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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作孚-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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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偏偏满堂的学生娃被卢魁先这一问,不再嗷叫哭泣,全都抬头看定了举人。面对一双双玻璃珠子一般又圆又亮的眼睛,举人一句话脱口而出。这话刚说出口让自己耳朵听见了,举人便自知这节钟当堂把颜面丢尽:“就你一个人问题多!”

末座的娃娃还不肯善罢甘休,再问:“先生教的,一物不知,学者之耻,学问学问,好学者就要多问,课堂上,就是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外国铁壳壳兵舰与商轮进入中国内河后,史书上记下了这样的字行:“据不完全统计,川江上被撞沉浪翻的木船达四百多只……”

不知这“不完全统计”中,光绪二十七年(公历1901年)八月二十九日这一天,正在江上行走的“渠帮王爷会”舵把子大爷宝老船的这条木船是否统计在内?

多年过去,宝锭还记得这一天,记得把自家这条木船浪翻的那条铁壳壳船。只是,只记得开头,后头的事,就像睡得不安稳的夜晚做的短梦,醒了只回想得起片片断断……

木船尾,宝老船把舵把抱在怀中,吼着川江号子。两边船舷,船工们跟着一声声吼,一桨桨划。船头,宝锭也跟着吼。宝锭还没学会说话,就学会了吼号子。今天他更是吼得来脆生生的——他一眼望见,船头眼看直指,岸边巨石上刻得有四个大字,宝锭虽然一个也认不得,却听卢魁先讲过,那是“瑞山书院”。宝锭是想叫卢魁先听出——宝锭来了。可是,此时书院临江的窗口望进去,看不见一个人影。宝锭听得书院崖脚江边,一群和他一般大的娃娃发出的吼叫:“大清打赢了!”只见卢魁先早已裹在那一堆学生娃娃当中来到江边,开水仗。娃娃们自行分成两方,将纸折的、木雕的小船放入静水湾中,用手泼了江水作为船的动力,向对方的船冲撞,船上用刚学会的字写下的全是“定远号”、“致远号”,嘴里喊的也全是“大清打赢了!”趁他们吼累了,歇口气再吼的空当,宝锭赶紧从莽声莽气的一船川江号子中冒出一声吼,卢魁先听见了,抬头望木船,欢叫一声“宝锭”,第二声欢叫变成了惊叫,宝锭见卢魁先瞪大眼睛指着自己身后,便顺着所指回头,只见一团滚滚黑烟冲天而起,飞快地追逐着宝锭的木船。宝锭身后紧挨的船夫一个个随之回头,望得来忘了吼号子划桨,木船顿时滑下刚闯到一半的大郎滩。船尾扳舵的爸爸,大将军临阵似的大吼一声闯滩号子,却无人唱和。爸爸独唱的川江号子被铁壳船一声声刺得耳门子发麻的尖叫压倒,爸爸从众人眼中看出惶恐,回头望去——那股黑烟已斜刺里扑向木船帆,白布上立马熏出一条条黑龙。宝锭问:“爸爸,那是啥子船?”宝老船连连摇头。一个连爸爸宝老船都说没见过的铁壳壳船,船尾涌一股怪浪,宝锭还没看清它的真面目,呼啦啦一声破响,自家的船就被浪翻了。落水前,宝锭只来得及看清铁船头铁棚棚屋里一个蓄了仁丹胡但依旧是一张娃娃脸的船长,回头冲他一笑,右手抓住一个像西洋钟似的圆东西上的连带的一个手柄,那么一推,叮当一声脆响,铁船尾喷出更大一股怪浪,船头便已昂起,上了大郎滩。直到二十五年后,宝锭跟上卢作孚闯川江,才算搞明白,那不是西洋钟,是新式轮船用来操纵船速的“车钟”。直到三十七年后把开了膛的肚皮里流了一地的肠子打成结重新塞回肚中,把自己操纵的铁壳壳船的车钟推向全速,船尾涌出一股巨浪闯上三峡中的险滩,机翼下画有圆太阳的飞机从头顶掠过,宝锭咽气,还不肯闭上眼睛——还在满世界搜寻那一张蓄了仁丹胡冲他一笑的娃娃脸。

“人要拿石头棺材装我爸爸……”宝锭呆望江中那个几天前卷下了他父亲的漩涡,咕哝着。江边,闯滩号子的曲调没了,却依旧有“嘿着着嘿”号子声传到耳边。宝锭望去,夜色中,是一群光脊梁的精壮汉子,十六人抬着一件足足有两张双人铺那么长那么宽的青石走来。

“竖碑。”卢魁先伸臂把宝锭揽在身边,他说话变得俭省,白天眼看宝老船一船人浪翻江中时,同学们跑向江边,他跑在最前面,一路“宝锭,宝锭”喊着,话喊得太多,喊蚀了声气,又忘了脚下,失足也跟在宝锭身后落了水,受了凉。周身发烫,妈妈挖了草草药,哪晓得一碗吃下去,说话声气更弱了。

“竖碑做哪样?”

