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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吏-第3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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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时听扶苏一说,那首《东山》还真是全军将士内心的写照。
  但不等黑夫劝,扶苏就自己将这念头给按下去了。
  “尉君勿怪,是扶苏失言了,父皇他,不会想听这些……”
  这是自然,上位者眼里的战争,和小兵卒是全然不同的,秦始皇想听的,是赫赫武功,是大秦天兵摧枯拉朽,将顽抗的小邦夷酋五马分尸,是为帝国开疆拓土,永载史册。
  而不是数千、上万个小人物的喜怒哀乐,人会关心蚂蚁想什么吗?
  接着,扶苏比较喜欢的那首《韩奕》也被黑夫否了。
  黑夫对扶苏道:“此诗虽然应景,但满篇皆是韩侯,还有什么‘奄受北国,因以其伯’,恐怕会让人误会,以为公子是在鼓吹封建,甚至有为自己请封为侯之意。”
  就像是交给大老板的年终报告,必须斟酌每个细节,不能因为糟糕的措辞,导致士卒们的血汗白流。
  扶苏现在已明白了这点,颔首应是。
  只是,他心里想的却是:
  “若真有机会,按自己的想法去治理一方,倒也没什么不好的,扶苏虽没有大才,但是……”
  公子扶苏嘴角露出了一丝笑:
  “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扶苏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我自问,还是能做到的!”
  但这话,扶苏不能说,说出来,秦始皇可不会想孔子那样“晒之”,而是要勃然大怒了!
  这一年半付出的一切,死的人,便统统白费!
  二人当时在海上琢磨了良久,最后,还是扶苏想到了一点,拍着额头道:
  “我也是糊涂,监军在给临屯取名汉城时,就已经找到最合适的诗句了。”
  “啊?”
  黑夫当时却是听呆了,压根没反应过来。
  “江汉浮浮,武夫滔滔。匪安匪游,淮夷来求。既出我车,既设我旟(yú)。匪安匪舒,淮夷来铺!”
  扶苏念了此歌,正是大雅里的《江汉》,讲的是周宣王时,召虎平淮夷之事,海东过去被称之为“九夷之地”,在中原人眼里,淮夷九夷都是蛮夷就是了,勉强能应上,也没有什么忌讳的词句。
  “难怪尉君给临屯取名汉城,原来如此!”
  扶苏想当然了。
  黑夫无言以对,他这个大老粗,真没想这么多内涵,只是想玩个梗而已。
  但这诗作为恺歌的确很合适,二人便当场拍板,让军中乐官教士卒唱和,就算不会唱,跟着调子咿咿呀呀也行。
  于是乎,此时此刻,秦始皇三十五年的正月初一,整个碣石山,都回荡着这样的声音:
  “江汉汤汤,武夫洸洸。经营四方,告成于王。四方既平,王国庶定。时靡有争,王心载宁!”
  意也好,词也好,皆让秦始皇帝龙颜大悦,一直不知喜怒的脸上,总算有点笑意了。
  “扶苏虽一度受阻,但至少得胜归来,未堕大邦之威!自将军以下,吏卒皆当论功行赏!”
  这意思就是:算你及格了!
  群臣这才连声恭贺,黑夫也松了口气。
  “不容易啊,千人扶万人推,扶苏的这份试卷,总算是顺利交上去了……”
  ……
  按照秦始皇“到此一游”的习惯,在碣石山,自然免不了又要立一座刻石。
  叮叮当当,工匠们站在木架之上,在海边的巨石上敲打篆字,再以漆绘之。
  不过一日,一篇颂歌便陡然出现在碣石之上!
  群臣旁观这一盛景,谒者大声念着上面的秦篆。
  “遂兴师旅,诛戮无道,为逆灭息。武殄暴逆,文复无罪,庶心咸服!”
  秦皇帝唯我独尊,刻石,讲的基本是他个人的功绩,但扫六合,逐匈奴,灭月氏这些,在齐地刻石上已经翻来覆去说好几遍,他自己也有些烦了。
  于是在碣石,就只集中说了秦始皇派遣扶苏追击沧海君,以及使屠睢南征百越两件大事。
  数年辛苦,数十万人奔走,最后化作石上的只言片语。
  作为亲历者,扶苏心情很是复杂,但接下来谒者念出的词句,却又让他精神一振!
