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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明(考拉)-第3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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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坊到底用了多少工奴?
宗茂听说过前年海商运回来一批昆仑奴,通体漆黑,他还没亲眼见识过。
☆、第737章 雄心之失
北京城。
翟哲靠在乾清宫的卧榻上,他在慢慢变老,再过三年就到六十岁了。
像每个恐惧变老又摆脱不了变老的人一样,他一年比一年更能感受身体里活力的流失。雄心壮志不再,他不愿意费心费神去管事,十五年前他就不不愿意,现在比从前更甚。
不过还好,他没有愚蠢到用拜佛炼丹来延续生命的程度。
三个人站在他面前,陈子龙、方以智和逢勤。
他的朋友和他最忠诚的下属。
“陛下,臣等都知道宗相的功劳,大周能有今日的强势,大周能兵不血刃收复四川和闽粤,宗相居功至首。但如今朝中百官,天下督抚知宗相不知陛下,各家工坊为挣银子像毒蛇一般缠在尚书省,在吸允大周的血肉啊。”
陈子龙头发花白,他比翟哲还要大六岁。
“我这把老骨头许多年没有出来,今日站出来进谏,也不怕天下人说我助太子攻击宗相。大周立国以来,战事不断,武器工坊为了卖枪炮,棉纱工坊为了出海卖棉纱。百姓还是一般困苦,江南沦为工奴的人比比皆是。各家工坊都私设刑堂打手,与地方督抚狼狈为奸,宗相视而不见,甚至动辄出兵镇压。”
陈子龙说不下去了。他在松江府隐居,松江府有大明最大的港口和造船厂。
他见到工奴的惨境甚至不如前朝的流民。一个个骨瘦如柴,辛苦一天只能混个温饱,流荡的人会被当做流民抓捕强行迁徙塞外苦寒之地。
翟哲脸色阴沉,他心中堵得慌。
方以智出列道:“十五年前,黄宗羲问微臣希望陛下成为怎样的皇帝。我以陛下必会成为汉武唐宗那样的圣主。黄宗羲对微臣说起汉武唐宗之败,微臣不以为然。今日微臣不敢妄言陛下的功绩,今日大周虽然强盛,但道德败坏,百姓官吏皆以宝钞为行事第一要务。宗相用人唯亲,大理寺草芥人命,买官卖官不绝。”
“听尔等所言,这哪里是强盛的大周,昭武年岂不是崇祯年更差吗?”翟哲大怒。任谁听见别人把自己十五年的心血贬的一文不值,都无法压住心中怒气,宗茂做的事情,都来自于他的构想。
他侧过头盯着逢勤问:“逢勤,你也来了,你是因为我让你去讲武堂当山长不满吗?”
军中开国的那一批武将被免职的已经过半,以逢勤的年龄和能力,他本该还能继续领军。但是,他威望太高,五年前,翟哲因西域都护府迟迟未能剿杀准格尔残部免左若军职时,他也同时被免职,被丢到讲武堂当山长。
逢勤此来让他想不到,他最不喜欢武职参与文官的争斗中。
“微臣不敢”逢勤躬身:“微臣与宗相情同兄弟,但公理是公理,私情是私情。微臣年幼时,父母兄长被流民所杀,得陛下收留。那时候微臣心中有恐惧,只期盼天下太平。十年来,大周征战不休,北方草原埋没汉人的尸骨以数十万记,漠北蒙古和准格尔蒙古虽败不绝,东北又有罗刹人作乱。宗相强迁汉人出塞,除了漠南一带稳固外,辽东苦寒,西域贫瘠,又有大敌在侧,十人中能存活着只有二三人。”
“你们……?”翟哲胸口隐隐作痛。这哪里是来批判宗茂,这三人就是奔着他来的。
他狠狠一巴掌拍打在床沿上:“好,你们三人来之前是不是已经想好了,如果朕不准你们所奏,会怎么样?”
方以智跪地道:“陛下是雄主,亦是仁主,微臣等目光短浅,只能看见眼前之事。国虽大好战必亡,陛下虽然打下了大大的疆土,可百姓们没过上好日子,总是有所缺失。微臣等这些年畏惧宗相之威,也受了宗相的照顾,不敢进谏是臣等罪过。”
五年前,翟哲已经废除了大臣跪拜觐见之礼。
方以智真是会做事也会说话的人。
陈子龙轻轻叹了一声,道:“商家贪得无厌,不光仗势欺压百姓,还从海外运昆仑奴来江南。微臣打听道昆仑奴被人贩运漂洋过海,十人中能活着到达大周的只有一人,其余人皆在路上被抛入海中喂鱼。陛下就算把疆土扩展到天边,可有这等有违天和的事情,也算不上太平盛世。”
“朕错了吗?”翟哲怒不可遏,“朕真的错了吗?”
