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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作孚-第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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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理由是我们日本国拱手奉送给他卢作孚的。”教授低吼。

“相信老师迟早会找到我最擅长的方式,当众揭穿这个人的把戏。让他的国人明白,所谓爱国,不过是他这个心子起得太大、想当暴发户的中国商人的一个理由而已。”

“也许,不必等到我出手,他卢作孚就……”

“老师您是说……”

“四川是个大魔窟,这话是他自己从前说的。如今他却要把魔窟中最大的三个魔头召集到一起来,中国话,这算什么……”

“与虎谋皮。”

“向老虎讨它身上的皮子的人,有几个不被老虎吃了的?”

“他开魔头大会的地点?”升旗问。

“就在他苦心经营了几年,已初具规模的那个什么北温泉公园。”

“选得是地方。时间?”

“听说万事俱备,还差一桩什么事没准备好,所以暂时未定会议时间。”

“什么事?”

“不得而知。好像卢作孚很看重那桩事。”

“有渠道了解到么?”

“太容易了,他筹备开大会,又不是什么机密!”田仲说,“我这就去北碚。”

文静和李果果把刚油印出来的一大堆小册子整理好。

“小册子齐了,会场布置好了。万事俱备,还差哪一股东风呢?”文静环顾会场。

“小卢先生说——还差一朵花。”

“小三峡也正好百花齐放,卢先生却说还差的一朵花,是什么样的花?”

“小卢先生说了,是北碚最著名的一朵花!”

“北碚名花?到底是什么花?”文静像个小学生那样捧着腮帮思考着,忽然发现对面李果果的眼神邪忽,“果果你盯着我看个啥呢?”

“我看你才是北碚最好看的花。”

“你!”文静脸蛋红过桃花,赶紧把话岔开,“记得不?上回把刘湘、杨森两军长请来联欢,开饭时,刘军长说过什么话?”

“好像是说——今日小三峡百花争艳,还就差我刘湘偏爱一朵花。”

“难道卢先生会为还差这一朵花,迟迟不开这个会?”

“至于么?”李果果说,“再者说了,如果差的真是这样一朵花,那北碚几条街走通,李果果我随手就能采回十朵二十朵!”

“请的这三个军长,其实就是各占山头的三只座山虎,请到了,就是三只下山虎。卢先生知道这是一步险棋,反复说过,不得有任何一点小处随便。中国还没有哪个省哪个人开过这样的会。会开成了,川省军民同心建设定会虎虎有生气,万一出一点漏子,会耽误了卢先生一统川江,一统四川的大事业!”文静道。

卢作孚没请三军军长前,先请了位朋友——乐大年。

“大年兄,请!”卢作孚把一双新筷子双手向桌子对面奉上。

乐大年一看,四只一模一样的蓝花花碗盛着四碗分量相同的豆花,一字摆开在八仙桌上。

“北京路‘永远长’饭馆点的豆花。”乐大年当仁不让地接过筷子,却收敛了平素常挂在脸上的笑容,肃然起身,顺势从右手第一碗中夹出一块豆花,连一点渣都不掉下,完整地放进嘴中,咂巴两下,一句评语便脱口而出。

“算你蒙对了。”卢作孚笑望着乐大年,“你肯定猜到我第一个就会端‘永远长’豆花,北碚最有名的嘛!”

乐大年一声冷笑,向第二碗中夹起一块,这一回,还未送进嘴中,中途便落下半块。卢作孚见状,便还以颜色,哂笑道:“都说大年兄美食家,光是筷子上的功夫便无人可比,原来也有失手的时候?”

乐大年听了全然不动声色,不紧不慢地说:“南京路‘河水豆花’!”

卢作孚的哂笑当下收敛了,抬头望着肃立对面的乐大年。

“这碗是南京路‘河水豆花’隔壁的‘真资格河水豆花’。”乐大年品过第三碗。

卢作孚仰望着,毫不掩饰肃然起敬的神色。

“这最后一碗,不值一提,小三峡两岸随便哪户农家点得都比他好,还好意思拿到北碚街上来丢人现眼脏班子!”乐大年将义愤填膺地将筷子“啪”地一声拍在八仙桌上。说到吃,乐大年再也不像平素那样随缘随喜,一切无所谓,笑口常开。

卢作孚陡然变了脸色,也站了起来,绕过八仙桌,执当年对举人老师之礼似的,将乐大年推拥到自己的这一边桌沿来,取过乐大年放下的筷子,依着乐大年品尝的次序,叮当有声地敲着一个个碗沿:“大年兄自己看。”

乐大年斜眼向下一扫,四只碗这一边碗沿分别贴着四张纸条,依次写着:“北京路‘永远长’、南京路‘河水豆花’、南京路‘真资格河水豆花’……”

“这最后一碗为何无字?”

