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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真想打开房门，扑到爹的怀里，可是身后有海猫，她又不能这样。吴乾坤继续说道：“你我父女一场，爹先给你道个歉。你娘的死，爹有错，爹当时要是在家，断不会让你娘寻了短见。人死不能复生，你要恨，就把这笔账记在爹身上。过两年，就是你奶奶的八十大寿，到时候我会给你写信，请你看在我生了你的分上，在南洋也给爹回封信，给你奶奶拜个寿！要是能给老人家捎一份寿礼回来，爹更是千恩万谢了！咱们老吴家规矩多，有些不一定对，可是以孝治家，是错不了的！对吧，若云？”
　　听着吴乾坤语重心长的话，吴若云有些动容，鼻子一酸，竟落下泪来。吴乾坤似乎说累了，也不愿再说了。这精干的老头一下子显得老了许多。他冲屋里的吴若云说：“你睡吧，闺女，爹的话说完了，走了。”
　　吴若云靠在门上擦去眼泪，这才发现海猫还在原地举着斧子。吴若云没地儿撒气，瞪大眼睛冲向海猫，用手指着他的鼻子，低声叫着：“你这个恩将仇报的畜生，你还想对我行凶？你下手啊，来，砍死我！”
　　海猫手里的斧子掉在地上，吓得连连后退。
　　


第七章
　　吓得连连后退的海猫，“扑通”一声跪倒在吴若云的眼前：“小先生……你为救我身入虎穴，舍生忘死，这份恩德我要是不报，那就是一个不讲理的人。不讲理的人也不能算个人，连畜生都不是，你说我说这话对不对呀，小先生？”
　　一听这称呼，吴若云顿时消了气，压低声音说：“起来，小点儿声，外面可有人扛着枪守着，你要是想死就大声嚷嚷！”海猫忙闭上嘴，乖乖地从地上爬起来。
　　吴若云说：“虎头湾都传开了，说是海神娘娘救了你！我不信有什么海神娘娘，你说，你在这里是不是有同伙？你的同伙水性还不错，连黑鲨都很佩服！”
　　海猫的眼睛不断眨着，他知道这次下水救他的是赵香月，但是，他不知道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不知道就不能乱说。再者，瞎眼婆婆生前说的书里的那些故事告诉他，女人天生爱吃醋，醋坛子要是打碎了对谁都不好。想到这里，海猫嘴上落把锁，只摇头，不说话。
　　吴若云想得简单，说话也直接：“海猫你给我揣着明白装糊涂。告诉你，我刚才要是喊一声，你就死定了。说吧，还不跟我说实话？”
　　海猫说：“真的没有同伙！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稀里糊涂地就被人扔上了岸，救我的到底是人还是海神娘娘，我也没看见，她一直没从海底出来。”
　　吴若云如坠五里雾中，将信将疑，不禁喃喃自语：“难道海里边真有神仙？”
　　海猫忙说：“有，有，有，神仙还跟我说了要报仇。”
　　“所以你就要砍死我？”吴若云追问道。
　　海猫慌忙说：“我不是……我……真的是误会了，小先生，我哪儿知道这是你住的地方啊？我看有人端着枪站岗，我还以为是那老东西呢！”
　　吴若云脸一板：“那是我爹……”
　　海猫低声吼道：“我知道，可他逼死了我爹我娘。大仇不报，我就是不孝！”
　　吴若云轻蔑地看了海猫一眼：“就你这个样子，还想报仇？你别看我爹上了岁数，他可是行伍出身，平时腰里都别着枪呢！”
　　海猫脖子一拧：“那我也不怕，我这条命是爹娘给的，为爹娘报仇我就不能顾这条命！这点儿道理我要都不懂，我还是人吗？”
　　吴若云心一软，有些心疼海猫：“要想伸张正义，光靠自己是不行的。”
　　“吃根灯草，说话轻巧，不靠自己还能靠谁？”
　　“靠政府啊！”吴若云轻声说道。海猫不懂，吴若云接着说：“我带你去县城告状，让县长为你做主！”
　　海猫更加疑惑：“县长大老爷？他又不认识我，我又没现大洋，他能替我做主？”
　　此时，吴若云忽然产生一种神圣的责任感，她耐心地教导海猫：“现在又不是慈禧太后老佛爷那个腐朽的年代。新时代新政府，一定会为你作主的！知道我们国家叫什么吗？叫中华民国。民国就是人民的国家，县长就是为人民作主的！”
