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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吏-第7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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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40章 八卦
  孟夏四月,不同于南方的连绵梅雨,户牖乡所在的北方,阳光正盛。地里的小麦均已扬花,乡间的灌浆、野树、繁花,争相吐艳,鸟儿忙碌地衔食哺育,互相唱和。
  在这明媚的时节,位于户牖乡邑外的秦军驻防营地,秦卒也没了初来乍到时的紧张,虽然岗哨依然要站,巡视依然要做,但众人的表情,已经放松了不少。
  他们已经入驻户牖乡半个月,随着游徼与本地乡豪张氏“日渐亲善”,兵卒们对当地人的提防也慢慢卸下。看到有魏人扛着农具靠近,不再紧张兮兮,甚至会用各自听不懂的方言问声好。
  虽然一般都是你问他吃了么,他回答你天气不错……
  几个什长、伍长都被安排了各自的任务,小陶专门带着几个会射箭的材士负责守住乡邑南门。
  卜乘负责寻找药材,治疗兵卒们因水土不服造成的头疼脑热,消化不良。行军在外,最可怕的不是反抗冲突,而是传染性的恶疾。黑夫在规定令行禁止时,还像在家里面要求母亲、兄弟、侄儿、侄女那样,告诫众人不得喝生水!必须烧开了再喝!
  此举虽然引来了一些抱怨,但众人还是听话照办了。
  共敖、利咸则轮流带人巡逻,也不走远,就早午绕着乡邑来两圈,宣示一下秦军的存在感。黑夫的兵力只能控制乡邑,无法像在秦国本土那样,由点到线再到面。兵力散则弱合则强,邑外广大的道路、亭舍、里聚,黑夫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曾经做过邮人的季婴,则负责维持与大梁、外黄、济阳、阳武的联系。前天,他亲自骑马去了一趟大梁,回来告知黑夫,说“小王将军”的水攻之策已经开始实施。
  从二月中旬开始,从咸阳过来的大工程师郑国亲自规划路线,王贲让人决开荥阳的岸防,放大河水流灌入鸿沟。奔腾的河水与沟水混合,又在大梁以北的位置,顺着新掘的深沟,拥至地势低洼的大梁城下……
  “除了地势较高的军营外,大梁城全被河水沟水给围住了,我问那些南郡的刑徒,他们说水已经灌了一个半月,城墙虽然还没垮塌,但想必城内已无落脚之地……”
  黑夫松了口气:“看来大梁陷落,就在一两个月之内。”
  大梁一破,魏国便可以宣告灭亡,黑夫在户牖乡的差事也到头了。
  虽然感觉在户牖乡呆不了太久,但兵卒们能松懈,黑夫自己却不能松懈。并不是所有魏人都屈服了,他能够感觉到,在暗处,依然有许多不善的目光盯着自己。
  于是黑夫便交给有语言优势的仲鸣一项新任务,有事没事就去乡市坐坐,名为监察交易,实为打探消息。市井人流量大,有用没用的信息都在那交汇流传,这有利于黑夫掌握当地舆情,防备暗潮涌动。
  这天,黑夫亲自带队外出巡逻,顺便去岔路口,将东门豹和两个在外黄养伤的秦卒接回来。陈无咎的金疮药确实有效,东门豹将养大半月后,已经大好,虽然还没法跑动,但已经可以疾走了,黑夫不由感慨这人的生命力真是强大。
  等众人回到营地里时,天色将黑,却见去乡市打探消息的仲鸣已经回来了,正坐在帐内,和季婴一边说着什么,一边笑作一团……
  都不用问,黑夫都知道二人在笑什么。
  这小半月里,仲鸣有用的消息没打探到,市井八卦流言倒听来一堆。不是甲与乙因为讨价还价在市井公然对骂,差点打了起来,就是丙与丁俩人闹分家,闹到了兄弟成仇的程度……
  若是在秦国内地,律令连这些鸡毛蒜皮小事都要管,可如今户牖乡才刚归降,仍然是以魏俗治理,没有实施秦国律令的条件。所以黑夫也不欲多事,只要不是杀人、伤人、抢劫盗窃,其余诸事,他一概不过问。
  但这只是在和平归降的阳武户牖,听季婴说,武力攻陷的陈留和外黄那边,上任的秦吏就管制的特别严,尤其对曾抵抗秦军的游侠儿,几乎全部缉捕下狱,闹出了不少反抗流血事件……
  对此,黑夫只是加强了对乡南边的巡视,提防有窜逃的外黄轻侠跑来滋事。秦军的驻防是责任制,只要看好你眼前的三亩地,邻居失火也不会让你连坐。所以这时节,都是各家自扫门前雪,哪有闲情管他人瓦上霜?
