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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吏-第5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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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候的他,已经完全脱去稚气,成了个老兵油子了,一个燕人眼中的恶棍。
  他声音变得低沉,描述自己做过的罪恶:“我甚至参与掠走一个燕人女子,当着其丈夫之面,强暴了她,杀死了她,将夫妻二人埋在地里,反正局势一片纷乱,无人知晓。军法官对这些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和六国群盗在西河做的事,有何区别?”杨喜忍不住了,开始质问起老军吏。
  “是啊,有何区别。”
  老军吏笑道:“汝等往后去了六国,便能拍着胸脯保证,能管住自己,管住麾下士卒?在军中一年半载,见了女人还不下体梆硬,跃跃欲试的,不是宦者,就是圣人!”
  “至于作恶,手中有剑,身处法外之地时,作恶比在秦地容易败北,就如吃饭喝水般简单!”
  他不再理会杨喜,继续道:“从那时起,我打仗便不再为了什么狗屁荣誉,只是履行职责,顺便想获得首功,让自己升得高些,因为越高的爵位职务,就越不容易死……”
  但接下来的事告诉他,哪怕是做了都尉,倒霉起来,也是会死的。
  二十二年末,以李信易王翦为将,于是老军吏第六次出关,又经历了一场大溃败,七都尉死,他那时候只是个五百主,好歹带着麾下兵卒顺利撤回。
  二十三年,秦王复召王翦,彊起之,使将击荆,老军吏也被强征入伍,第七次出关。
  结果大家都知道,尽管这场仗又打了整整两年,直到王翦定荆江南地,降越君,他才得以离开会稽,返回关中。
  “那是我最后一次出关了,也是最难熬的一场仗,这次,我管好了下边,没侵辱一个楚女,却管不住上边。”
  老军吏指了指头颅。
  他累了,让他撑住未曾崩溃的,只有军中的一些传言。
  “说是始皇帝说,灭了楚,天下一统后,就再也不用打仗,可以永享太平了!”
  “我信了此言。”他摇头道:
  “但始皇帝,骗了我。”老军吏不再饮酒,脸上呈现出一丝痛苦之色。
  “后来,我因为年纪渐长,又做了乡啬夫,确实不必出关了。”
  “但我的子侄却免不了,二十九年,我长子死在了塞北,跟着王离。”
  “三十三年,侄儿死在了海东,跟着扶苏。”
  “三十四年,我次子死在了岭南,跟着屠睢。”
  “三十六年,另一个侄儿随李信去了西方,至今杳无音信。”
  老军吏的话语已带上一丝悲愤:“我出了七次关,为大秦作战了二十八年,身上的疤数都数不清,最后就换来这结果?”
  “我也曾想,莫非是我在燕地作孽的恶果?但我确实认识几个老老实实的同乡,未曾有侵犯之举,但也断子绝孙,凭什么?”
  “我最后明白了,在国而战前,先为自己而战罢。”
  “于是去年,胡亥征兵,我出任司马,带着本乡年轻人赶赴前线。”
  “我便告诉他们,军法可以不听,保命最要紧。而在蓝田大溃里,看着这后生带头过河,我一点没犹豫,让手下士卒扔了武器,追在他后面,投降了摄政!”
  从率众投降的那一刻起,过去二十多年的一切都崩塌了。
  去他的荣誉!
  去他的职责!
  他受够了。
  “那为何还要来打这一仗?”杨喜心里堵得慌,反问道。
  “我能不来?”老军吏冷笑道:
  “现在,我家只剩下我和幼子两个男丁。”
  “摄政大征兵,我不来,吾子就要来。”
  “我老了,五十岁,只比始皇帝少一年哟,我不愿再白发人,送黑发人,不愿我家断了香火。”
  “要死,就我死罢!”
  “这将是我第八次出关。”
  他嘴角露出了一丝嘲讽:“与过去七次,并无不同之处,亦是老卒老吏冷眼旁观,新兵跃跃欲试,却不知自己是否会将命丢在关东。”
  “当年与我一同入伍的人,一个都没了。”
  他环顾四周,意识到所有的朋友和亲人都已逝去,自己身边全是陌生人和后生之辈,一群稚嫩的青草。
  “汝等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么?”
