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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俩？我到哪儿找啊？”
　　吴江海再次松口：“一个！一个总行了吧！上峰说了，海阳出了共产党，点名说就在虎头湾，你们吴家怎么也得出一个吧？要不然我可真没法交差！大哥，就这么说定了，三十条船我收了，今儿天黑之前，你再交给我一个共产党，我立马撤兵！”
　　吴江海走出海神庙大殿，一步三晃地走向竖着旗杆的广场。秧歌疯子远远看见吴江海，被吓得慌不择路，一头撞进了捻匠铺。
　　捻匠铺里到处是木屑、刨花，一宿没睡的海猫已给爹娘做成了两具棺材，虽然歪歪扭扭，但长短尺寸合适。海猫脸上露出了很久未见的微笑，他双手合在一起，举在眼前，说：“爹、娘，今天是你们的头七，儿子把棺材给你们做好了，待会儿我就去找吴赵两家的族长，接你们二老入土为安。”
　　撞进门的秧歌疯子一见海猫，连忙抓住他，并将他藏到门后，连唱带说：“保安队来了虎头湾，这里从此不安宁！”
　　“你这是要救我？我听他们都叫你秧歌疯子。你是吴家的？嘿嘿，我住这儿七天了，有来给我送饭的，有来打我的，可你是来救我的？”秧歌疯子胡乱点点头，一双惊恐的眼睛不断瞅着门外。
　　海猫饶有兴致地欣赏着秧歌疯子：“也不能说虎头湾没好人啊，你就是好人！哎，咱俩你大还是我大啊？”秧歌疯子挺了挺腰杆，他确实比海猫高出个头来。海猫笑道：“我不是说个头，我问你几岁了？”很明显，秧歌疯子不知道。“看你这模样应该不比我小，不过你半精不傻的心眼儿肯定没我多，我上次给你还钱的时候，小先生告诉我你是个孤儿，要不然这么的，你管我叫大哥吧，以后在虎头湾我罩着你！”秧歌疯子憨厚地笑着。海猫拍拍他的肩膀：“兄弟，看你个头大有点力气，今天哥哥要给爹娘下葬，你帮我抬棺材咋样？”
　　秧歌疯子连连点头，海猫高兴极了，拉着他的手说：“走，兄弟，跟我找吴乾坤要我爹的尸首去！”
　　海猫和秧歌疯子推着板车，迎头碰上从海神庙大殿走出的吴乾坤。海猫向他要吴明义的尸首。吴乾坤脑子一激灵，突然想起吴江海让他交出一名共产党的事，不由得在海猫身上打起了主意。
　　打海猫主意的还有赵洪胜，当海猫拉回他爹的尸首以后，再返身找赵洪胜要他娘的尸首时，赵洪胜正为吴江海的事犯愁呢！他想起五年前穷鬼们在牟平造反，县里边非说带头闹事的共产党是虎头湾的人。当官儿的敲完吴家敲赵家，拿了钱不走还非逼着交人，幸好有个外乡来的捻匠老斧头，赵洪胜和吴乾坤一合计，就让老斧头顶了共产党的名，送进了县大牢。眼下，海猫闯进了赵洪胜的眼里，他想这不是现成的吗？
　　当二人打定主意，向吴江海交差时却不料又发生了一场狗咬狗的较量。吴乾坤认为海猫的爹是吴明义，应该算吴家出的“共匪”；而赵洪胜反驳说海猫是妹妹赵玉梅的儿子，自然应该算作赵家人。二人互不相让。
　　都说天下穷人是一家，这话一点也不假。海猫给他爹娘下葬这天，赵香月、赵大橹、香月奶奶、大橹娘、老犟眼子、海螺嫂、秧歌疯子、赵老气，当然还有挤在穷人堆里的吴若云和林家耀，大家七手八脚帮着入殓盖棺，好一阵子忙。
　　两具棺材被抬到了平板车上，海猫把套在车上的绳子往肩头一拽，对秧歌疯子说：“兄弟，起灵了。我在前面拉，你在后面推，卖点力气啊！”
　　秧歌疯子一听来了劲，突然唱起了秧歌调儿：
　　爹死了，娘没了，
　　老天爷你眼瞎了。
　　刮风了，天阴了，
　　海神娘娘就要显灵了！
　　悠扬凄美的秧歌在海神庙前的广场上空回荡着，漫天飘零的纸钱纷纷扬扬落了下来，海猫一步一挪，一挪一回头，号啕大哭。周围的人们目送着这孤单的人，不由得一个个泪洒衣襟，呜咽声声。海猫看到虎头湾这么多人为他爹娘送葬，悲痛中又生出许多的欣慰。然而，他哪里知道，自己的命运却被他爹娘各自属于的家族共同出卖了……
