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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吏-第58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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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便是知识,是从三代以来,华夏流传至今的绝学们!”
  “儒、墨、黄老、道、法、名、杂、农、阴阳、小说,甚至是曾为祸天下的纵横策士之书,除了兵家之学,在专门培养武吏的军校授课外,其余皆藏于此处。”
  喜皱眉道:“摄政是想让阿房宫,变成稷下学宫,重现百家争鸣么?”
  作为商君、韩子的拥趸,喜其实是不太喜欢言语之士,毕竟这群公知学问做的不怎样,倒是很喜欢以文犯禁,而且他们理论倒是一堆,但真正能用于实际的却很少,别最后像齐国那样养几千人,却在富国强兵上毫无建树。
  恢笑道:“父亲多虑了,摄政说过,在阿房中,将不再分诸子百家。”
  “只分学科!”
  “学科?”
  恢说道:“没错,有钻研律法的律学,有钻研古往今来礼仪的礼学,有研究名实之辩的名实学,有探讨天地奥秘的天文学、地理学,有整理古籍的文献学,外更有乐学、历学,甚至连工、农、货殖、方言、转译、小说百戏之事,也列了学科,林林总总,共有十九科之多!”
  于是朝廷所征募的博士,便不止是儒生,而包括了在秦始皇帝舆论收紧政策里,在乱世的尘埃中,潜藏民间,顽强生存下来的诸子百家。
  “夏公说,对诸子百家,要去其糟粕,取其精华。工农律数乃是显学,夏公称之为重点学科,各有一座单独宫室,面向天下招募弟子,学成后多为基层官吏,或是去郡上教导弟子。”
  “至于其他学科,如今只有数十名博士长者整理各科学问,每年使百余名聪慧士人入学,一人可量力学习多科,而不必局限在一门一派的窠臼中,如此既能百花齐放,又不至于产生门派纷争,相互攻讦。”
  黑夫的目标不只是让诸子百家融为一体,还要……
  “将阿房建设为世界上第一所综合性大学!”
  而且是双一流……
  只是暂时不打算接收番邦属国留学生入学。
  如此一来,不论是形而上的古典哲学,还是注重实际的朴素自然科学,甚至是研究人类自身制度的社会科学,都将在这座知识的殿堂里发展,融合。
  如果说国家政权和律令制度,是上层建筑的话,那这些璀璨的知识,便是基于其上,更加危耸的空中楼阁,它们建设难,传承更不易,亦是战火与乱世最容易烧毁的东西。
  这一切,喜不一定能全部领会,但亦感受到了,黑夫那勃然的野心。
  对构建一个文明未来的野心!
  比起拍脑袋东一锤子西一榔头的发明创造,打造科学基础其实更加困难,费时良久,但却是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正途。
  在阿房看完这些文明的“空中楼阁”后,喜接下来,又在渭南的上林地区,瞧见了一个国家的下层建筑——普通百姓的衣食住行用……
  ……
  喜记得,当年自己来咸阳为官时,渭南还是大片大片的苑囿,麋鹿成群,广袤而肥饶的土地作为皇室园林,只供始皇帝及公族贵胄子弟狩猎驰骋,肆意游乐,平民敢擅入伐木渔猎者断其足,哪怕灾年,也不会开放。
  可现在,园囿的围栏却已被推倒,大量骊山隶臣和北伐军功臣住了进去,他们在里面建设里闾,大半上林苑被开垦成良田。
  在过去,《为吏之道》教训秦吏们:需知民能,善度民力。但事实是,秦始皇帝时代,却从不顾及民生,天下十分之一劳力,一直在路上和边疆奔波。
  朝廷要求官吏、黔首务必遵循法令,但朝廷自己,却经常喜欢带头破坏法律:一年的役期延长到三年,每年一次的口赋,最多时追加了十多次。
  喜尤其印象深刻的是,自己入咸阳为官时,本是春耕农忙时节,可在田地里忙活的,却都是老弱妇孺。一问之下,他们才说,家中子弟都去服役了。去的地方五花八门,或是塞北长城,或是张掖西域,或是海东之地,或是江南岭南,但更多的,还是在骊山和阿房。
  可如今,内战已然停止,匈奴北遁,秦朝已再没有强大的敌人,所以军费也在过去几个月里疯狂削减,边境戍卒数量,不到秦始皇帝时的五分之一,大量人口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土地上。
  眼下已是摄政二年夏七月,粟即将收获,麦子则刚刚种下,田间地头多是秦人农夫,头上缠着白色的汗巾在劳作,膀子在炎炎烈日暴晒下,格外黝黑。
  但众人却干得很来劲,劳动积极性极高,有车马过境,也不惊慌,甚至端了碗水来田埂上观望,询问喜他们是从何处回来的,面容从容不惧——这在乱世里是不可能的,说明关中秩序已安。
  喜让人停下了车马,讨一碗水喝,这位上林的农夫自来熟,开始吹嘘起自己入伍参加定魏灭楚之战的种种,为家里多挣了一些田亩。
  “而且夏公说话算数,该赏多少是多少,哪怕现成的田不够,也可在关中园囿里开新田,不会像先帝那样,最终骗了吾等,将子弟打发到边塞去。”
  喜颔首,顺便问了问他们的租子。
  农夫伸出了一个手指头:“五一!听说来年还会再降,低到十一!”
