抽出短枪,手一挥,汉子们分从两侧,包围了起重机。起重机歪倒的操纵室中,果然有一人影,手拿一面镜子,利用日光,向轰炸机射出光柱。
轰炸声中,听得秦队长向起重机上一声断喝:“停止发信号,交枪不杀!”
起重机上光柱突然消失。
秦队长再喊:“闲子,不必躲藏了,我是军统汉口站秦虎岗,你我老朋友了,快请露相吧!”起重机上的回答是一连串手枪射击。秦队长手下拔枪齐射,起重机上顿时哑了火。
却听得秦队长低声断喝:“住手!都给我住手。此人必是闲子无疑,休得忘了你我此次赶来宜昌的军务!我要活口。只有生擒闲子,才能从他嘴里掏出戴老板指名点姓要的钦犯沙扬娜娜!”
此时,第二波轰炸机已经结队飞离上空。荒滩上四散的人群重新聚拢,远远地围了个半圈,看着这一场怪异的围捕,除起重机下的汉子们外,无人能听懂秦队长的话。
众汉子便都倒提了枪望着秦队长。秦队长倒插了枪,抓着起重机铁架向操纵室攀登。他的攀登路线选择的不是起重机铁架外沿的铁梯,而是铁架内框,正是操纵室的死角。操纵室内那人几次探出头来向下他射击,都被起重机下的汉子们排子枪打得缩回头去。眼看秦队长攀至操纵室下,蓄劲便要跃进操纵室小门,听得炸啦啦一声,倾斜破朽的起重机由于不堪其重开始向江面倒塌,众人一片惊呼,只见倒塌的操纵室中跃出一个人影,划一个弧圈跳向江中,铁架下秦队长身手敏捷,同时向江中纵跳,可是,一块断裂的铁条猛砸在他头顶,他纵向江中的弧圈戛然而止,突然成直线向下坠落,便是此时,他仍探臂,拽住了逃跑那人的裤腿,二人同时坠落在冷硬的荒滩上。汉子们迅猛地扑上前,可是,搅成一团的,已经是两具尸体。
远远包围起重机的众人也涌上前,其中不少人昨天曾在民生宜昌分公司哄闹,今早又在12码头等候,自然认得秦虎岗面相。人们面面相觑,揣计算尺的工程师不谙世事,便抹着热泪,冒冒失失将众人揣在心头的困惑问了出来:“怎么也无法将昨天带头抢票,今早8点前严厉催逼卢作孚赶紧宣布撤退计划的那条莽汉子与脚下这个与日谍同归于尽的便衣中国军人连在一起。这位真汉子,到底是怎么……”
他既开了头,众人便都拖着哭声议论:“满打满算,还不到一天,一转眼,他就从一个……豪强霸道的莽汉,变成了真汉子!”这话不是问人圈核心紧紧护着队长遗体的那群汉子,却触动了汉子们心底揣着的相同的困惑。
“雄赳赳一条汉子,转眼就没了!”人群叹息着,身怀六甲的妇女捂着肚子说:“这位大哥也没给他爹他妈留下一句话。”
“今天早上到这荒滩上,除了刚才叫生擒日谍的军令外,队长他就没说过一句整话。”汉子们相对嘀咕着。一句话提醒了汉子中一人,队副骆沙峰说:“话倒是有过一句,8点前,我贴身站在队长身后,听他说了一句话,当时没大在意,现在才想起。说这话后,他再也不催宣布撤退计划,连昨晚布置好的率大家抢先登船的计划也忘了似的。”
“队长说什么话?”汉子们低声问。
“你们队长说的什么话?”外圈的民众跟着问,这问话一圈圈向外传,被围聚秦虎岗遗体前的成千上万民众追问,像一块石子抛下一方堰塘。
“其实,队长只说了半句话。”骆沙峰队副面对越来越高的声浪,有些惶恐。
“半句什么话!”
“当时,望着一只接一只好像开到面前、好像永远开不完的轮船,队长他好像是说……”骆队副目光游移,似乎在寻找什么人,“就连他这样一个私人轮船老板,都……”
“都……什么?”众人问。
骆队副是搞电讯侦破的,职业素养最讲究精确,他连连摇头,任众人如何追问,再不开腔。显然,秦队长留下的最后半句话到此为止。骆队副绝不肯由自己来添加一字。
守护在卢作孚身后的李果果见卢作孚一动,他扭头看去,见卢作孚刚听完这半句话,两行泪水涌出,转身挤出人群。李果果把自己想象成当时的秦队长,也就听到了他没说出口的后半句话,也淌下泪来……
生祭
田仲绕到船舷边,见升旗双眼紧闭,双颊却有泪痕。当时卢作孚的民字号船队与新集合的川江船帮木船拉响汽笛、喊着号子涌出峡口,算起来可不正是中国人“宜昌大撤退”的“第一天”?悲泪之后,升旗便口授上策中策,却不提下策。现在回想,当时升旗便已料定,上策中策军方难被采纳,而备好“下策”。十几天来,升旗多次说到:“棋从断处生。此棋卢作孚既敢断,留给升旗的,自古华山一条道——一本道而已。”
“他们都不懂得什么叫害怕?”对岸沉船顶棚上,田仲放下望远镜,未见答话,接着说,“也许,正是皇军海军航空兵的炸弹,给足了卢作孚和他的国人不怕的理由。”这话说得有点像升旗的口吻。
升旗打个盘脚,背影真似老僧入定。田仲绕到船舷边,见升旗双眼紧闭,双颊却有泪痕,已被江风吹干。田仲头一回见老师悲泪,又不敢动问,正犹豫间,听得升旗说话:“上策,陆军挟今日克武汉胜势,立即会同海军,沿江西上。旱路三百,水路六百,六日内拿下宜昌。”
“老师是不是太过看重卢作孚了?就算卢作孚舍下他全部的轮船,合同数百木船,学生算了笔账,他真要把宜昌人货运完,得一年。”田仲得出的结论竟与那位船舶制造厂的中国工程师惊人一致,“何况,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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