　　话说趁吴江海离开的机会，正与吴乾坤针锋相对的赵洪胜突然退一步说：“老吴大哥，虽说我们吴赵两家势不两立，可是祖宗是留下过规矩，外敌来犯虎头湾，两家须联合拒敌，不分你我。”
　　“那是当然，祖宗留下的规矩，我吴乾坤从来不敢忘！”
　　“好，那如今保安队来了虎头湾，他们和倭寇海盗有什么两样？吴江海这两次回来，我们赵家可被敲诈了不少。虽说他是你的亲兄弟，可他对你一直怀恨在心，这不假吧？我不好过，你恐怕也好不到哪儿去！”
　　吴乾坤不耐烦地说：“哪来这么多废话？海猫是我们吴家的人，你没份儿跟我争！”
　　赵洪胜忍住气说：“你呀，如果这个时候咱再一味斗下去，那吴江海会说海猫既不属于吴家，又不属于赵家，是他们自己抓到的共产党，他还会要我们两家再各交出一个人来……那时候你怎么办？”
　　吴乾坤一愣：“你的意思是？”
　　赵洪胜咬牙说：“咱们两家只能联手对付保安队了。”
　　赵洪胜话音刚落，吴江海回来了，瞟了一眼赵洪胜和吴乾坤，说：“你们两个争吵完了？都打算就交出海猫是不是啊？”
　　吴乾坤瞅一眼赵洪胜，说：“我们两家都挨家挨户地查过了，绝对没有共产党。这海猫正月十三从天而降，搅得虎头湾不得安宁，还逼死了两条人命，必定就是共产党，我们联合把他交给你，请保安队为虎头湾除此大害！”
　　吴江海生气地说：“我从海阳出来的时候，县长可和我说得清清楚楚，虎头湾出了十个共产党，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求我，一边说是本家，一边说是同窗，我面子给得不小了，我让你们天黑之前各交出一个共产党来，结果你们不识好歹，还串通在一起了！就打算交出海猫这一个来糊弄我啊？”
　　赵洪胜耐心地解释道：“大队长，虽然虎头湾就这么一个共产党，但是他作恶多端，罪大恶极，他一个就能顶得上十个。”
　　“别蹬鼻子上脸！”吴江海一拍腰间手枪，“一家一个，少一个也不行！”
　　吴乾坤大怒：“老二，别给脸不要脸，刚才我们俩已经头碰头了，你这两次回来在虎头湾敲走了多少，我们心里可都有数！”
　　吴江海愣了，他看了看赵洪胜。赵洪胜脸一阴，也没给他好脸色。
　　“是，你现在是保安队大队长，手里攥着枪，我不和你计较！你说要抓共产党，我们就只有这一个。你带走就算了事了，如果你还纠缠不休，你就掂量掂量……你大哥我也是当过兵的，好多同僚故旧都在省城担任军政要职，比你官大的有的是；赵族长就不用说了，他在青岛、济南都读过书，做过生意，他的很多同窗故友随便搬一个出来恐怕也够你喝一壶的！”
　　吴江海犹豫了，但仍然硬着头皮说：“远水解不了近渴，我管你们认识谁，老子的保安队大兵在此！”
　　吴乾坤眼里闪着凶光：“你也不是不知道咱吴家子弟手里也有枪，你不是说我私养武装打算造反吗？我弄死你是吴家的家事，我倒要看看谁敢说我造反！”
　　吴江海努力回避吴乾坤刀子一样的眼神，头转向赵洪胜：“老赵……”
　　赵洪胜毫不留情：“吴族长说的是。虎头湾的老祖宗早就说过，外敌来犯，吴赵两家不分你我，联合拒敌！我们赵家，也有枪，怎么样？”
　　吴江海一下子软了，说：“大哥、老赵，这是干什么呀？刚才你们一说海猫，我就琢磨他真是共产党，这个共产党还小不了哪！你瞧他把虎头湾给折腾的，一个顶十个，就他了！请二位族长写个证词，再按上个手印，枪毙海猫的时候也得有个旁证啊！”
　　吴乾坤和赵洪胜相互看看，不知是因为联手对付吴江海初战告捷，还是因为他们共同出卖了海猫而不知廉耻，两个人的脸上都挂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林家耀和赵大橹已经为海猫的爹娘挖好了墓坑，吴若云和赵香月一人扶着海猫的一只胳膊，一起帮他下葬。按照海阳的民俗，死者入土为安，因此，墓地除了赵香月、吴若云、赵大橹、林家耀和秧歌疯子几人，大橹娘、海螺嫂、赵老气和香月奶奶等众乡亲便四下散去。
