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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慧灯-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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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他们已预料到将来有那么一天,仓颉先生造的字,要被人踏践脚下,才不知不觉,泪下如雨。该鬼神自然都是中国货,如果是外国货,恐怕不见得如此多情也。好比,那个发明ABCD的先生,当ABCD出笼之日,历史上就没有记载过三更半夜有什么动静。
不过,中国鬼神夜哭是有道理的,昨天我在办公室里,就看见过这么一回事,一位老哥接到一本精装的、美奂美轮的“第一届国民大会第三次会议代表名鉴”后,脸色立刻大变,那本名鉴印出来所有国大代表们的芳名、别号、籍贯,以及一些形形色色的学历经历。另外,每人还有一张玉照,使人一目了然地可以认清他们的真正嘴脸。大体上来说,“也有老来也有少,也有颟顸也有俏。”各色人等,一应俱全。
于是,那位有问题的老哥,在脸色大变之后,“忽咚”一声,把它扔到字纸篓里,并发出一种表示看不起的声音,好像国大代表能把他染臭了似的。我虽然一再告诫自己,明哲保身,不要多嘴,但为了国大会场上所呐喊的“国家民族利益”,不得不到字纸篓里,把它拣出,并且向该老哥提出严厉抗议。
按查从前小民对皇帝的诏书之类的东西,都要供奉到桌上拜读的。也有悬挂高堂,磕头如捣蒜的。现在民主时代,当然不需要那一套啦,但如果民族道德堕落到把国大代表的芳名都扔到字纸篓里及如何区分不同哲学派别、坚持哲学党性的方法论原则。本,甚至踏上几脚,那就太不像话。故柏杨先生特提出两项建设性建议,盖这种现象,绝不能允许它继续下去也。
一、为了避免再有类似卑劣行为,釜底抽薪的办法,就是,国大秘书处或其他机构,千万不要再印这一类的册子啦。即令印发,最好只限送给国大代表,不要落到其他中国人之手,使他们想糟蹋、想泄愤,却没有机会。
二、为了教育中国人尊敬国大代表,最好是把他们的照片贴在人多热闹的地方,如火车站或公共厕所之类地方,悬挂高墙,派警察保护(这一点很重要),凡不鞠躬致敬的小民,一律予以拘役,当场斩首。果真这样办的话,那些夜哭的鬼们,就可以破涕为笑矣。
三桶水
公元前二十三世纪,有一位许由先生,高尚士也,伊放勋先生把帝王宝座让给他,他都不干,逼得紧啦,他就溜,后来伊放勋先生又想让他当国务总理(九州长),许由先生听说之后,立刻到颖水大洗耳朵。这一类的事,历史上层出不穷。在中国这个国度里,和洋大人不同:洋大人讲争官,看他们选起举来的模样,其争官之烈,教人咋舌;而中国则是以让官,不干官,瞧不起官为最最崇高的行为。检讨起来它的原因,可以说是五千年来官场的说明书。夫洋大人之国的官,虽然不威风,却有尊严,想做官的人可用正当而光明的手段,或考试,或竞选,以达到目的。而中国之官虽然威风凛凛,但只能受到畏,却受不到爱。君看过京戏上五花洞的那位县太爷乎?小花脸而矮半截,典型的瘪三,亦典型的官崽也。呜呼,中国做官的人,很多都是用不正当、不光明的手段达到目的的。故许由先生一听说要他当帝当官,他就落荒而逃,用水猛洗耳朵。可见中国的官之所以惹人厌恶,乃祖宗遗传下来的一种风俗。