方以智以头叩地,说:“陛下没有错,但陛下操之过急了。陛下为了雄心,割舍了太多的东西。”
原来我的治国水平不过如此,翟哲心中苦笑,他很生气,但他知道方以智是对的。
“你起来吧,朕说过不要你们对我下跪。”
方以智起身,道:“仅此一条,陛下已胜过历代帝王。”他很会顺着人心意说话,如果今天不是他来,陈子龙和逢勤十有八九会把这件事情办砸。
“不要奉承朕了,”翟哲摆摆手,“能让你们三人同来,估计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你们说,朕该怎么做?”
方以智看看身边两人,还是决定自己站出来说:“臣以为宗相已经当了十五年丞相。臣观史书,见李林甫当了十九年丞相,断绝大唐贤路,酿成安史之乱;霍光当了十九年大司马,身死族灭;为大周记,为宗相记,丞相之位不可久居一人。”
陈子龙是太子的岳父,又因为太子与宗茂不和,不好说的太过分。
逢勤紧随上奏道:“臣亦以为如此。”
翟哲沉思片刻,问:“何人能当此重任?”
方以智道:“举贤不避亲,臣首荐湖广巡抚张英,为臣的同乡;后荐陕西总督于成龙,虽非大才,可正吏治。”
他举荐的两人很有讲究。
尚书省都是宗茂的亲信,所以六部尚书全部靠边站。都察院许多年不敢弹劾丞相了,原因也是明明白白。当了十五年丞相的人罢官,拔起来萝卜带着泥,绝对是官场大地震。凡是宗茂的人肯定是不能用了。
张英有宰相之才,可保证国策平稳过度,于成龙是有名的廉官,为相可一扫天下官场的歪风。
翟哲手掌盖在脸上,幽幽的说:“容朕再想想”
陈子龙见状还想再进谏,方以智趁翟哲仰头的功夫拉了拉陈子龙的衣袖,让他别再说话。他躬身道:“罢相乃是国之大事,陛下确实要深思熟虑,臣等告退。”
“嗯”翟哲连连摆手。
小黄门送着三人走出乾清宫。
逢勤一路皱眉不语,他一辈子都是这样少语。
陈子龙忍不住问方以智:“陛下心已经动了,为何不趁热打铁,宗茂不在京城,我们才找到机会,等宗茂一回来花言巧语,陛下的心意难免就变了。”
“陛下其是耳根子软的人?”方以智连连摇头,“这些年有多少人说宗相的不是,陛下听了吗?问题不在宗相,在陛下自己。陛下这次中断狩猎,突然返回京师,少见的斥责宗相,心中必累积了许多不满,所以我才请阁老和魏国公出面,天下是到了要变的时候了。”
这个说法没能打消陈子龙的担心,他苦笑道:“陛下袒护了宗相这么多年,难保这次不会继续袒护。”
方以智断言:“我看陛下这次必会被罢相。”他刚才说到李林甫和霍光专权之害,才是致命一击。
陈子龙愤愤不平:“仅仅罢相已经便宜宗茂了,除了谋逆大罪,这些年他哪一样大罪没犯过。”
方以智心如明镜,心想:“只要不是谋逆大罪,宗相为陛下做了十五年的事,陛下又怎么会处罚他呢?”这样的话是不能拿出来冠冕堂皇的说。
逢勤突然插言:“以我见,宗相之后,最适合当丞相是密之兄。”
方以智哈哈大笑:“庙堂高矣人已老,江湖远矣得逍遥,我管了十五年书院,宗相走了,我也要去了。”
听闻此言,陈子龙吃惊不已。他以为方以智此次联合宗茂和他扳倒宗茂是有所图,没想到方以智竟然心生退意。
方以智道:“今日之大周虽然穷者愈穷,富者愈富,但也是威加四海,宗相对内不讲仁义,对外也不讲仁义,仓储足,库银也足。宗相虽有失,但后续之人,又有谁能比他做的好?我自认不行,所以不做拾人牙慧之事。”
他此番话坦坦荡荡又不失心气,让陈子龙和逢勤都心中折服。
方以智话锋一转,又道:“只是,宗相做事凌厉,退相位后未必能安生度日。”
这些年宗茂杀的人可不少,上至侯相,下到百姓,拦他路的人,一路杀过去。陈虎威要是紧紧贪墨也不会落得满门抄斩,宗茂是看他让浙江海路萧条,才疼下狠手。
陈子龙不好回答,方以智指的是太子了。
只要皇帝放过宗茂,还有谁敢找他麻烦?只有下一任皇帝。
三个人说着话走出皇城,各自登上各府的马车离去。
自家人管自家事,有些话说说也就过去了,宗茂的命运现在还轮不到他们来担心。
☆、第738章 走万里路
南京城比北京城更热。
北京城是炙热,火烧火燎的热;南京城是闷热,湿乎乎的热;贴身的衣服脱下来扭一扭都能挤出水来。
一个皂衣小厮躬身而立,道:“恩相,宫里传出来消息,陛下在乾清宫召见方以智、陈子龙和逢勤,长谈近一个时辰。”
“三个人?逢勤也去了?”