“这一碗恰恰就是我派李果果随便去磨儿沱岸边哪家农家端的!”

“果然摆不上席。”

“大年兄,这才叫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东翁他们封赠你为美食家,我刚听了还想,粗茶淡饭菜根香足矣,今日亲眼一见,才知非虚名哉!”卢作孚心悦诚服地望着乐大年,“只是这一行中的小学生卢作孚还有一事不明?”

“讲!”乐大年服捧,得意而至于忘形,与得意忘形时的合川举人颇为神似。

“大年兄是怎么判断的?”

“豆花者,以石磨推黄豆取其浆下胆水点而成花也!”

“那是。”卢作孚本想说——小时候我跟着我妈推过点过的豆花也不止一锅两锅,转念一想,你大年兄既然服捧,我今天就让你的虚荣心也饱餐一顿!

“豆花为川菜专长。中国四大菜系之粤菜、鲁菜、京菜均缺此菜品。豆花更是我嘉陵江小三峡独门冲的看家菜,川省野语有之,道是——‘北碚豆花土沱酒,好耍不过澄江口’,足以为证!”乐大年果然入套,正好顺了卢作孚之意,口若悬河。

“果如大年兄所言——北碚豆花得以独门冲,冲在何处?”

“冲在两处!”

“哪两处?”

“其一,选料精。其二,调合齐。”

“敢问其一。”

“便与你说选料。豆花出自黄豆,北碚豆花——我说的是上品,不是你这末碗入不得流的!——必精选产自华蓥山、缙云山、起码是金刚坡上去,小雪大雪时节雪线以上之高山特产春豆!”

“果然占一个精字。”

“光占一个精字还不够,还需精益求精。”

“如何精益求精?”一说到这样做事,卢作孚本能地兴趣盎然。

“将高山春豆采回家,晒干,打瓣……”

“何谓打瓣?”卢作孚不懂就问,瑞山书院学风依旧,而且他早就料定,此时的大年兄生怕他不问,必定有问必答。

“取小扇石磨,初推成瓣。”

“大扇石磨岂不快些?”

“那啊,干豆一压便碎,”乐大年正色曰,“你想请客吃豆渣?”

“原来如此。然后……”

“然后去壳。”

“我妈从不去壳!”

“令堂大人推的不是豆花。”

“不是豆花还能是什么?”

“连渣闹!”乐大年斩钉截铁,不由得卢作孚不点头,他确实听妈妈说过这个菜名。

“令堂一定连豆浆中的豆渣都不过滤,胆水都不用,若在冬天,土里头扯一把萝卜樱樱,夏天随便砍点青叶子菜,剁成菜渣,锅里头一扔,便端上桌来。”

“全叫大年兄说了个准。那年辰……”

“作孚若要忆当年之苦,大年兄便不必再讲美食!”

“讲,打瓣之后……”卢作孚赔着小心,帮大年兄拎起刚才搁置的话头子。

“浸泡。自子时泡至次日午时最好。这才换上重磨,细细推之,然后下锅,以文火煮到半开,再倒入滤帕,滤出豆渣,重新下锅,依旧文火,见泡打泡,见浮渣去浮渣,这才下胆水点成花。”

“精彩!”

“这才说到其一,这其二,更重调合齐……”

“言之有理!”卢作孚眼看让乐大年这么放敞了讲下去,再有三天都讲不完豆花一菜,当下拨转话锋,不敢伤了乐大年情绪,依旧用请教的口吻,问道,“作孚方才还有一事不明。”

“讲。”

“这四碗豆花,旁边配好四只油碟,大年兄动也未动,却怎能当下准确无误鉴识出其出自何店何家?”

“好你个作孚,是要把大年肚皮里头这些年在美食上的存货全掏出来,便全说给你听——谁叫你我是二十多年的老交情!”乐大年道,“豆花本体,讲究四字,雪绵嫩鲜。”

“雪?”

“纯白如雪,不带一丝杂色。所以要选高山春豆,也有这原因。若是贪便宜将黑色杂色黄豆投入磨眼,势必做不到这一个雪字的成色。”

“绵?”

“雪,说的是成色。绵则是筷感。”

“吃一碗豆花,还有筷感?”