于是就发生一种糟糕现象,高级知识分子许由先生既对官是如此的看法,硬不肯干,而国家又不能没有官,自然而然地,很多官遂逐渐落人下三滥之手,成了一种好人不肯出头,坏蛋硬往里钻的场面,国事因之不可收拾。一个七八流货色,一旦当了大小主管,为了表示他不是七八流货色,往往放上三把火,照得自己俨然圣崽。结果三把火放了之后,原形毕露,搞得更凶,怎不使人大泄其气哉。从前辜鸿铭先生认为,要想救中国,应先从总督、巡抚不吹牛开始。柏杨先生也认为,要想许由先生不落荒而逃,不洗耳朵,要想治疗官场上的百种丑态,固然有其最基本的方法,但在气质上,似应做到一点,那就是应先把那新官上任的三把火扑灭。圣人不云乎,差之毫厘,谬之千里,很多官都是被自己那一上任就放的三把火烧焦、烧死了的,信不信由你也。
而今侯全成先生露了一手,他就任嘉义县长时,就没有放三把火——其实他因可以乱放的。换了柏杨先生,早以救主自居,拿出时代精神,大放厥词,而侯先生不然,他带的不是三把火,而是三桶水,要把嘉义洗得干干净净。这种对抗潮流,和对抗传统的干法,是一种新的观念和新的作风,由小看大,也是中国政治上的一丝生机。我想那三桶水仅只洗洗身还不行,最好能灌到肚子里,里外一齐洗,则侯先生当了一场官,就可永垂不朽矣。
不过嘉义是一个是非之地,第一任县长李茂松先生吃了官司,第二任县长黄宗焜先生也吃了官司,当中还夹了一任代理县长金什么先生,因筑墙之案月革命后回国,借口俄国经济落后,反对十月社会主义革命。,也上了公堂。要说嘉义风水不好,那是鬼话,要说嘉义小民喜欢告状,更是鬼话加三级。盖自己身上没钩子,不怕有啥线头挂上也。侯全成先生三桶水上任,一新耳目,我们相信他能把那乱麻摊子搞得好。但政治也是一种艺术,搞得好有荣誉,搞得不好一身腥,三桶水固然足够用矣,不过那三桶水如何洗法,如何灌法,则得用点心思。出发点是对的,万一不小心走上弯路,不仅白费力气,而且会惹得自己也跌一跤。
柏杨先生盼望侯先生的三桶水洗得恰到好处,至少顶头上司应该允许他能够洗下去,使嘉义县,甚至使整个官场,都被洗得其白如雪,那就老天有眼,国家有福啦。
幺鸡吃烧饼学
柏杨先生曾有过一个隆重发明,曰:“幺鸡吃烧饼学”,颇震撼中外。想当年吾友张宗昌先生,以小瘪三起家,当上了山东省督军,八面威风,十方光彩,而且也忽然天纵英明,成了万事之通,以三多闻名于世:一曰“兵多”,二曰“枪多”,三曰“老婆多”。
只要他看上一个女人,不管她是太太也好,小姐也好,立刻就霸王硬上弓,向不经过任何客套手续。而他的老婆,如果另有高就,或给他大量戴绿帽子,他也不太在乎。固一世之英雄也。有一天,和三个可敬的家伙打牌,他做清一色条子,单吊幺鸡,等也等不到,摸也摸不着,急得龙心大怒。于是乎有一家打了一个一筒,他把牌往下一推,曰:“胡啦!”别人一看,不对呀,幺鸡只能胡幺鸡,怎能胡一简乎?张先生曰:“你懂得啥,这叫幺鸡吃烧饼。”盖一筒团团然像一个烧饼也。三人闻言,用艾克斯眼睛一瞧,张先生背后军警林立,有军法处焉,有盒子炮(手枪)焉,有警察厅焉,而三个可敬的家伙背后固啥都没有,还有啥可说的,张先生当然胡之。如此这般,过了一会,有一个家伙也单吊幺鸡,他想这下子也可如法炮制矣,恰巧有一家打下一张一简,真是天作之合,乃把牌也一推曰:“胡啦!”张宗昌先生曰:“你怎么个胡法?”该家伙曰:“我也是幺鸡吃烧饼。”张先生曰:“不行,不行,幺鸡刚才已经吃饱,不能再吃啦。”该三人闻言,再用艾克斯光眼睛一瞧,张先生背后军警林立如故,军法处焉、盒子炮焉、警察厅焉也如故,而自己背后也啥都没有如故,还有啥可说的如故,只有输到底的一途矣。