“正是。”
宗茂白皙的手握成拳头,眉宇中多出一股煞气。
“陈子龙倚老卖老,凭他是太子岳父的身份,本不该再往朝堂中掺合。逢勤这是脑子缺弦了吗?”
宗茂的紧张和怒气显而易见,让身前的侍卫稍感惊讶。自从他到丞相身边效力,从未见过丞相有过这等表现。
“查到是谁给陛下上奏江南工奴一事吗?”
侍卫到:“尚没有,不知是锦衣卫还是东厂。”
宗茂沉吟片刻,厉声道:“锦衣卫对外不对内,东厂谁敢在背后给我使绊子”霸气十足这才是他常有的姿态“没有探明陛下与他们三人谈话的内容?”
“没有,但内侍说,三人走后,陛下调看了两个人的履历,湖广巡抚张英和陕西总督于成龙。”
宗茂愣住了,他沉默了许久,摆手道:“你下去吧。”
“遵命”
当了十五年丞相的人,拥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理所当然能迅速察觉到朝堂中危机。
皇帝的五位内侍中也有人愿意投在丞相府的门下。那意味着无尽的财富,不用从丞相那里拿钱,会有无数商家和工坊心甘情愿把钱送上门来。
“张英和于成龙?”宗茂脸色阴云笼罩,山雨欲来风满楼。
十五年来,他首次觉得危机笼罩向自己。
三位开国重臣觐见陛下,他也只是在心里过一过,并不把那当回事。因为,没有人比他还能精确把握陛下的心思,柳随风也不行。
陛下看似懒散,其实有一颗开创大周盛世的心。这十五年来,不知道有多少人朝皇帝进谏他的过错,甚至不止一次有人以死相谏,但一切都无济于事。
因为,陛下离不开他。
但这次不一样了,从他被强行派来南直隶收拾烂摊子,到三位重臣在他离开京城时觐见陛下,到陛下调阅这两位督抚的履历。
一切不一样了。
大周有几十位督抚,包括塞外的西域都护府、辽东都护府、漠北都护府,南洋的南海都护府,这两位督抚的身份太特殊了。
这两位文人,都不是他宰相府门下的人,这两个人从来没有称呼过他为恩相。
陛下问一个也就罢了,调阅的两个人都是跟他不怎么对付的人。
张英、张秉因和方以智是桐城派,与东林余孽走到近。于成龙则是油盐不进,在河南巡抚任上时曾经把丞相府办事的仆从抓捕起来扔进大狱。
“陛下不信任我了吗?”宗茂心中生出一丝恐慌。
当年,他逼死张名振,把陛下推上大将军之位,但被无情的贬到宁波闭门思过。整整一年,他拿着陛下丢给他的《金刚经》,恐慌了整整一年,他以为陛下不相信他了。
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看得进去《金刚经》。
“我要尽快返回京师”宗茂瞬间做出了决定。
他顾不上南直隶这些人,就算是大开杀戒顺顺陛下的心意吧。
南直隶的工奴状况确实很严重。
有三四万昆仑奴在矿场中劳作,矿场只管吃饭没有报酬。这些黑人一旦逃跑被抓住,就直接杖杀埋在深山了。昆仑奴在各位东家眼里不是人,是他们买回来的牲畜。
这两年,有些胆大妄为的坊主对汉人也同等对待,现在哪家工坊没有几百个装备精良的看守。
“来人”宗茂朝外面招呼。
“在”
“把王月奎给我叫过来”
“遵命”
一盏茶功夫不到,王月奎气喘吁吁的从公馆的大门一路小跑进来:“恩相,您召唤下官?”
他来的这么快,宗茂感到很意外。自从自己来到南京后,这位南直隶总督是不是什么都不做了,就在等着召唤吧“义乌的李家,苏州的蔡家,松江的两个夏家,”宗茂想了想,“还有太平的丁家,就这些吧,把五家的家主都羁押起来。”
“啊……”王月奎长大嘴巴,满脸惊色。
宗茂没有低头看他的神情,他摇摇头,又说:“不行,…嗯,把这几位全家都捕入大牢。”
“恩相”王月奎“扑通”跪地,“恩相,万万不可啊”
“起来”宗茂大怒,一脚踢在王月奎的肩膀上:“怎么不可?本相还动不了这几个人吗?”