　　海猫神情认真地问道：“那我就是人民？”
　　“当然，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都是这个国家的人民！”海猫聚精会神地听着，痴痴地望着吴若云。吴若云有点不好意思：“你这么看着我干吗？”
　　“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带我长大的瞎婆婆给人算命靠的都是嘴皮子，我都没少学，我最爱听的就是评书话本，最得意的就是自己这副伶牙俐齿三寸不烂之舌！可我说的没你好，你的话我爱听，那咱就这么定了，告状！”
　　真是话多夜短，吴若云和海猫说着说着，不觉天就亮了。他们二人使出浑身解数，逃出吴家大院，直奔县政府。
　　当看到门口站岗的保安队时，海猫的腿肚子便禁不住哆嗦起来，他回身问吴若云：“小先生，我这就这么进去吗？万一见不着县长大老爷怎么办？你说我能直接去县衙擂鼓鸣冤吗？那县长大老爷手下的三班衙役好对付吗？我没钱打点，还不得被一顿杀威棒打出来？”
　　“你真是评书话本听多了，一张嘴就跟说书先生似的。现在哪有三班衙役？谁敢拿杀威棒打你？再说了，你根本不用去擂鼓鸣冤，我既然敢带你来，自然有办法让你见到县长！”吴若云说着便拉着海猫，腰不弯，头不低，目不斜视地走进了县保安队的大院。说来也巧，一进门便迎头碰上了吴江海。吴若云兴奋坏了，嘴里喊声“叔叔”，便张开双臂扑过去。
　　海阳保安队长吴江海是自己的亲叔叔，吴若云事先没有告诉海猫并不是为了给他一个惊喜，而是想以自己的能力，依靠自己心中的那些“民主”，帮海猫打赢这场官司。于是，她把吴江海拉到一边，一五一十地说出了他们来这里的目的。
　　突然海猫觉得吴江海有点儿眼熟，但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当他看到他屁股上的那把手枪时，脑袋“嗡”地一响，撒腿就跑。门口站岗的保安队立刻拦住了他的去路。一个叫泥鳅的小头目冲上去，一脚将海猫踹倒，接着便拎着他来到吴江海面前。
　　吴若云吃惊地说：“哎，海猫，你这是怎么了？”
　　吴江海看了一眼吴若云，扭头又问海猫：“你就是海猫？你跑什么跑？”
　　海猫双腿哆嗦，嘴唇也哆嗦：“我……您不认识我？”
　　吴江海回答干脆：“不认识！”
　　海猫这才明白，吴江海早把他忘了。于是，他壮着胆子指着吴江海问吴若云：“小先生，他是你叔叔？你叔叔不是你爹的兄弟吗？”
　　“叔叔是叔叔，爹是爹，理在谁那边我就站哪边，现在是民主社会了，我既然要帮你打赢这场官司，就得讲民主，主持公道！”吴若云回答道。
　　吴江海对海猫说：“你都听到了吧？我大侄女不愧是烟台洋学堂的学生，说出话来句句民主，声声公道。你小子放心，老子也讲民主，也主持公道！”
　　这时，有个文书模样的保安队员向吴江海报告，说是县长大老爷有请。吴江海交代泥鳅先让吴若云和海猫歇着，抬腿就走。
　　吴江海来到县长办公室，县长正听电话：“是，能遇到您这样的伯乐，我这个小马驹子三生有幸啊！对呀，我全明白，怎么能让您替我破费啊！我在海阳当了这些年的县长，国家给我的俸禄还是积攒了一些的，哈哈！好，好，那我等您消息！”县长毫不避讳，吴江海也就连带听着。
　　县长挂断电话，转身对吴江海说：“兄弟，大哥我有好事啦！”
　　吴江海奉承道：“恭喜大哥！您是不是要升迁了？以您的人品才干，早就该离开海阳到烟台高就了，不提拔您那是上面的人没长眼睛！”
　　“话是这么说，可事不能这么做，上面的人也不能喝西北风给你办事，我得撒点食儿喂喂才行啊！”县长瞟了吴江海一眼。
　　吴江海点点头：“兄弟明白，不就是钱嘛！”
　　县长意味深长地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是保安队长，我可不允许你拿枪杆子去抢！不过话再说回来，大哥要是烟台高就了，我这个位子，可就成了缺儿了。到那个时候，我向上峰保举你……”
　　吴江海顿时心知肚明，随即附在县长耳边讲了海猫告状的事，末了还得意地说：“虎头湾有句俗话，叫搂草打兔子——捎带，大哥的事我顺手就办了。不过，我得借大哥的坐骑一用！”