  “捅破肚皮,肠子流出而死;被弩箭射穿躯体,戈矛刺透腿脚,失血过多而死;在燕北之地被活活冻死,不小心掉下马被拖死,被后方一往无前的同袍踩死,在江东卑热之地染病拉肚子拉死,甚至还有熟睡时忽然就死了,行军时忽然倒在路边,也死了,都死了……”
  杨喜再无法忍受,打断了老军吏的悲观之言道:
  “这一战和过去不一样。”
  “摄政说了,这是再统天下之战,使世间定于一之战!”
  “十多年前,始皇帝也这么说,结果呢?”老军吏笑了起来,旋即面容肃穆:
  “我只知,这是场战争,对吾等而言,每场战争,都一样!”
  一次次出关,一次次征召,疲倦的身体,困惑的心,这一切,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深邃的沉默笼罩了篝火,不断延伸出去,只剩下呼吸,直到在身后站了许久的军法官说了话。
  “够了!”
  “酒公,随我来,汝身为司马,休要再誉敌恐众!”
  老军吏摇摇晃晃起身,众人不知道,他会因言辞被如何治罪,他只是在跟着军法官离去的途中回头打了个酒嗝,笑道:
  “方才是醉了,我只是在胡言乱语。”
  旋即继续走着,却唱起了一首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与子偕作……”
  原本应该激昂的歌谣,如今被这老军吏唱来,却好似有无尽的感伤。
  或是因为,他最初的同袍们,已统统战死,仅剩一人。
  当雁群只剩下一只孤雁时,其鸣自哀!
  ……
  好在酒公没有受到太重的惩罚,只是被军正教训了一番,按照新的军法,关了禁闭——李必都尉也很无奈,到了关东,这出过七次关的老军吏还有大用。
  但对旁听者而言,这是个难熬的夜,杨喜失眠了,翻来覆去,回忆着他人的故事。
  类似的情绪,他在蓝田之战时也感到过,那时候的他才不管什么荣誉、爵位、职责、理想。
  那时他只盼早点打完仗,早点回家,至于谁胜谁负,谁是正统谁是叛逆,管他呢!
  在此的十万人,也差不多皆是如此罢。
  就关中人而言,经历了这么多,欺骗,谎言,内战,三观的动摇,投降和整编,你让他们再做单纯的,什么都不想的军人?继续做灰色的牲口,无脑地迈向前方,去填沟壑?
  年轻人被洗脑后,或许能再度上当,可老兵油子们?
  怎么可能!
  当只需要服从命令的士兵开始思考,开始怀疑,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杨喜想了一宿,直到三更天才迷迷糊糊睡过去,次日清晨,他被集合的晨号钟鼓吵醒。
  “三军士卒,出营集合!”
  “出关之前,夏公有最后的话,要对二三子说!”


第0987章 出关(下)
  “这就结束了?”
  从杨喜到伯劳,所有人都没想到,本以为会长篇大论,让他们腿酸脚疼站个一天的摄政演讲,竟结束得如此之快。
  没有让十万人集合在火辣辣太阳下,毕竟,黑夫可没有狮吼功,个人就算手持大喇叭,又有一群壮汉为之传话,想将话传入十万人耳中,也是极困难的事。
  这样的后果是,士卒们往往会顶着大太阳,先站一上午等摄政,最后却仅有前排的高级军吏能听清战前必做的《誓》,以及很尬的煽情和演讲。
  于是这次,在各个营地完成集合后,黑夫只从中枢大营派出一个军吏,用不同地域士卒的方言,念起摄政夏公告三军将士书……
  “嗟,我士,听,无哗!”
  “始皇帝者,千古一帝也。”
  以此为开篇,黑夫简略将秦始皇的功绩复述了一遍。
  “圣法初兴,清理疆内,外诛暴彊。武威旁畅,振动四极,禽灭六王。此不独大秦锐士苦战之功,亦始皇帝决断之功也。”
  “器械一量,同书文字。日月所照,舟舆所载。皆终其命,莫不得意。匡饬异俗,陵水经地。此不独秦吏施政之功,亦始皇帝雄统筹之功也。”
  “六合之内,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无不臣者。此不独天下人挽粟之功,亦始皇帝大欲之功也。”
  若是玩文字的儒生,便能听出来了,虽然套用的是十年间,秦始皇帝在各地歌功颂德的石刻,但这句式,与过去单独强调秦始皇之功截然不同,反而将他放倒了次要位置……
  接下来,话音一转:
  “然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始皇帝亦为凡人,有所得,必有所失!”