“吃连渣闹、菜豆花当然不必问筷感。但真要进入美食一界,首先要问的便是这筷感。莫小看了这一双竹筷,它之于常人,不过是果腹之工具。于美食家如乐大年者,则是大将军手头一杆银枪!刚才这头一碗,大年一筷子下去,便知其绵得劲。”

“大年兄从这碗中夹出一块豆花,连一点渣都不掉下,完整无失地放进嘴中。”

“北碚几条街走通,除却‘永远长’,无一家做得出如此绵扎的豆花。”

“难怪大年兄当下判定!”

“你现在知道我不是蒙的了吧?”乐大年道。

“嫩?”卢作孚惦记着即将要开的三军军长大会,没工夫与大年掰嘴巴劲,顺势把话题向下催。

“绵是筷感,嫩则口感也!他‘永远长’光顾了筷感,顾不得口感,是以豆花上桌,一筷子下去,绝不会中途落渣,但这一筷子进嘴,便显绵得过于老些!”

“难怪大年兄把这一筷子豆花放进嘴中,咂巴两下,一句评语便脱口而出。”

“北京路‘永远长’之短,恰恰是南京路‘河水豆花’之长。他家豆花虽一筷子夹起每每中途落渣,筷感不如前者,但一筷子入嘴,口感却远胜之,嫩!”乐大年指第三只碗,“再说隔壁子‘真资格河水豆花’,其长既不在绵,也不在嫩,却占了一个鲜字!还不止是味鲜之鲜,首先是新鲜。这家豆花老板家住缙云寺山门外,逢场全与家人将家种的高山春豆直接挑到北碚店里,不像前面两家,还有菜市场采买中间环节,是以他家豆花最为新鲜。这一个新鲜之鲜,在美食界无人敢小觑。”

“子曰:不时,不食。”卢作孚及时为乐大年提供经典论据。

“是也!到底四书五经比我读得扎实,说出话来,就是有吨位。”大年道,“新鲜,才得味鲜。这家豆花老板虽是农家半路出家,跻身饭馆一行,但凭了其自身货硬,同样在豆花高手如林的北碚街上占定一席门面。”

“过绵则失之于老,过嫩则不绵,占一个鲜字的,又推不出绵而嫩的豆花,这……”

“作孚是要请客?”

“大年怎知?”

“你这个粗茶淡饭、菜根即香、从不知美食为何物的作孚,今日费这么大事叫来大年,不为请客还能为啥?”

“是请客。”

“请什么客?”

“三军军长,各界名流。”

“一个席面,投资多少?”

“实在有限,作孚都羞于开口。”老友面前,卢作孚毫不掩饰囊中羞涩。

“而且作孚你从来厌恶大吃大喝。”

“所以……”

“所以这才想到豆花。又为了所请皆上宾,当然要令其乘兴而来,同样能尽兴而归,所以才想到北碚豆花。想到少花钱办好席要用最好的豆花,所以才想到久违了的乐大年,所以才对乐大年其人极尽阿谀奉承讨好卖乖之能事!”

话未说完,两个多年老友同时爆发出大笑。

“言归正传,这北碚豆花,诚如大年兄精辟论证,雪绵鲜嫩,各擅胜场,却无一家能全其美。我该选哪家?”

“作孚啊,我知你爱北碚,胜过其他任何地方。所以你才在豆花之选择上本能地犯下一个错误。”

“莫非,另有一处什么豆花,能胜过闻名川省的北碚豆花?”

“你我老家。”

“合川?”卢作孚惊讶。

“醉八仙!”乐大年肯定地说。

“醉八仙?办民生公司时,各家排轮子请吃,大年兄带我们去吃过,没见什么特别之处啊!”

“今非昔比,今年开春,醉八仙老板请到一位大厨!就说那一碗豆花,做得来!”乐大年不屑地扫一眼面前八仙桌的四碗豆花,“你若是没吃,等于这辈子没吃过豆花!你若是吃过,就晓得这辈子吃过的豆花都不是豆花!”话音未落,他惊叫失声。“哎哎,你拽我做啥子?”

乐大年被卢作孚一把拽住就朝外走:“上水船拢北碚码头,你带我去合川醉八仙!”

合川城头醉八仙酒楼,一碗豆花一端上来,卢作孚一眼看去,便知这一趟跟乐大年没白来。一筷子下去,当真是雪绵嫩鲜尽在一碗中占齐。卢作孚笑了。

乐大年却见惯不惊:“试试调合。”

卢作孚将豆花放进调合,一尝,皱起眉头:“这个比袁大头大不了多少的油碟,如何容得下这么多味?”