这一套学问,柏杨先生名之曰“幺鸡吃烧饼学”,越是天子圣明的时代,幺鸡越是猛吃烧饼,或越是猛不吃烧饼。常有些头脑不清的人曰:“嗨,你看某人某人,他怎么能那样干呀?”非他有啥特别,而因为他是幺鸡,或因为他是烧饼故也。晋王朝贾充先生,不过是个四五流人物,因为颇有点政治警觉,乃成了皇帝司马炎先生手下第一等红人。他翘了辫子之后,没有儿子、香火中断,司马炎先生乃命令他的外孙韩谧先生为嗣。这种情形在现代当然算不了啥,可是当时却“全国哗然”,司马炎先生乃下诏曰:“太宰贾充,崇德立勋,勤劳住命,背世殂陨,每用悼心。又胤子早终,世嗣未立,古者列国无嗣,取始封支庶,以绍其统,而近代更除其国。至于周之姬旦,汉之萧何,或预建元子,或封爵元妃,盖尊显勋庸,不同常例。太宰素取外孙韩谧为世子贾黎民后。吾退而断之,外孙骨肉至近,推恩计情,合于人心。其以韩谧为贾充孙,以嗣其国。自非功如太宰,始封无后如太宰,所取必以自己出如太宰,皆不得以为比。”
这一道诏书,前半段说得还有点道理,外孙和孙,在血统上讲,因没有一点分别。可是后半段就幺鸡吃烧饼学矣学。1916年任不列颠科学院名誉院士。认为整个世界本质上,译成白话,那就是:“除非功勋跟贾充一样,除非有了爵位而且第一代便绝了后跟贾充一样,而且又除非亲生女儿生的孩子跟贾充一样,都不得援例。”说了半天,只一句话,只有贾充先生可以吃烧饼,别人统统不可以吃,盖别人不是幺鸡还不饿,就是已经吃饱啦,只有贾充先生才能吃,这种干法,乃张宗昌先生的老祖宗。
大概是前年之冬,大批纳税人辛辛苦苦缴的纳税钱,被一群官崽慷小民之慨,投入唐荣铁工厂,一时也像贾充先生闹的风波一样,全国哗然。当哗然到最高潮时,柏杨先生即英明地指出两点:一是,不要说全国哗然,就是全地球哗然都没有用,你越哗然,他越猛干,盖必如此,才有威信,才能过瘾而舒服也。另一是,幺鸡一旦吃起烧饼,谁都拦不住。司马炎先生露一手于先,张宗昌先生露一手于后,中国人仍浑然不知,可叹不可叹乎?尤其怪的是,竟有若干迷迷糊糊的立法委员在院会中乱问。报载,立法委员问的是:“此次引用总动员法局部条文,冻结债权人债务,不考虑如果其他工厂也都照唐荣铁工厂这样做,那不但外人华侨不敢来投资,连民间有钱的人,也不敢投资啦。”巨官答曰:“申请救济的工厂,是有限制的,并非一般性的工厂均可适用。”呜呼,一些后学之士,恐怕是非豁然贯通,连连打呵欠不可,盖只有张宗昌先生的幺鸡可以吃烧饼,其他的幺鸡只有瞪眼一途——你不瞪眼,你抵抗得住乎?盖“那不是一般性的工厂均可适用”的,只有张宗昌先生的工厂才可胡满贯也。
于是乎前天报上又有了新闻,巨官又在“擢拔优秀青年”矣,一位两个月前才当了打狗脱的三十三岁的年轻人,被正式任命为台湾省政府秘书,报上曰“台湾省政府黄杰主席,今天正式任命一位台湾省籍优秀青年赖星梁,担任省府秘书,以实现他擢拔台湾省青年人才的主张。”该堂皇主张的结果是:“赖秘书之父赖森林,为台湾省工业巨子(妙),现且为议员(妙),赖星梁不但精通日语,且英文造诣极深(妙)。”“赖星梁于二月一日,由其父赖森林和另外一位省议员许金德、建设厅长林永梁等,陪同前往中兴新村,并介绍与省府秘书处同事晤面。”
这一段新闻使我们想起一幅洋大人的漫画:老板大人介绍一个年轻小伙子给办公室全体目瞪口呆的大小职员曰:“为了选贤与能,提拔后进,我特派约翰做你们的处长。他是我的小犬,刚从欧洲游历回来。”呜呼,有一个可怜兮兮的朋友告曰:“这年头黑格尔认为人对世界的认识只是”绝对精神“的自我认识;旧,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年轻人,要想成为优秀青年,‘孚’了起来,颇不简单,如果赖先生的亲爹不是工业巨子,也不是省议员,又没有那么多大力的父执,恐怕幺鸡吃不了烧饼。”我想该朋友似乎有点神经病,其然欤?其不然欤?其要咳嗽欤?其不要咳嗽欤?