　　县长哈哈大笑：“不就是一辆汽车嘛！老弟十年没有回虎头湾了，今天荣归故里，光宗耀祖，这点威风派头还是需要的！”
　　虎头湾那个装疯卖傻的吴明义死了，真正的疯子仍然活着。其实，自从正月十三斗秧歌发生了海猫寻亲的事，接着又是沉海，又是逃命的，一事连着一事，成了男女老少街头巷尾谈论最多的话题。他们看着秧歌疯子从镇外跑来，没人搭理，也没人当回事。但心细的人却听出了秧歌疯子这一次疯唱改了词儿，你听：
　　天灵灵，地灵灵，
　　海神娘娘快显灵！
　　保安队来了虎头湾，
　　这里从此不安宁！
　　最后一句唱词打着颤音，没等落地，就见汽车扬起的尘土包裹着保安队滚滚而来。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吴江海走下车，对坐在汽车后座上的吴若云和海猫说：“大侄女，你就陪着海猫在这车上坐着。等我把整个虎头湾都收拾老实了，事情有了眉目了，自然会叫你们下车！”
　　目送吴江海气昂昂地远去，海猫扭头对吴若云说：“小先生，我算跟您沾光了，要真能为我爹娘申冤雪恨，这辈子我做牛做马伺候你！”
　　吴若云嘴一噘：“谁用你伺候？”
　　海猫忙点头：“噢，对了，您有使唤丫头。那我怎么报答您啊，反正给我爹娘报仇以后，我的人就是您的了！”
　　吴若云说：“你说话算数？”
　　海猫拍拍胸脯：“我海猫行走江湖多年，讲的是一个‘理’字！人生在世最大的理，就是言而有信！”
　　这边海猫拍着胸脯对吴若云发誓，那边吴母捣着铁拐杖怒斥吴乾坤：“你真是娘的孝顺儿子，为了不让我提心吊胆睡不踏实，那个婊子养的当了保安队长你都瞒了！不过你别怕他，怕也没用！他吴江海从小是什么德行，咱们又不是不知道，当上保安队长也是白当，他还敢翻了老祖宗的天是怎么着？”
　　说话间，外面突然锣声四起，吴母循声望去，虽然嘴硬，可心已经虚了。这时管家跑来向吴乾坤汇报，说是保安队长吴江海有令，吴赵两家有一口算一口，统统到广场集合。吴乾坤气愤地说：“家有高堂老母，他老二不先来拜见行孝，就敲锣打鼓瞎诈唬，这成何体统？”
　　吴母说：“乾坤，有你一个孝顺就行了，我不指望他，你快去吧！”
　　吴乾坤叹口气，问管家：“赵家的人都去了？”
　　“赵洪胜知道你和吴江海不和，他还能不乐意去？早去了！”
　　的确，赵洪胜早已来到广场，连瘫了多年的老婆都抬来了。他坐在赵家高台之上，和管家、赵三伯侃侃而谈：“吴江海虽然姓吴，可他跟吴乾坤不是一个娘生的，老头子死了没几天，五七都没过，吴江海他娘就死了，死得莫名其妙！吴江海一直怀疑是吴乾坤他娘害死了自己的娘，这事儿，你们难道没听说过？”
　　赵三伯说：“倒是听说过，我还听说事后不久，吴江海偷了家里好多东西跑了，结果赌场输得一干二净，没办法又回来了！”
　　赵洪胜补充道：“他不是自己回来的，是带着一大群流氓回来的，想让流氓给他撑腰平分家产，结果差点儿没被吴乾坤打死。为了活命，他在分家的文书上摁下了手印，吴家的家产这才全归了吴乾坤。你想想，他心里能不恨吴乾坤吗？”
　　赵三伯和管家对视一眼，几乎异口同声：“就是不知吴江海这次回来……”
　　赵洪胜打断二人的话：“不瞒各位，从小我和吴江海是一个私塾先生，我跟这位吴家二爷，还真是有点儿交情。大伙都不用怕，是凶是吉还说不好呢！”
　　这时广场上已经来了黑压压一片人，瘸子、瞎子、抬着的、坐地上的、怀里抱着的，还有正吃着娘奶的，全都被轰到了广场上。赵管家把花名簿呈到了赵洪胜面前，赵洪胜示意给吴江海。吴江海接过扫了一眼：“赵姓族人都到齐了？”
　　赵管家连连点头：“到齐了，早到齐了，就等吴家的人啦！”
　　吴四爷抱着花名簿来到吴江海面前：“二爷，咱们吴姓族人也都到齐了。”
　　吴江海对吴四爷把自己拉进吴姓族人有点不舒服，但又找不出不舒服的理由来，便板着脸站起身，向吴家的人群望了望说：“都到齐了，不对吧？”
　　吴四爷低头翻着吴家的花名簿说：“我点过好几遍，齐了。”
　　“你当我眼瞎啊？还有一个没来！”吴江海瞪了吴四爷一眼。