  “十一之租?”
  喜有些惊讶,他先前听闻,黑夫将关中租子定为五一,相较于秦始皇帝时的泰半之租已是极低,没想到重新一统天下后,还真就要变成十一了……
  这是什么概念?儒生吹捧三代之治时有句话:“王者十一而税,而颂声作矣!”
  黑夫这是在朝三代看齐么?他是真的铁了心,要做圣人啊。
  喜又问了问赋怎么个收法,听闻孩童口钱较以往减半,官府鼓励生育。如此低的租赋,更有官吏以农家最好的技术教之,这恐怕就是农夫们如此积极耕作,话语里多是拥护新政府的原因吧。
  喜点了点头:“轻徭薄赋,黔首是乐。”
  这是天才人曾苦苦期盼,但秦始皇帝未能兑现的梦想。
  倒是被黑夫做到了。
  当他们穿过长安乡,抵达灞桥时,发现在商贾往来不息的木桥旁一里位置,大批工匠和官吏在此聚集,手持尺矩,还有新做出的测绘工具,站在水边测量争论着什么……
  恢解了迷:“这是要在灞水上,修一座石桥。”
  灞桥一直是木桥,夏秋容易被冲毁,所以在少府的提议下,决定造一座前无古人的石桥,横跨灞水,让它能长期固定,使两边交通往来无阻。
  而工匠们要运用的,自然是来自阿房宫内,主要由墨家弟子组成的“工学”博士的最新成果,关于墨子力学三定律,关于建筑保持平衡稳定的秘密……
  只是到底是修一座平桥还是更加大胆的拱桥,尚有争议。
  至于修筑石桥所需的材料和钱帛?
  工匠们理所当然地说道:“用筑骊山陵剩下的边角料啊,那儿堆积如山,都足够将关中所有河流,都建上一座石桥了!”
  “若是当年秦始皇帝时的能工巧匠,都能用在这方面,就好了。”
  对此喜不由惋惜,大批手艺卓越的工匠,都已经被胡亥所屠戮,死在了他们亲手修筑的秦始皇陵地宫甬道里,他们很多是历代单传,手艺很可能就此湮灭……
  “若是他们能活到黑夫掌权的时代,就好了。”
  对黑夫所作所为,早在问那句话前,通过亲耳听,亲眼看,喜其实早已明了。
  而现在,更是越来越清晰了。
  但他心里,依然有一个没有解开的结……
  过了渭桥,已经能隐隐约约,看到东方骊山高大的身影,再绕过松柏依依的骊山,喜此行最重要的一站,秦始皇帝陵,便到了。
  “陛下。”
  远眺如覆斗倒扣在地上,高大如一座金塔的始皇帝陵封土堆,喜朝它下拜,三叩其首,拱手哑着嗓子道:
  “臣,回来看你了……”
  ……
  喜的一生命运,与这个时代,与始皇帝在位时间是相始终的。
  虽遭谪贬,可当喜在西域的龟兹城,从东方来客那儿,证实始皇帝死讯时,却痛哭了一场。
  他哭得撕心裂肺,哭到喘不过气,然后就开始吐,先吐这顿的,再吐上顿的,最后是黄胆水,将士卒们都吓呆了。
  说来真有点讽刺意味,始皇帝信任胡亥、信任李斯,将江山留给了他们,结果一个胡作非为,另一个则转头卖了社稷,而世间为他的死而感到悲哀的人,除了扶苏、黑夫外,竟然是那个痛骂过他,又被他赶跑的喜。
  哪怕从前父母逝世,喜都没哭得这么伤心过。
  不只是为人臣对君主的哀悼,更是对始皇帝的惋惜。
  “陛下他,再也没有机会,挽回那些晚年犯下的错了……”
  而喜也有种预感,随着始皇帝去世,早已如同沸鼎的天下没了盖子,定会动荡不宁。
  好在,另一位铁腕人物横空出世,将已四分五裂的江山,再度凝聚起来。
  时至今日,当喜摆在始皇帝陵脚下时,更能深刻感拜到,始皇帝,的确已赴黄泉,从来没安分过的皇帝,此刻却安安静静地躺在地宫里,对地上发生的事置若罔闻。
  他终究是没能等到西王母,未能长生不老。
  帝王将相,不论功绩多高,权势多大,也有腐朽的一天。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喜不由有些感伤:“人生不满百,哪怕伟大如始皇帝,也难逃此数。”
  连秦始皇帝都倒下了,那这世上,有什么是能够长存不死的呢?