“举人作文。”

“举人作文为哪样?”

“祭你爸。合川人说的,举人作文,要赶韩愈!”卢魁先回头昂起颈子望去,瑞山书院窗口里头亮一盏烛,举人正在疾书。

立秋头一泼雨就落绵了。江风吹过,又落斜了。横起的石头竖起了,有宁可行的家两层楼高。石碑上蒙着一块白缟。

碑后,掘出一道长长的穴,此穴比一般墓穴长出数倍,一条条光脊梁的汉子排成轮子走过,将一柄柄水泡过的木桨扔下墓穴。

宝锭站在穴边,手扶父亲传下的那一柄在这条江上象征权柄的铜杆龙头桨,桨同样被水泡过,却只有他这一柄桨,未扔入墓穴。

三杆白幡,三面环立,上书:

渠帮王爷会

遂帮王爷会

州帮王爷会

旗上写字,讲究简要,这些字要写全了,应该是“渠江木船工王爷会”、“涪江木船工王爷会”、“合川至重庆嘉陵江段木船工王爷会”。

曲先生来到碑下,朗声道:“第一祭,奏哀乐。”

姜老城领一支川剧票友集合的民乐队,二胡板胡唢呐,姜老城自任鼓师,敲着川剧鼓点,指挥演奏哀乐。

披麻戴孝的女子们嚎起来,压过姜老城们。

举人斜靠碑侧,目光茫然,仰望碑面。卢魁先站在举人身后,也随着举人抬眼望,想象着暂时罩了白缟的碑文怎么写的。

姜老城猛地一下鼓,哀乐戛然而止。

曲先生宣布:“今日,我合川各界民众,并渠帮、遂帮、州帮王爷会船工,祭奠殉难宝老船等同胞。列位胸中千言万语如江流涌荡,幸我合川举人石不遇先生,以乡人情怀、古人气势,发表雄文,镌之青石。第二祭,石先生诵读祭奠碑文!”

举人痴痴地站着。听得无声,睁开眼,才发现众人都望着他。

曲先生小声提醒:“石生。”

举人干咳一声,迈着方步,来到碑前,他向石碑三拜,起身,双臂伸直,拽住蒙碑白缟,一把拉下,碑面光滑如镜,却无一字。

卢魁先拽住举人后襟:“先生,为啥你一个字不写?”

江风过处,吹起举人一头蓬乱的白发。天不冷,举人却将双手袖在袖中。他不敢直面卢魁先,扭过脸,抚碑顿脚:“石不遇我无言以对哇!”

卢魁先:“为啥?”

举人冲卢魁先拱手:“都是为了你哇!就为你一问再问!”

“学生问什么话了?”

“你一问,为啥是洋船开进我们的河?你再问,为啥我们不造了铁船去打赢洋铁船?你三问,为啥洋人造得出铁船,我们造不出?我答不上来!”

“学生问错了。”

“娃娃,你一问再问,何曾一字有错?错不在学生,错在为师!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可我石不遇枉为人师,无言以对!”

举人双手抄在袖中,向卢魁先一拜,转身就走。

“先生!”卢魁先追上去叫道,叫完,一愣,怎么没听见叫声。他冲着无字碑大叫,他在如镜碑面上,看到自己扯直嗓门大喊大叫的面容,却依旧听不到一声。雨燕惊飞,分明听得惊叫有声。

这天,站在老师未著一字的石碑前,卢魁先发现自己说得出话,发不出声。

妈妈烙了干饼,爸爸背起卢魁先,沿江边青石板路,从嘉陵江走齐扬子江,抓药。药名“天生黄”,连合川城头蒙七先生药铺都没得。哪晓得进了重庆城,连庆馀堂都没得,同仁堂才有,一问价钱,爸爸傻了——要么砸锅卖铁,背上自己这辈子再加儿子这辈子才还得清的债,要么背儿子回家任他当一辈子哑巴。这么简单一笔账,爸爸搂着儿子,蹲在高楼屋檐下算了三天,干饼只剩最后一块,才背起儿子回转。

双赢

时人述评卢作孚,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用这“又……又……”的说法。史书记载卢作孚,不得不一年又一年用这“又……又……”的句式。以至今人有好文字游戏者,将这一对又一对的“又”字并拢成“双”,借一个时新的词来形容卢作孚:“这人一辈子,总想双赢,总能双赢。”

母亲枯瘦的手取下灶头梁上悬着的一根绳,绳上悬着一砣灰乎乎的东西。卢魁先掀开锅盖,是煮的一锅清水菜。母亲将那东西浅浸锅中,绕着锅边悠悠地转了两圈。想了想,又绕了一圈。卢魁先伸出小手记数,母亲叫重新盖上锅盖时,他望着三根指头,张嘴笑了,说出一句话。母亲看娃娃嘴形,知道他说的是:“爸爸今天要回家!”