王月奎跪在地上不敢动。
宗茂瞬间想明白了:“你收了他们多少钱?”
王月奎哪敢直说,只是叩头道:“这几人一捕,江南就乱了,二三十万的青壮无处可去,而且,那几个人都不是善于之辈,都藏着下官的短处。”
“废物”宗茂又狠狠的踹了他一脚,“身为朝廷二品大员,被几个坊主拿住,真是丢本相的脸。”
王月奎咬牙承受。十几年来,丞相很照顾下属,但一旦事情闹到皇帝面前捂不住了,下手最狠的也是这位恩相。
他知道此次宗相南下是受了皇帝的训丨斥,所以这些天寝食不安。工奴一事一旦被揭开盖子,他就死定了。
王月奎说出自己想了许久的主意:“恩相,只说昆仑奴的事,陛下多半不会在意,那些人其实也称不上叫人。江南百姓被强制为工奴的事,下官命那几家尽快解决,哪怕给那些人点补偿。”
“补偿?”宗茂冷笑:“有让人家死了好几口人的,能要补偿?”
王月奎愣了愣,说:“这样的人不多,要么就直接解决了。”事关几千人生死,他说的轻轻松松,“就以工奴暴动为由把事情给办了。”
宗茂真后悔自己怎么找了这么白痴的门生:“你脑子里装的是屎啊,陛下让我来江南,是为了看我怎么骗他吗?
他冷冷的说:“这件事没得商议,如果你真的脱不了身,我会保住你的性命。”
“恩相”王月奎频临崩溃,欲哭无泪。
宗茂主意已定,再不会更改:“好了,你这几日就把事情办了,要是有人敢抗拒朝廷,你可请都督府江柔出兵。
王月奎告退。
宗茂为相,各地官府办事情效率没得挑。
五天后,大周丞相丢下人心惶惶的江南踏上北归的大船。
这是最稳妥的办法,他只要把罪名丢到王月奎身上。陛下要整顿朝纲,他就整顿朝纲,陛下想做什么,没有人能比他做的更好,这是他十五年相位屹立不倒的秘诀。
他刚刚回到京城,还没来得及进宫觐见皇帝,内府传出消息:“陛下召陕西总督于成龙入京,担任大理寺卿之职这真是当头一棒,大理寺卿的主管天下刑狱,这是宗茂的死穴。如果让于成龙那个不知进退的拗人当了大理寺卿,他不但从此无宁日,还有从前那么多家旧案子。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宗茂躲在相府中托病连续两天没出门,没有去尚书台,也没有入宫。
于成龙还没有入京,北京城的口风就变了。
朝中大臣的敏感性都不差,皇帝强令丞相南下后的一系列动作,让许多鲨鱼闻到鲜血的味道。
唯有书院,一如既往。
黄宗羲正在说:“天下之害在于君”他看见门外方以智的身影。
“今日就说到这里了”他挥手命弟子们退去。
方以智摇着折扇走进来:“你骂了这多年陛下,还没有骂够啊”
黄宗羲扳着脸说:“天下还有比骂皇帝更爽的事情吗?可以当一盘下酒菜了。”
“再美味的下酒菜,吃多了不腻吗?”
两个人并肩走进里屋。
“我今日来是要告诉你,我要辞官了”方以智怅然若失,“陛下的意思让宗相致辞,书院也就不需要我了。”
“你要走了?你要去哪里?”
“从翻译《几何原本》起,我与汤若望做了十几年的朋友,他常常与我说起欧罗巴的事,我一直想去欧罗巴看看黄宗羲像是被一道雷电劈中,被雷的外焦里嫩:“欧罗巴?你要去那种蛮夷之地于什么?”
方以智正色道:“几千年前就能留下《几何原本》这本书的地方,可不是蛮夷之地。”
黄宗羲焦急:“你这把年纪了,还要远渡重洋,难道不怕客死他乡?”
方以智看着窗外,悠悠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年轻时,我的心也就比陛下小那么一点点,想编天下书,留名千古,现在才知道自己当年狂妄无知,一辈子也就能做好那么几件事,这是我能为自己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黄宗羲默然,到了嘴边劝阻的话没办法说出来。他突然发现自己与方以智相交几十年,从未真正的理解过这位好友。
这么多年来,都是他在庇护着自己吧。没有方以智斡旋,宗茂岂能容忍他大放厥词。
“你真的想好了?”
“我早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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