  喜在秦陵脚下,想起了在杜亭里,与黑夫的后半段对话。
  “制度!”
  当时黑夫如是说。
  “君主会一代代老去,死亡,帝国也会衰败,腐朽,改朝换代。”
  “但一个完善的制度若能推陈出新,便能超越一姓一氏的局限,不会轻易腐朽!”
  在那间亭舍,帝国最基层的单位中,他们谈的却是无比宏大的命题。
  “中原政治与文化之变革,莫剧于殷、周之际。周朝改变了夏商的制度,从兄终弟及,变为父死弟及、从尚鬼崇巫,变为民为神主。这一切,都源于周公作礼,用宗法来维系天下,后来周朝虽然衰败,但周的制度,却在十二诸侯中延续,再传递给七大战国。”
  “尽管世人皆言礼崩乐坏,但周制的影响,依然刻在骨子里,时至今日,仍有人念念不忘……”
  “而如今,又是一大变局!周秦之变!”
  “秦制由商君肇始,而后人用了百年时间来摸索,最终由始皇帝落成,虽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却也是放眼古今,最好的制度了!”
  “而这个制度关键之处,上有能稳定传承的皇帝,中在于集权的朝廷,其基石,则是完善的律法,还有千千万万个,如你我当年一样,奔走于基层的小吏。”
  “所以,喜君问我还是不是秦吏?”
  “说实话,这天下若无我,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保住了大秦的人,是我。功臣们不断对我歌功颂德,将我说成是五百年一出的圣人,希望我能取代秦。”
  黑夫看向东方:“但我不会踏出那一步,我曾对人起过誓,说这一生,都会以秦吏的身份,善始善终。”
  “可我却不能保证身后事,新的大厦已经建成,栋梁换了个遍,后世的继业者,若想给这广厦换个牌坊,已不是我能控制的,若是强求,反倒会再度生出乱子来。”
  中国很特殊,上面的皇帝,那一家一姓可以换。
  但只要有三样东西不变,这文明便不算亡。
  下层建筑,百姓生计不能绝。
  上层建筑,政治制度的传递不能有大动荡。
  空中楼阁,那些文明的精华,诸子百家的余韵,能一代代保存!
  若能如此,这个文明,便永远不会亡!
  这才是黑夫拼搏一生,想要维护的宝藏……
  “所以,纵我以秦吏自诩,但今日之人,后世之人,恐怕他们仍说,黑夫名为秦相,实为秦贼!黑夫之心,路人皆知!”
  他摊手道:“我不欲强辩,非要为自己立牌坊不可,反正这二十年来,违法乱纪,以权谋私,乱臣贼子之事,我做了很多,谋杀大臣、无耻夺权、以下克上,一样不少。”
  “我未能如秦始皇帝希望的那样,做一个乖乖死去‘武忠侯’。”
  “也未能如那诸多嬴姓死忠,公族贵胄希望的那样,做一个最终大政奉还的裱糊匠。”
  “我只是觉得,我这一生,虽最终难以守住‘秦’字,但我,至少还能守住‘吏’字。”
  “吏者,民之悬命也,这句话,是喜君告诉我的。”
  “从与喜君相遇到现在,黑夫敢说,自己的所有行径,无愧于人民!”
  “所以,我是否还是秦吏,真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这个可能会被说成秦贼,被‘忠臣’们暗暗谩骂,口诛笔伐的人。”
  “他却会改善秦制,建立一个,能让‘秦吏’,不,严格来说,是法吏源源不断的制度!”