  自封为神的始皇帝,被秦人视作神明的始皇帝,就这样,第一次在官方舆论里,被拉下了神坛,被说成了一个凡人……
  换了十年前,关中人早就跳脚了,定要给说着话的人开瓢,但今时今日,他们却只是静静地听着,目光里带着惊讶。
  不仅如此,黑夫还要将始皇帝的过错,一点点剖析开来:
  “未识奸佞,此失之一也!”
  “不顾民生,大兴土木,求仙长生,此失之二也!”
  “穷兵黩武,南征北战,此失之三!”
  “违背承诺,坏秦律令,此失之四也!”
  “琅琊石刻言:节事以时,诸产繁殖。黔首安宁,不用兵革。东观石刻言:阐并天下,甾害绝息,永偃戎兵。然齐地诸田之乱方息,竟不顾民生恢复,勒令楼船征讨海东,年内必克。”
  “海东事罢,始皇帝东巡,至碣石石刻言:地势既定,黎庶无繇,天下咸抚。男乐其畴,女修其业,事各有序。”
  “然石刻墨迹未干,始皇帝闻南方屠睢败,竟使余统军二度南征,不顾外内骚动,百姓靡敝,行者不还,往者莫反,皆不聊生,亡逃相从,群为盗贼,於是山东之难始兴……”
  “黑夫亦曾为军吏,战于梁楚,浴血于鲖阳,深入豫章险阻,南征北战东伐,我亦曾苦劝始皇帝,然先帝执拗,欲一蹴而就,未改其政。”
  “先帝错矣,大错特错!”
  士卒们倒是震惊异常,面面相觑:“摄政说始皇帝……错了……”
  诚然,喜曾当面说始皇帝错了,但除了他,再无一人敢在始皇帝生前如此做。即便始皇帝已崩,他依然被胡亥、黑夫双方高高捧着,双方都要争夺战争的正义性。
  哪怕是黑夫要给秦始皇盖棺论定,确定其功过,但那也是官府内部文件,百姓无从知晓。
  直到现在,两年过去了,秦朝官方才破天荒头一次,在公开场合,承认了秦始皇帝的错误!
  听到这,三军将士无不哗然,有懂的人更低声议论:
  “这就是罪己诏啊……”
  所谓罪己,是国家出问题,或遭受天灾时,帝王或执政者承认所犯错误,自省的文书,正所谓“禹、汤罪己,其兴也悖焉,桀、纣罪人,其亡也忽焉”。
  但以始皇帝头铁的性格,若他在世,即便知道是错的事,也就执拗地做下去,那是打死都不会认错的……
  于是这罪己之诏,便由黑夫替戏水旁边,骊山脚下的秦始皇帝来总结!
  这简直是公开处刑,若始皇帝泉下有知,定会大骂黑夫:
  “贼你达!”
  既然由黑夫代劳,爽快承认了错误,那要如何面对那十三年?
  “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其最不善,莫过于违背信诺。”
  是什么承诺?
  “今皇帝并一海内,以为郡县,天下和平!”
  这是秦一统时,由秦始皇口述,李斯动笔,写在制书上,颁布天下的承诺,也是世人内心深处的向往和期盼。
  这是十三年前,本就该做到的事!结果却咕咕咕了……
  到了这时候,黑夫早就不掩盖自己以秦始皇继业者自居了。
  “始皇帝未尽之业,黑夫继之。”
  “始皇帝未曾兑现之事,也由黑夫兑之!”
  但战争,并不会因为世人对和平抱有期待而降临,她需要人们去争取,甚至要付出抛头颅洒热血的代价。
  “战无休而祸不息,吾辈何以为战?”
  答案只有一个:
  “武者止戈!”
  “故欲永偃戎兵,必先甾害绝息。”
  “欲甾害绝息,必先阐并天下!”
  “欲阐并天下,吾等必须出关!”
  告三军将士书接近尾声,而这个漫长的故事,也回到了原点。
  回到了秦始皇亲政之时,虎狼之主对着瑟瑟发抖的山东六国,露出了獠牙……不,应该是直接回到了商鞅变法之后,焕然一新的秦军锐士,望着函谷之东跃跃欲试!