“这就叫——调合齐!”乐大年道,“豆花调合,有讲究,分两种。油碟与干油碟。油碟者,以忠县酱油、自贡川盐、合川芝麻酱、郫县豆瓣、临江寺豆豉、重庆小磨麻油、火葱、豆母子、油辣子、外加腊肉颗颗调合而成。干油碟则只取炒川盐、花椒面、花生瓣、加味精即得。”

“哪样最好?”

“这油碟调合豆花之味,调味一事,绝无哪样固定最好,百人百味,因人而异。”

“难怪面前这么小个油碟,冒出这么多味来!太用心了,当真是行行出状元!”卢作孚当下点头,“就是他了!”

乐大年困惑地:“啥子意思,就是哪个他?”

“我要请的豆花师傅就是他了!”

“你人都还没得见。”

“老实的,”卢作孚便叫来堂倌,“请你们大师傅出来见一面,好么?”

卢作孚发现桌对面乐大年暗暗摇头。

堂倌拼命摇着头:“得罪了,丁师傅正忙!”

卢作孚说:“哦,他忙,那我到厨房去见他。”

堂倌拼命摇头:“得罪了,丁师傅从不与食客相见。”

“请又请不出来,进又不准进去,能不能请你给我指条路,怎么才得见你们这位丁师傅。”

“客人只管点菜,凡你点得出来的,丁师傅便尽心尽力为客人做了出来,师傅说,较场坝,以武会友。棋盘上,以棋会友。菜馆里,以菜会友。”

卢作孚一望乐大年,这才读懂他暗暗摇头的意思,原来是告诉卢作孚,要见醉八仙的大师傅不易。

“这可如何是好,我的大年兄?”卢作孚做苦脸望着乐大年。

“这位丁师傅,别人要见,难上加难,作孚要见,举手之劳。”

“哦?”

“他是你的故人。”

“作孚不记得故人中有这么一位烹饪高手!”

“总该记得杨柳街老街坊撬猪旺?”

“丁旺旺?”卢作孚乐了,“他当上大师傅了?”

“他!”乐大年嗤之以鼻,接着说,“是他的儿娃子!”

乐大年便原原本本将一段往事道来:

撬猪旺本来“身后无人”,却总也不肯甘心,那年大年三十,便拎了一笼热腾腾的猪大肠,去杨柳街找举人。举人屋门口,街坊排了长长的轮子,丁旺旺知趣地排在最后。平日里惜墨如金的举人,到了这一天,泼墨如水,一幅接一幅为杨柳街通街的人写春联,写罢一幅,右手提笔过头,左手拎起案头的酒壶“滋”一声,眼光从两片圆框框水晶后溢出,掠过酒盅圆圆的杯沿,瞄那泛着光亮的两行墨笔字。排在轮子前头的街坊便弯了腰,从举人肘下抽出那两条洒了金的红纸,道声谢出门。

举人还有余兴,便喊住这人:“读得成不?”

这人便说:“读不成。”

举人:“读不成,你捧回去贴了当门神唬鬼啊!”

排在轮子后面的人便说:“还不快请举人老爷读来听听!”

丁旺旺等人全走空了,才抬脚迈过高门槛,进了举人堂屋。举人刚在景泰蓝的瓷缸里涮了笔毛,叹一声“又是一年,依然故我”,见又有来者,也不看来者谁人,便埋头重新铺纸命笔,正要挥洒,忽然瞥见一笼热烘烘的猪大肠晃荡到案边,举人掷笔:“石不遇今年封笔也——明年请早!”

丁旺旺:“举人,我是丁旺旺。”

举人:“旺丁丁也不写!”

丁旺旺:“丁旺旺不求举人写。求举人点拨一件事。”

举人:“说!”

丁旺旺刚要开腔,举人指着他手头那一笼猪大肠:“你先把这一笼啥东西拎出去再说!举人灶头铁锅红斑斑爬满铁锈,举人堂屋里头只有书香!”

杨柳街上,人人都知道,人有事求举人,举人万事不求人。人有事求举人,举人从来不取分文不收礼信。撬猪匠这才发现自己犯了举人的忌,一吐舌头,乖乖地拎着猪大肠退出高门槛,出门向东,到屋角再向北,再到一处屋角又拐向西,贴着这屋基脚石下的阳沟绕到后檐沟,钻进灶屋门,再向南,从堂屋内供的“天地君亲师”孔老二牌位下的侧门冒出头来,敛了双手,此时手头不见了那一笼猪下水,撬猪匠这才把“身后没得人”的困惑一一道来。

“非也!”举人哑然失笑,“有天地而后有阴阳,有阴阳而后有男女,有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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