(柏老按:到了一九八○年代,重读这则新闻,仍有感慨,咦,官宦世家的小子有福啦。)
玉匣记
世界上越是弱者,忌读越多;越有缺点,越怕别人说他有缺点。所以和尚最怕听人骂秃驴;害杨梅大疮的朋友,最怕听人说花柳。我有一位同事,便是如此这般,有一天,他正坐那里埋头苦读报上的花柳病广告,我曰:“老弟,你是不是用上啦?”他气得脖子发粗,怒曰:“你怎么知道我看花柳广告?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度了不算,还要血口喷人。”把我顶得下不了台,可是第二天我却在某性病医院门前遇见他,刚从里面钻出来,探头探脑,恰和我碰个正着。呜呼,我这才恍然大悟,他当时为啥连脖子都粗了也。盖做了亏心之事,或理屈之事,怕的就是小鬼叫门,不幸有个倒楣分子经过,“唿咚”一声,滑了一跤,他在房里立刻就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出门一看,原来不是小鬼,那岂不是故意捣乱?自然非抓而接之不可。如果他立得正行得正,不要说有人在门口滑了一跤,便是谁弄个原子弹轰一下,都没有关系。君不见监狱里的死囚乎?凡死囚散步时从没有把手背到身后的,盖那模样和“绑赴刑场,执行枪决”差不多,越是有资格被枪毙的人,越是讲究,偶尔不小心,把手往身后背了一下,就会立刻咒天骂地,以祛不祥。如果仅只是个小偷,或仅只是个扒手,他就不在乎背手不背手矣。
中国有一本书,曰《玉匣记》,专门为弱者所设的书也,上面讲的乃是忌讳之学:上午八时,神在正南;上午九时,神在正北;入灶时,神在锅底;如厕时,神在毛坑。简直处处有神,地地有鬼,俗云:“看了《玉匣记》,不敢放个屁。”这和大圣人孔丘先生的见解,有暗合之妙,孔丘先生曰:“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逊。”《玉匣记》就是告诉你应该如何去危行言逊。中国五千年优美文化,竟孕育出来这部大著,可知五千年可怜小民,过的是啥日子也。目前《玉匣记》当然不再流行,谁都不会相信撒尿时要先拣好方位——十时撒尿,向东撒之,十一时撒尿,向北撒之。不过,不管《玉匣记》这本大作存在不存在,只要中国同胞和中国的官老爷一天神经衰弱,《玉匣记》的精神就一天不死。
凡事都要取个吉利,皇帝也不例外。从前宋王朝第十任皇帝赵构先生流亡临安,路上问两位篙工姓啥名啥,一曰:“赵立”一曰“毕胜”,合起来乃是“赵立毕胜”,赵构先生龙心大喜,认为一定可以中兴。(堂堂宋王朝政权竟复兴在两位篙工的名字上,你说要不要打喷嚏吧!)后来跑到萧山,有人在路旁晋见,问是谁,答曰:“宗室赵不衰。”赵构先生一听,心里更是舒服,看情形那两位篙工和这位本家,有钱可拿,有官可做的也。如果赵不衰先生叫的是“赵性王”,念出来成了“赵姓亡”,可能会被认为触了楣头,乱棒打出。赵鼎先生当宰相时,会稽名士钱唐休先生请见,赵鼎先生一看,一肚子不高兴曰:“钱塘真个要休乎?”硬是不见,钱先生可谓无妄之灾。所谓“中兴”的皇帝和宰相,都有《玉匣记》精神,既怕人滑跤,又怕人放屁,整天提心吊胆,苦兮兮得很也。
故吉利祥瑞的事,必须年年有之,和处处有之。上星期柏杨先生一位朋友的小儿子结婚,正在热闹哄哄之时,新娘手里的玻璃杯现存多为批驳时风习俗、社会积弊之论。提出因时变易思想。,不知道怎么搞的,滑到地下,跌个粉碎,当时老派人物甚多,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我乃开口曰:“碎碎(岁岁)平安!”众乃大悦。嗟乎,柏老真有资格当宰相矣。从前晋王朝第一任皇帝司马炎先生,前去算卦,算算能传几代,摸出的数字竟是“一”焉,你说扫兴不扫兴吧。司马炎先生脸上像刚挨过鞋底,群臣没有一个敢说话,只待中裴楷先生,有柏杨先生之才,乃曰:“臣闻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司马炎先生这才大乐。裴楷先生之能有得官做而且开府仪同三司,靠的就是这一段非常得体的话。盖这种解释必须迅速,迅速者表示前已有之,是你想起,不是你杜撰也;更必须其词振振,振振者表示理直气壮,明明是马屁,偏偏以忠贞的态度出之,他虽不舒眼不可得也。这门学问,实在是博大精深,有志之士,不可不察。
所谓弱者,具体地说,就是胆怯心虚。有一个笑话颇值得欣赏:有某士子,进京赶考,由长工挑着铺盖,该长工大概是一个懒散之人,没有把铺盖绑牢,走了几步,一下子就掉下来,长工回头一看曰:“怎么搞的,落了地啦。”士子听了,以“落地”和“落第”同音,颇感闷气。走着走着,又掉下来,长工又曰:“怎么,又落地啦。”士子忍无可忍,乃劝之曰:“以后铺盖如果再掉,你不要说‘落地’,说‘及地’(及第)行不行?”长工点头答应,于是又走,走了几步,铺盖又掉,长工果然称之为“及地”,士子以为苗头甚好,及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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