“我魁先娃怎么晓得?”母亲有些诧异。

卢魁先将三根手指屈起一根,比划着说。母亲看出,他说的是:“爸爸不回家,盐砣砣转两圈。爸爸回家,转三圈。”

正说话,大门吱呀一声,一担麻布的一头先推开门,接着,一只泥泞的草鞋迈过高门槛,卢茂林果然回了家。

卢李氏便摆了桌子,一家人围坐吃饭。

举人怀里揣着什么,一路叮叮当当,来到卢家门外,忽见卢家正吃饭,便站下,刚避向杨柳树下,被卢魁先看到,只得装作刚到的样子:“耶,赶得早不如赶得巧,赶到一餐饭!”他顾自闯进门,也不管卢麻布问“宵夜没得?”瞪着桌子说:“收碗收碗!”

八仙桌当中刚腾出一块地,举人便从怀中叮叮当当拎出一吊铜板:“一百!”举人手又伸入怀中,掏出零散小钱。

卢茂林忙问:“举人老爷,这是……”

“卢麻布,一百二十小钱,作卢魁先这个月的学费!下个月,我石不遇赶在初一那天如数送到府上!一文不少。”

“这是为个哪样?”

“为哪样?为他!”举人转对卢魁先,“你跟我大眼瞪小眼做个啥?明朝起,上学堂,读书!”

举人转身走人。

一家人送走举人,回转。卢茂林叫点灯,数桌上的钱:“一五,一十,十五,二十,一百二十钱。”

“爸爸,明朝我又得上学了!”爸爸从二儿子眼里看出这话。爸爸将儿子揽入怀中,说:“卢魁先。”

卢魁先见爸爸叫自己大名全称,一愣。

“爸爸晓得,你说话出不了声。爸爸说,你听。爸爸说对了,你点个头。不对,摇个头。”

卢魁先点头。

“我们屋,穷不穷?”

卢魁先点头。

卢茂林指屋角麻布挑子上还没抽出的扁担,问:“爸爸的扁担,硬不硬?”

卢魁先伸手摸一下扁担,点头。

“举人说,我魁先娃有志气?”

卢魁先点头。

“爸爸说,我魁先娃人穷,要穷得像爸爸的扁担一样硬肘,饿要饿得新鲜!”

卢魁先点头。

“这一百二十钱,你想拿去交学费钱?”

卢魁先连连点头。

“我晓得,举人老爷送钱给你是真心。”

卢魁先点头。

“你就真心要举人老爷的钱?”

卢魁先愣了。

爸爸将自家怀中的钱袋取出,倒空其中的钱,全给了母亲。然后将举人的钱叮叮当当一揽子全从桌上刨入钱袋,拴紧了钱袋口的绳子,重新揣进怀中:“明朝我进合川城,先不去布店交付麻布,头一个去学堂见举人。给举人磕头,道谢他。再把钱还给他。”

卢魁先偷偷掉泪。卢茂林抱过他,说:“娃娃,爸爸只要还挑得动,明年子,保证送你上学堂。”

卢魁先愣愣地望着爸爸。

“你等不得明年子?”

卢魁先从爸爸怀中滑下来,进了内屋,拎着竹篮出来,篮中放着多日未用的纸笔墨砚,卢魁先抱着竹篮,坐在门槛上,望着东方。

妈妈说:“我娃娃想等到鸡公一打鸣,就去学堂?”

卢魁先头也不回,使劲点头。

爸爸重新掏出怀中钱袋:“卢魁先,你还是想拿你那穷得叮当响的先生这点血汗钱,去交学费钱?”

爸爸看到,魁先娃今夜,头一回摇头,使劲地摇头。

“那你不想读书了?”爸爸看到,魁先娃更使劲地摇头。

“又拿不出一文钱学费,又一天等不得要上学堂,这可怎么开交哟我的娃!”妈妈望着魁先娃的背影念叨。

鸡公一打鸣,卢茂林就醒,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卢茂林下了床,从内屋出堂屋,挑起麻布挑子,来到大门前,就拔门闩,这才看到两扇大门虚掩着。他“耶”了一声,卢李氏披了衣裳正埋头灶前嘴巴对着吹火筒,要吹燃昨晚埋在灶孔里柴块块头子上的火星子,转头来问:“耶哪样?”