　　吴四爷还想争辩，被吴乾坤制止，他对吴江海说：“江海，我家小女若云没来，她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吴江海打断吴乾坤：“我大侄女啊？我大侄女来了，我知道她在哪儿，这个不算！”
　　吴乾坤说：“既如此，人就到齐了。”
　　“到齐了？这么说来，吴乾坤他娘死了吗？”吴江海看着黑压压的人慢条斯理地说。
　　吴乾坤强压怒火：“兄弟，咱娘岁数大了！”
　　“那是你娘，我娘早就被你娘害死了！”吴江海低声说罢，又高声大叫，“大哥呀，咱娘岁数是大了，可兄弟此次回来是奉县长之命，要查一个惊天冤案！这案子惊动了烟台，惊动了省城，惊动了南京！县长说查这案子的时候，虎头湾有一个算一个，是个人就不能少！咱娘要是不算人口的话，兄弟我岂不是徇私枉法？要不这么的，你先给咱娘报个病故，把她从花名簿上抹去？”
　　赵洪胜和赵姓族人一片哄堂大笑。吴乾坤气得直哆嗦，但也只好命人去把吴母请出来。
　　不一会儿，春草儿扭着身姿把吴母搀上了广场的吴家高台。吴母拄着铁拐杖，端端正正地坐下。老太太平时就恶，这会儿一生气，满脸横肉都变了色儿了，秧歌疯子见了，吓得直往海螺嫂身边躲。海螺嫂趁机吓唬他：“今天你可管住你的嘴，你要是敢胡说八道让这老太太听见，你的死期可就到了！”秧歌疯子连连点头。
　　吴江海才不管你吴母生气不生气呢！他只顾用一双色眯眯的眼睛盯着春草儿，还禁不住问吴乾坤：“哎，大哥，那谁啊？”
　　吴乾坤没好气地说：“你嫂子！”
　　吴江海嘻嘻一笑：“这么年轻？大哥，你行啊！”
　　吴江海见吴乾坤不愿搭理自己，便十分夸张地向泥鳅一挥手。泥鳅两脚跟很响地一碰，转身跑向停在广场一旁的汽车，弯腰伸手打开车门。
　　吴若云和海猫走下车，广场上一片哗然。大家知道海猫没死，可他和吴若云一起，这是所有人都想不到的。
　　吴母侧头对吴乾坤说：“看见没有，这里边有这小丫头片子的事！”
　　吴江海指着海猫，大声说道：“这个人你们认识吗？他叫海猫，状告虎头湾所有人联合谋杀了他爹他娘，并试图谋杀他本人，未遂！海猫，你有什么冤情你就在这儿说吧，我会为你做主！”
　　海猫的眼里憋出了泪水，大喊一声：“我冤哪——我生下来就没见过爹娘，二十年哪，我跟着个瞎老太太吃了上顿没下顿，冬天冻得手脚都生疮，夏天饿得头晕又眼花！好不容易回到了虎头湾，老天有眼让我与爹娘重逢，可是他们——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他们一起逼死了我爹娘，还想让我活祭海神娘娘啊……我现在虽然成了孤儿，也确实是个要饭的，可既然我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我就是这个国家的人民！我这个人民要求国家为我做主！为我爹娘报仇！”吴若云没想到海猫现学现卖，话说得这么富有感情，句句在理。
　　吴乾坤、赵洪胜、吴四爷、赵三伯和吴母，以及槐花搀着的被打断腿的吴天旺等所有的人都震惊了，全场鸦雀无声。
　　吴江海觉得今天这事已经到火候了，于是，打破全场的沉默，说：“行了行了，海猫，已经够了！你小子说得不错，现在我要问你们吴赵两姓人啦，说说吧，都谁犯了杀人罪呀？”
　　吴四爷咳嗽一声：“有人杀人吗？我老眼昏花可是没见着。”
　　赵三伯说：“我年纪不小了可眼神儿还好，那吴明义是自己抹的脖子，我们赵家的玉梅大小姐被吴明义害得疯疯癫癫也跟着自刎了，哪里有杀人凶手啊？”
　　海猫大叫：“你们这两个老头信口胡说，我爹娘是被你们逼死的！”
　　吴乾坤义正词严地说：“吴赵两家不许通婚，通奸、私奔者死，这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好几百年了，坏这规矩的都没有好下场，他们自己还不清楚，用得着谁逼他们？”海猫顿时傻了，吴江海也眨巴着眼，一时间没了对策。
　　赵洪胜用受伤的手抱拳说道：“吴大队长，家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