  在二人起身对他见礼,又与东门豹问好后,黑夫便笑着问道:“今日又打探到何事了?”
  军中没什么娱乐项目,几个军吏每天晚上听仲鸣说那些市井八卦,已经成了打发无聊时间的固定节目。
  仲鸣顿时又来劲了:“游徼,我今日在乡市听说了两桩趣事,要不要听听?”
  “说吧。”
  “第一件事,和三老张负有关。”
  黑夫抬起了眼睛。
  仲鸣神秘兮兮地说道:“就在昨日,张负女孙嫁的第五个男子,死了!”
  ……
  “张负的女孙,也就是前些天来送粮那张仲之女,据说十分美貌,是乡中出了名的美人。”
  “数年前,张氏女孙及笄之后,便被张负嫁给了大梁城内的一位魏国公孙为妻。这本来是门好亲事,谁料,就在成婚当夜,那公孙还没来得及入洞房,就因为饮宴喝酒太多,才进门就被门槛绊倒,一跤摔破头,再也没醒过来……”
  听了仲令的话后,刚到的东门豹瞪大了眼:“如此说来,当时那女子还是处子?”
  “然也。”
  “可惜,真是可惜。”
  东门豹啧嘴,说那公孙也太倒楣,怎么也得把床上了再死啊,一时间引发众人一阵哄笑。这时候,除了在营门看守的共敖外,其余几人也围拢过来听八卦。
  “后面几人好歹来得及将事办了,但也倒楣。”
  仲令继续说,张负的女孙之后,又嫁了几个丈夫。
  第二任丈夫是阳武县的县豪,嫁过去才三个月,那人便在市上与一个轻侠口角,被一剑捅死了……
  第三任丈夫是本乡的乡党,本来身体好好的,张氏女孙嫁过去一年,他就得痨病死了。
  到这时候,张氏女孙已经没法嫁好人家了,于是张负只能给她找个了商贾,指望贱嫁或许能好些,岂料……
  “她嫁过去才五个月,那商贾啊,就在外出行商的时候,遇到了盗匪,货物被劫,人也被杀了。”
  黑夫微微摇头,魏地儒风盛行,但儒生虽然好繁琐礼节,却没有过度束缚妇女。女子离婚再嫁是常态,根本不会被舆论谴责。但这张氏女孙,四嫁而夫辄死,已经到了人莫敢娶的程度。
  可她也才二十岁,大好年华,总不能一直单着吧,于是张负便给她找了个赘婿……
  赘婿不仅在秦国是低贱的代名词,在魏国也如此,是明确规定不得立户的人,碰上適戍这种艰苦的苦役,就要优先招呼他们。
  好在这赘婿有张氏庇护,没有卷入秦魏大战,可天有不测风云,昨日他下田干活,却被草丛里一条毒蛇咬了,等送回来,腿肿得不行,人也没了气息,今日西张宅邸里,正办丧事呢……
  仲鸣说完后,众人皆唏嘘不已,大多是觉得那五个男子真是倒霉到家,怎么找个这样一个女子?
  “这一定是娶妻的日子不对。”唯独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卜乘认为,是因为那些人没选准日子。
  接着,卜乘便涛涛不绝地对黑夫等人科普起《日书》里的娶嫁禁忌来。
  “戊申、己酉这两日成婚不吉利,你问我为何?因为传说牵牛宿迎娶织女宿,就是在这日,结果却三次都未能娶成,那张氏女孙的第一位夫,恐怕就是挑了这么个日子。”
  卜乘还说,除了看日子外,结婚后两口子过不过得下去,还得算星座……额,星宿?
  “角宿”这天娶进门的老婆,妻妒,天天盯着你,与其他女人说句话都不行。
  “心宿”这天娶进门的老婆,妻悍,一言不合就打得你鼻青脸肿!
  “箕宿”这天娶进门的老婆,妻多舌,这长舌妇会天天唠叨东家长,西家短,因为言语惹是生非。
  “虚宿”这天娶进门的老婆,根本娶不着,因为她肯定会逃婚!
  众人听得很认真,看黄历瞧日子这东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毕竟婚姻是终身大事,没挑好月份日子,自己没事,父母心里也总会膈应。
  已经定亲,回去以后就要娶妻的季婴更是关切地问道:“且慢,听你的意思,好似天天都不吉利,那可有吉利的时候?”
  卜乘得意洋洋地说道:“还未成婚的二三子且记好了,毕宿日,便是上好的日子,这天娶妻,必二妻!不但有一妻,还会捎带一陪嫁的妾!”