“魁先娃当真鸡公一打鸣,就去学堂了?”

卢茂林手向怀中一拨弄,叮当有声:“耶,他又没拿走举人捐这点血汗钱去交学费,看他怎么去学堂?”

“他既是去上学堂,又到哪里去拿钱来缴学费?”

举人听得鸡声人声,从书堆中刨开一条缝,抬起头来。昨晚他备新课,太晚了,就在书院教师备课的案头伏案而睡。他吹烛、起身、正冠、捋髯,抱起案头连夜写下的讲稿和几本线装书,是《天工开物》《齐民要术》。昨天给卢魁先送了学费钱去,今天这节钟,他要当堂答复卢魁先上回问得他丢尽老脸的问题:“为啥洋人造得出铁船,我们造不出?”

他的讲稿上写的是:“木船者,船也。铁船者,亦船也。中国,古称轩辕氏也,不识者以为国人只善造车。非也!秦徐福赴东洋,用的是船。明郑和下西洋,用的是船。郑成功光复台湾,用的是船!中华者,古国也。五千年来,岂止我对尔等讲过的——《三字经》《千字文》《千家诗》、唐宋八大家!就说舟船制造术,同样源远流长,大匠有公输班……”

举人来到教室门口,见双门左右大开,乐了。人没进门,先冲末排座位大叫:“卢魁先!”

无人应答。举人一脚迈进高门槛,才看到末排那座位依旧空着,举人咕哝一声,“耶,交得起学费了,人为何还不到堂?”

这节钟,举人是这样开讲的:“今天,这节钟,本是讲与坐末排那位学生听的。惜乎该生竟未到堂!”

学生哄堂大笑。举人顺着学生们的目光,才发现教室门旁窗户外,趴着一个娃娃,正是卢魁先,盯着老师,听得专心。

这时,卢茂林挑着麻布进了书院大门,也一眼望见魁先娃:“耶,真想得出来哇我的魁先娃!也不争一声,也不辩一句,不出声不出气地,又不拿举人一文钱学费,又一天不等上了学堂!”

卢茂林指点着二娃子的背影,不知是在抱怨,还是在夸奖。满岁抓周,卢茂林没看得出二娃子这辈子爱干啥职业。这天,却看出了二娃子有这等本事。卢茂林还是没看出,正是凭着这本事,这在幼年便显示出来的个性独具的思维方式与行为方式,后来几十年,他的二娃子会干下什么样的事,这些事让当时与今天的人都感到不可思议,于是称之“奇迹”。比如:——三十三岁,整个川江航业遭遇经营危机,卢作孚又拿不出一文钱,又偏偏偏选中这时机创办起自己的轮船公司。

——三十四岁,卢作孚又拿不出足数的订金,又偏偏让上海滩精明的船厂老板专为自己的轮船公司打造一条新船。

——三十六岁,卢作孚又不能对外国轮开一枪一炮,又还要逼着外国轮接受中国人“武装登轮检查”。

——刚满四十,卢作孚又只肯出原造价一百二十分之一的银子,又偏偏能从英国航业大班手头买下巨型沉船。又没有专业的打捞人员与设备,又偏偏能从柴盘子那样的险滩江底打捞起国际知名专业打捞公司宣告“无人能够打捞出水”的沉船。接下来,就凭着这条打捞出水的船,一改船名,调转船头,顺势下行,又不动刀兵,又要让曾经驾着这条船制造川江上著名惨案的英国佬俯首称臣……

——同是那年头,卢作孚手头又没得钱,又要收购多家轮船公司。又只得几条小轮船,又偏偏要“一统川江”。只费了几年时间,便实现“小鱼吃大鱼”、“蛇吞象”,将川江上华资外资大小轮船公司几乎全吞进自家肚皮,吞得来所剩无几,让漫江飘舞的万国旗一统为中国旗。四十岁出头,当上了名副其实的“中国船王”。

——四十五岁,卢作孚只有二十二条大半老旧的轮船,又面对枯水,又偏偏能将交付在宜昌河滩上的十万吨机器三万人全数运走;又没打过一天仗,又偏偏能从日本军队飞机大炮下,将“中国工业、兵工业的命脉”根本挽救。

——五十六岁,卢作孚又要一枪一弹不发,不杀一个敌人,不牺牲一个自己人,甚至不与一个朋友闹翻脸,又偏偏能将受困滞留海外的民生公司的全部海轮(那几乎也是当时中国海轮的全部主力)都驶回大陆。

——眼看要满五十九,卢作孚写下平生最后一篇纸,就连那几行字,依旧如此:又保全了自己的清贫,又安排好寡妻日后的生计。又昭显了自己的清白,又不诬陷、伤害任何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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