  “这世上不缺吏,但喜君,仍缺法。”
  “法者,天下程式也!”
  它代表了一种理想,一种从商鞅时代,延续下来的理想。
  它能让手中有剑者不敢造次。
  它能让权贵不敢肆意欺辱庶民。
  它能让卑微的士,也通过军公爵,拥有上升的渠道,不至于阶级固化。
  它让妄图分裂祖国的暴徒,难以得逞。
  “可它已经被破坏了。”
  黑夫不吝承认这点。
  “始皇帝做了表率,而我,还有那些所谓的‘英雄豪杰’,给了它最沉重的一击。”
  “重建,谈何容易?我得从头开始,从徙木立信的那一刻重新开始。”
  “所以我需要喜君!需要一个,能像商君那样,带给天下公正的人!”
  “喜君,你我终有一死,而写有律令的竹简纸书,也终究会腐朽。但我希望,改善后的秦制,这律令背后的精神,却能传承下去!延绵后世千年!”
  “能延续多久呢?”喜反问。
  当时,黑夫指着亭舍外面的松柏自嘲道:“至少能活,一棵松树的寿命罢?”
  想起那些对话,老迈的秦吏站在始皇帝陵前,风拂动了他头上的帻巾。
  哪怕是颓然西谪时,喜也坚持地对嘲笑他的人说道:“在这大秦四十郡,数百余县,定还有人恪守着为吏之道,肃然恭俭,莫不敦敬。世道纵然暂时变浊,只要这些真正的秦吏尚在,它终归,还有变为皓皓之白的那天!”
  现在,等待多年后,那一天或许真的来了。
  虽然这所谓的新秦,仍有许多不足:官员队伍有很大缺口,关东尤其缺少干吏,地方势力虎视眈眈,希望篡夺胜利果实。律法也不够完善,一些地方过于轻,一些地方又过于重。腐化的种子已在再一统的功臣里萌芽,地方法官良莠不全,有背景的杀人者本该伏法却依旧逍遥法外……
  “但律令,法吏,不就是用来防恶杜患的么?”
  他们是迅捷的狸猫,捕捉那群流窜的硕鼠。
  也是看家的犬,对着摸索的贼徒放声狂吠。
  是统治者擦去黑恶,让天空再度变得洁白的抹布。
  没错,是工具。
  但也永远不能缺席!
  对这场讯狱,喜心里,已经有审判结果了。
  令史断案,从来不是看一个人自己怎么说,而看他怎么做!
  “去禀报摄政,喜愿为御史大夫。”
  “在去黄泉见始皇帝,见诸多同僚袍泽前,我这把老骨头,还能为这天下,为秦制的延续,做最后一点事!”
  ……
  喜的旅程,仍未结束,他绕过了高耸的秦始皇帝陵,来到了陵寝的东边,这儿的地下,是哪怕两千年后,也仍被誉为奇观的兵马俑。
  大多数兵马俑,早在胡亥掌权之时,便已填土封闭,喜只能想象,想象地下的兵马俑一行行,一列列,十分整齐,排成了一个巨大的长方形军阵,真像是秦始皇当年统率的一支南征北战、所向披靡的大军。
  不过,倒是有两处,是还能俯瞰的,原来近日,夏公让人将那些被胡亥残杀的宫女、工匠另行安葬,在空落落的陪葬坑里,又开了两个俑坑,作为替代,也权当是天下再一统一周年的庆祝,献给始皇帝的最后礼物……
  有了黑夫给的符节,喜才得以凑近参观。
  第一个坑比较小,而且俑做得很清奇,却见只有十余个俑,手里所持都是喜走东闯西这么多年来,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武器。
  却见一衣着为上造的秦俑趴在地上,额头缠着草木的冠,身上盖着伪装用的蒙皮,手持一根长长的棍子,有两支架固定于地,指头扣在类似弩机的悬刀上,眼睛凑在棍上一圆筒前,凝神望着远方……
  又有一短须的秦俑,将一前端尖锐的武器扛在肩头,单膝跪地,似乎已瞄准了远方的敌人阵地。
  亦有一浓髯秦俑,看体型是个八尺大汉,手里拎着巨大的多管武器,看着好似近来军中常用来在夜里传讯的“烟花”绑在一起,光看架势便十分威猛。
  位于后方的秦俑手持喇叭,昂着胸,仿佛正在深深吸气,吹响一曲冲锋的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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