  黑夫哭笑不得,这是想买一赠一想疯了吧,季婴倒是喜笑颜开,说回去以后一定要找卜乘帮自己定日子……
  被卜乘这么一掺和,楼不知歪到哪里去了,唯独利咸还在那感慨,说这张负女孙,一个克夫命是逃不掉,以后恐怕没人敢娶她了。
  季婴颔首:“除非是低贱的隶臣。”
  利咸则道:“游徼,张负是三老,过去半个月没少调解吾等与本地乡豪的关系,他死了孙婿,是否要去吊问一番?”
  黑夫立刻拍着大腿,夸奖利咸道:“还是你心细。”于是就让利咸和季婴带着点钱帛,代表自己去西张宅邸吊丧。
  等二人走了以后,东门豹还在那追问仲鸣:“第一件事你倒是说了,第二件呢?”
  黑夫径自坐下,接过卜乘递过来的陶碗,一边喝着里面的温开水,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
  仲鸣已经把最八卦的“一女克五夫”讲完了,再说第二件,就有些意兴阑珊,只是淡淡地说道:“第二件,便是邑中库上里的陈伯休妻了。”
  “陈伯是谁?”
  “库上里一普通庶民。”
  东门豹顿时没了兴趣:“不就是庶民休妻么,我在安陆县也时常见到,有甚么稀奇的。”
  仲鸣笑道:“不止如此,陈伯休妻之后,便有些风言风语传出来,说陈伯之所以弃妻,是因为其弟陈平欲对伯嫂行不轨事,陈伯无奈之下才让她回家的……”
  “噗……”
  话音刚末,黑夫就一口温开水喷了出来,整个前襟都湿了,他也顾不上擦,冲仲鸣问道:“你方才说,陈伯之弟,叫什么?”
  仲鸣不知一向镇定的游徼为何如此激动,有些发愣,过了一会才说道:“那个盗嫂者?他叫陈平……”


第0141章 陈平
  户牖乡邑外侧,有一个三四十户的里闾,因为靠近仓库,其名为“库上里”。库上里中一条闾左穷巷内,有户寒酸人家,以破瓮做窗,用草席当门,这天一大早,门内便传出了一个愤怒的声音。
  “那泼妇明明是太过刻薄,才被我逐走的,什么盗嫂,根本没有的事,不知是哪个烂舌头的人乱说,这得有多大的仇,是想将吾弟的名声毁得干干净净啊!”
  陈伯三十四五岁年纪,虽然身材高大,但因为多年在地里辛劳,早早就将腰压弯了,满脸皮肤晒得黝黑,额头也布满皱纹。
  今日,他一大早出去干活,听到了外面的风言风语在诽谤自家弟弟。他本就是个冲动的人,顿时气得发抖,与那些乱嚼舌根的人理论起来,还差点大打出手,最后才被陈平劝回家。
  “一切都是因弟而起,是弟无能,拖累了兄、嫂。”
  年仅十八岁的陈平就与兄长不一样了,一身粗麻陋衣,也遮不住他身材挺拔,其面容英俊,貌如冠玉,虽然有点瘦削,但因为兄长把好东西都先给他吃,这么多年来就没让他饿着过,所以长得一点不像穷人家孩子,更有几分读书人的文雅气质。
  尽管他学的是黄、老之术,并不是阳武县的主流。
  “不怪你,不怪你,是我娶妻不贤。”
  陈伯气得胃疼,坐在铺着麦秸的榻上喘气,他的老毛病又犯了,常年累月超负荷的劳作,对人的身体摧残很大。
  尽管如此,陈伯还是强撑着身子,扛着除草用的木铫,对陈平道:“吾弟是要做大事的人,不能被这等俗言碎语乱了心神,我接着去田里瞧瞧,今年的衣裳吃食,就指望夏收了,这时候可不能松懈。”
  陈平目送兄长出门往后,回过头看了看一无所有的家,叹了口气。
  整个家就三间土屋,茅草当顶,一圈破篱笆围着的小院。走进最大的主屋,却见里面地上坑坑洼洼的,一个冷却已久的土灶台,墙壁被柴草的烟熏得乌黑。除此之外,再无别物,真个家徒四壁。
  与主屋紧邻的是陈平睡的地方,更为狭窄,只放得下一个满是麦秸的地铺,好在这里的窗户被开得很大,采光极好,阳光从破瓮里照进来,照在榻上那卷被翻得脱线松散的竹卷上……
  这让陈平想起了往事。
  陈平父母已经故去,所以陈平从小跟着大哥陈伯生活,由陈伯抚养长大,二人的关系,与其说是兄弟,不如说是父子。
  陈伯是厚道孝悌的人,总想到父母早死,只剩下陈平一个弟弟,长兄为父,弟弟的一切,当由自己担当。他不愿弟弟受累,竟不像其他穷苦人家一样,早早使唤陈平下地帮忙,而是放纵陈平,任其天性,顺其自然。
  陈平从小就不喜欢干活劳动,他爱交游,喜读书。虽然担心这不是闾左穷人能支撑得起的事业,但陈伯宁可自己苦一点,也要支持弟弟的理想,咬咬牙,靠着耕种三十亩薄地维持这一切,资助陈平去邻县游学。陈伯觉得,弟弟和他不一样,日后注定不凡,岂能埋没在田泥粪土里。
  所以平日里,在兄长力田,嫂嫂织布造饭的时候,陈平就只需要在这里就着光,翻阅书卷。
  可如今出了这一连串的事,他哪里还看得进去半个字?