  不过那时候,士卒出关,往小了说是为了军公爵,往大了说是为了实现历代先君的夙愿,为了实现秦君的东出之志。
  “此战,不为君王大欲,而为自己,为了让战争结束于吾辈之手,让吾等子女能男乐其畴,女修其业,再不受诸夏战乱征役之苦!”
  “邦之荣怀,非由一人;邦之杌陧,亦非独一人可挽。望诸君勉之,与黑夫东出勘平暴乱,一同去弥补始皇帝昔日之错,如女娲之补天!救天地之倒悬!”
  “此既为《鸿门之誓》!”
  ……
  接下来黑夫宣布了此战的军纪律令,又画了张饼——他和叶氏说过的,治理天下的诀窍,在于做饼、分饼,但还有一样没说,那就是画饼……
  “一旦天下再度一统,田租将低至十一!”
  “参加再统一之战的所有兵卒,爵升一级,都将得到免徭役三年的特权!”
  十万大军里,成分杂糅,有一心想要让自己和家人获得真正自由的驰刑士;有被收编后洗脑的秦川青壮,如杨喜;有还想赚取更高地位和爵位的南郡士卒,如伯劳。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需求,如此一来,他们的所需,基本能从这《鸿门之誓》里得到满足。
  而这一战的主力,那些打过许多次仗,已经对爵位、荣誉,乃至于整个战争本身都心生怀疑的关中老兵们,也得到了一直想要的东西。
  一个迟来的认错。
  而因为昨夜口嗨,以“恐众”之罪被关在小黑屋里的车骑司马酒公,也蹲在门口,侧耳听着外头传来的军法官大声宣读。
  默默听完,良久之后,这个油泼不进的老家伙才叹了口气。
  “我没想到,真有人承认始皇帝错了。”
  尽管等了许多年,但他心里,却未曾感到好受,反而更加难过,甚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还偷偷擦了擦眼泪。
  身为秦人,谁要是忘了始皇帝时代的辉煌和荣耀,那是没良心。
  但若说他们还想回到过去,那就是没脑子。
  军功和田地秦人是喜欢,但不意味着能忍受无止境的战乱。
  “不过,摄政倒是说到吾等心里了,这就是我为何要来此的缘故……”
  “让吾子吾孙,不必走上我,我父,我大父,曾祖父的老路,年年出关,岁岁分离,十七从军,六十始归!”
  而在生死边缘博打滚爬这么多年,酒公又岂会看不透那一点呢:
  能终结战争的,只有战争!
  以战止战是没有问题的,唯一的问题在于,当难得的和平到来时,是迫不及待地破坏它,开启下一个战乱的轮回,还是捧起和平,好似掌中脆弱摇晃的火苗,守护它,让它休养生息,一点点变大,引燃更大的光辉。
  数日后,禁闭终于结束,酒公重见天日,同袍们列着队在等他,杨喜更是奉上了已由酒公亲兵准备好的甲胄。
  酒公走过去,接过了它们,看着这些年轻后生不离不弃的目光,一时间忽然想起来年轻时冲锋陷阵唱的“与子同袍”。
  他骂了一句,却也开始穿甲,因为发福套不进去,还招呼杨喜等来帮忙。
  最后,将剑放回腰间的鞘中,他心里却仍不服气:“我不信摄政,他与始皇帝一样,满口承诺,能否兑现,却不得而知。”
  “但我会随他东出,或许吾等也将战死沙场,活不到兑现的那天,但我希望,吾子吾孙,能看到那天!”
  永偃戎兵的那天!
  踏上戎车,展现在眼前的是拔营即将东行的十万大军,形成了一条长蛇般的队伍,要前往狭长的函谷,出关而去。
  “这是老夫第八次出关。”
  酒公对从自己身边骑行而过的杨喜说道:
  “也是最后一次,不论是生,还是死!”
  “若酒公战死了,晚辈亲自护送君之骸骨归乡!”
  接下这句话,杨喜发出了一声大吼:
  “出关!”
  作为前锋踵军,整个车骑都尉上万人马嘶鸣,也大声呼喊。
  “出关!”
  十万大军齐齐爆发声响,如过去百年,每一次秦军东出一般,惊得戏水声音湮没,震得华岳地动山摇!
  “出关!”
  这是最后一战!
  一战。
  定太平!


第0988章 代价是什么呢?
  从二月到三月,中原的局势又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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