　　磕头谢过大家，海猫抱着一块用木板做好的碑，手里拿着个碗和一支破旧的毛笔叫住吴若云：“小先生，你先别走，这是吊线用的墨，这还有笔，请你帮我爹娘写个墓碑吧，就写我爹吴明义，我娘赵玉梅之墓就行了。”
　　“那怎么行，墓碑没有这么写的。赵玉梅既然是你娘，就不能写她的名字，只能写吴赵氏。”
　　赵香月听了吴若云的话，“呼”地转过身来：“不行！我家大小姐是被吴明义抢走的，他们没有婚约，哪来的吴赵氏？那天虎头崖上我可听得一清二楚！”
　　吴若云看着赵香月，说：“那天我也上了虎头崖，吴明义那么说，是想救赵玉梅的性命，你当真啊？既然是夫妻合葬，墓碑就得这么写！”
　　赵香月坚持道：“我说不能这么写，就不能这么写！如果这么写了墓碑，早晚得被人砸了，弄不好，连坟都得扒了！”
　　正当二人争执不休时，保安队迈着整齐步伐，扬尘而至。吴江海坐在车里，头探出车窗，冲泥鳅喊道：“泥鳅，去！”
　　泥鳅带人跑到海猫跟前，喝道：“海猫，跟我们走吧！”
　　海猫愣了：“走哪儿啊？等会儿，我要给我爹娘竖个碑，还没完事呢……”
　　“我们大队长，还有县长大老爷有工夫等你？给我走！”泥鳅说着，手一挥，几个保安队员冲上前来，伸手摁住了海猫。
　　林家耀、吴若云、赵香月和赵大橹纷纷上前阻拦，保安队员纷纷拉动枪栓，乌黑的枪口一齐指向了他们。秧歌疯子想逃，被泥鳅一脚踹倒在枪口下。
　　海猫大惊：“别，别，别！别难为他们！小先生、小姨，还有你们大家都别急，一定是我爹娘那个案子结了，县长和吴大队长请我到县里边问问我满意不满意。我也想了，从我娘那边论呢，赵家全是我亲戚；从我爹那边论呢，吴家全是我亲戚，枪毙谁都不合适。现在吴大队长给我做主让我给我爹娘合葬，这就挺好了，我满意了，我跟他们一说，他们马上就会放我回来！”
　　话还没说完，海猫已经被泥鳅等人拖着要走。海猫从怀里掏出账本和钱袋子，扔向赵香月：“这是赵家二百零一户给我爹娘出的棺材钱，棺材我自己做了，用不着了，求小姨帮我还回去……”赵香月接过钱袋子和账本，不知所措。
　　海猫又对吴若云说：“小先生，墓碑的事就拜托你了，你看着怎么写都行啊！小姨，识文断字的事就交给吴大小姐吧，你别挑眼了！我走了你们俩可千万别打架，你们一个是我爹的同族大小姐，一个是我亲小姨，都不是外人，求你们了……”
　　泥鳅不耐烦了，将海猫生生拖走了。
　　


第十二章
　　海猫被关进了海阳县城的一间单独牢房，高高的窗户泻下些许光亮。借着亮光，他见锁门的狱警转身要走，便吆喝道：“哎，大哥，别走啊，你见着吴大队长说一声，就说我这案子他断得挺好，我满意了，其实用不着还把我请到县城来……给我的那个捻匠铺也挺好，我回头干捻匠活赚了钱，还要请他喝酒呢！”
　　狱警摇着头，理都不理地走了。海猫知道再喊也没有用了，他看着身边的环境，有点心虚，不太确定自己是被请来的还是抓来的。这时，满头乱发的老斧头提着一个破桶走过来，他递给海猫一个碗，舀一勺烂糊糊的糙米菜叶子倒在里面，说：“这是你的，吃吧！”
　　海猫鼻子凑到碗边，闻了闻：“还挺香的，你们吴大队长真讲待客之道。哎，你认识他吧，你帮我谢谢他，我们俩是有交情的！”
　　海猫所以这么说，一是给自己壮胆，二是担心新来乍到的吃了亏。可是老斧头没理他，径自走了，海猫有些失落，蹲在地上，抓起碗里的饭就往嘴里塞，不料老斧头突然回头问道：“哪儿来的？”
　　海猫一愣：“哟！你会说话啊？我还以为你是哑巴呢，我虎头湾来的。”
　　一听“虎头湾”三个字，老斧头睁大双眼，仔细辨认着：“虎头湾？我怎么没见过你？你姓吴还是姓赵？”
　　“我既不姓吴也不姓赵。哦，不对，我既姓吴也姓赵。也不对，那都是将来的事儿，到底姓什么我还没想好呢，那要看将来是我爹他们家人对我好，还是我娘他们家人对我好。现在我姓海，我叫海猫。”
　　老斧头又问：“那你在虎头湾住在吴家还是赵家？”