  多年后的诡诈百出的阴谋家,此时此刻,依然是个没有受过太多波折的十八岁青年。
  他有璞玉的身姿,却尚未经历岁月雕琢。
  算着时间,确定兄长已经到田边后,陈平来到院子里,背起了捆柴用的麻绳,默默出了家门,向外走去。
  往常,这些活都是他嫂子做的,如今嫂子被兄长赶走,拾柴做饭,就得由陈平顶上了,总不能让兄长拖着拖着劳累的身子回来,面对冷灶,连碗热饭都吃不上吧。
  没错,陈平是心比天高,不甘于这种日复一日的乡邑劳碌生活,渴望像黄老推崇的太公望一样,有朝一日摆脱贫寒,遇明主,为一县,甚至为一国之宰!
  但不管心飘多高,那依然是一颗赤诚良心!
  至少,对养育他的至亲必须如此。
  ……
  陈平一路走出里闾,有群年轻的乡下少女在闾门外的水沟边浣衣,瞧见英俊的陈平过来,先是眼睛一亮,而后又想起什么来,或转回头去不理会他,或故意唾了他一口,大声说了什么,引发众人一阵哄笑。
  陈平没有理会,他继续走,他的目的地是邑外的树林。
  这片树林,按理说是乡豪西张私有的山头,但西张的族长张负比较照顾乡党,索性将这里完全开放,让乡亲们可以随意来此拾柴。所以在这,陈平可以遇见不少同样来拾柴的人,有的还是同里邻居。
  看到陈平后,他们都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各种问题从嘴里飘过来。
  “陈平,这么多年了,难得见到你来拾柴,你伯嫂呢?”
  “陈平,你家里明明那么穷,你伯兄干活时肚子都在叫,你每天吃了什么,竟长得这么魁梧?”
  “你伯嫂说你吃的是糠核,是真是假?”
  “陈平,我听说你伯兄将你伯嫂赶走了?这又是为何?莫不是因为……”
  每一句话,都不怀好意,每一句话,都妄图伤害陈平。
  在不少乡人眼里,陈平就是个吃白饭的闲人,白白长了一身好皮囊,十八岁了还一事无成,既不务农,也不经商,整日就捧着一卷烂竹简装模作样,真以为自己是个读书人?
  可惜除此之外,陈平没有更多的坏处让他们来唾骂,现在倒好,此子做下了更大的丑事,那就是盗嫂!
  所以众人都兴奋异常,他们一看见陈平就窃窃私语指指点点,故意用话来刺激他。
  他们很想看到,全乡邑出了名的俊朗男子,露出他丑陋的真面目!
  然后指着他,唾弃地说道:“看,他果然是个卑劣小人。”
  陈平家贫,陈平有理想,陈平因兄长宠溺,不必像同龄人一样劳碌生产,而可以做些他们觉得松闲惬意的事,譬如读书,譬如游学,所以在乡人眼里,他就是错的。
  而闲言碎语,便是这么来的,他家一丁点的变故,都会被放大,人们总不吝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异己。
  但陈平的处置方式和陈伯不同,他只是笑了笑,没有任何答复,这让讥讽他的人,感觉自己一拳打空了,颇有些没趣。
  老子说,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陈平很明白,每个人的心理,具有先天性的缺点,最喜欢听信小话。你和他们说真话吧,他们往往不相信,而愿意以流言蜚语来描述你,将你描绘成他们心中你该有的丑相。
  所以啊,辟谣的成本,是传谣的十倍百倍,他可不会废那力气。
  在一片嘘声下,陈平默默做着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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