　　“我住自己家，就是虎头湾那个捻匠铺，我爹娘用命给我换来的房子，挺宽敞的，还有干捻匠活的家伙，我海猫这辈子有着落了。”
　　听了海猫的话，老斧头吃了一惊，可能他在监狱待惯了，脸上并没有显露出任何表情，只是轻声说：“捻匠铺？嘿，咱们俩怎么这样有缘啊？”老斧头哪里知道，这个缘是吴江海让他跟海猫结下的。
　　话说吴江海离开虎头湾，一边命人将海猫送进大牢，一边向县长做了汇报。不料县长听罢，眼睛瞪得溜圆：“废物！你保安队全军出动，这么大的动静，去了两天，就给我抓了一个共产党回来？”
　　吴江海解释道：“虎头湾总共两千六百四十三口，我按着人头篦头发似的篦了好几遍，真就一个共产党。不过，这个共产党一个顶十个……”
　　县长打断他的话：“你放屁！除非他是王天凯。”
　　吴江海阴笑着说：“他可以是王天凯啊！”
　　“别他娘的放屁了，虎头湾都是老坐地户，谁不知道谁呀？都沾着亲带着故的，你抓回谁来不得有一堆人做证，他怎么能是王天凯呀？”
　　“县长大哥，您有所不知，这个人他不是虎头湾的老坐地户，没爹，没娘，还没姓，您说他是王天凯，他就是王天凯。”
　　县长听到这句话一下子来了精神：“你让我想想，哎，有点儿意思……”
　　循着县长想出来的那点“意思”，吴江海亲自提审海猫。海猫仿佛见到了亲爹似的，说：“吴大队长，我一直找您呢，您是知道的，我跟吴大小姐同生共死过，那交情还有的说？您是她叔叔，那就是我叔叔，咱们爷俩之间有啥事用不着到这种地方来说啊……”
　　吴江海说：“你别害怕，我就是问问你过得好不好，但是我们这儿有规矩，都得在这里边问，你坐吧！”海猫坐在吴江海指着的对面的椅子上。“我上次在虎头湾给你做主以后，吴家和赵家都给没给你钱？听说你没拿这钱去买棺材，自己给你爹娘各做了一口？后事料理完了吧？”
　　海猫讨好地答道：“还没完利落呢，就差竖碑了，我让您家大小姐给写碑，她识字断文，保证能写好了！您赶紧放我回去吧，人家帮我忙，我总得谢谢吧？”
　　“你别着急，既来之，则安之嘛。我这也是公事公办，你就把这些日子在虎头湾发生的事从头到尾地好好说说，本大队长听听，文书记记，也就算这个案子了结了，好吧？”吴江海指了指一旁的文书。
　　海猫来了精神：“哎，您走了以后啊，我海猫冥思苦想，那是三天三夜没睡觉啊，一口水我都没喝，滴米未进，我算是想明白了。我好歹一百多斤，五尺汉子，爹娘虽然死了，可是我得好好地活着，活出个人模样来！”
　　海猫激动了起来，一会儿站，一会儿坐，连说带比画，吴江海向文书瞟了一眼。文书开始记录。海猫说得唾沫星子乱飞，文书记得手腕子酸软。最后，文书起身拿着记录好的纸给吴江海看。
　　吴江海接过看了看，点了点头，将口供递给海猫：“你就画个押吧！”
　　文书指导海猫在大拇指上蘸满了印泥，摁在了摞好的几页纸的缝隙上和落款处。落款处白纸黑字写着“王天凯”三个字，可惜海猫一个字也不认识。他很满意自己的手印摁得不偏不斜，清清楚楚。
　　海猫没想到自己又被送回牢房，更没想到竟和老斧头关在一起。他有些纳闷地问：“你不是送饭的吗？怎么也进我这屋了？”
　　老斧头苦笑道：“我跟你一样，也是犯人，就住这屋，该送饭的时候送饭，没事的时候就在这儿等死……”
　　海猫急忙撇清关系：“等死？那你犯的可是重罪！我跟你不一样，我是吴大队长请来的！”
　　“请来的？到这种地方还用得上请吗？”老斧头打量着四周，“哎，小兄弟，你刚才过堂过得怎么样？”
　　海猫立时神气起来：“过堂？根本没人问我话，就让我一个人说，我这副伶牙俐齿三寸不烂之舌算是派上用场了！叽里呱啦，叽里呱啦，我那是口若悬河啊！旁边那家伙一直用笔记，洋洋洒洒好几张大板纸啊！我就是不认字，真可惜了！那几张大板纸要是交到说书先生手里，稍微编一编就能说上一段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