  “地势既定,黎庶无繇,天下咸抚。男乐其畴,女修其业,事各有序。惠被诸产,久并来田,莫不安所!”
  除了奉命拟定石刻的李斯洞若观火外,事先并不知道刻石内容的群臣都心里一惊。
  秦政最为百姓苦之的,便是繁重的徭役,但如今,皇帝却公然宣布:黎庶无繇?
  此言,颇有停止征战,与民休息之意啊!
  “或许,有所改变的不止是扶苏,还有皇帝……”
  黑夫看向秦始皇,皇帝依旧高高在上,让人摸不透,这究竟是场面话,还是当真要这样实行。
  又或者是,在秦始皇目光所及之内,能打的地方,已经全部打完了,皇帝的征服欲,已经满足?
  “等等,好像没完……”
  黑夫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暗道不妙。
  “差点把乌氏兄弟给忘了。”
  多年前,黑夫曾在乌氏兄弟面前大谈西方的花花世界,想要诱使他们一路向西。可现在,却只希望乌氏派去西边的商队走慢点,别太早发现葱岭以西的广袤世界,和星罗棋布的诸多文明,生怕它们会再度引发秦始皇的欲念。
  黑夫心态当真变了,他现在只希望,千古一帝那欲壑难填的心火,那无穷无尽的征服之欲,在找到新的柴火前,就自己烧尽熄灭,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好事!
  而另一边,扶苏心中却万分激动,这一刻,秦始皇帝在他眼中,再度如少时一样,光芒万丈!
  “黎庶无繇,天下咸抚。男乐其畴,女修其业,若真能如此,天下才能真正的安定啊……”
  不管秦始皇心中作何想,群臣再度夸赞起皇帝之功来,他们恭维道:
  “匈奴月氏惧陛下之威而远遁,慕南遂无王庭,大夏之北,长城内外,牛羊遍野,边民再无劫掠之虞,塞北骏良駃騠,实于上林外厩。”
  “秦骑已涉流沙而略西域,昆仑天山之间,数十胡人小邦皆愿奉秦为主,异域瓜果,昆山之玉,皆流入中原,饰于朝廷之上。”
  “水陆大军共伐沧海谋逆,楼船东渡,朝鲜入贡,今海东已定,东海犹如陛下院中之池,貂尾狸皮,垂于士女之冠。”
  “南方百越亦将平定,西瓯君授首,想必过不了多久,秦旗便能插到北向户去,开疆万里,犀象珍珠之器,将多如瓦砾!”
  “六合之内,皇帝之土!人迹所至,无不臣者。三皇五帝,三代之治,加到一起,也没有今日大秦之盛啊!”
  群臣皆拜,大声道:“古往今来,皆不及大秦之盛!”
  歌功颂德声回荡在碣石山,所有声音都在告诉秦始皇,他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最伟大统治者,而秦的统治,在此刻也臻于极盛!
  士卒苦于征战,百姓累于徭役,十数年间,流逝的生命和气力,这极盛下暗藏的诸多隐患,蠢蠢欲动的六国复辟势力,这一切污点,仿佛都被花团锦簇的赫赫武功给掩盖住了!
  这一次,连最喜欢进谏,给秦始皇泼冷水的两个人,茅焦和扶苏,都默然了。
  既然皇帝不喜欢深思高举,自令放为,那他们只能也学着,淈其泥而扬其波,与世同污了……
  因为他们知道,这时候的皇帝,已经被自己创建的伟业蒙住了眼睛,听不得半句反对意见。
  只希望将四面八方能打的地方都打完后,他真的能如石刻所言:
  “黎庶无繇!”
  现在,只差自南方的好消息了,屠睢半年前斩杀西瓯君,禀报秦始皇说他已经控制了西瓯,准备花上三个月时间,彻底平定,然后就与南越秦军合流,进攻更南方的骆越,一直进军到北向户为止……
  按照左右丞相拟好的剧本,这时候,就该有南方的使者抵达,大声宣布捷报!
  众人心知肚明,都在翘首以盼。
  但一直到碣石门刻的典礼结束,来自南方的使者,却迟迟未到,只是在群臣歌功颂德时,有人匆匆入内,悄无声息地,将一封信交到了丞相李斯手上。
  李斯以宽大的袖子遮挡众人视线,抽空看了一眼,眼皮跳了跳,但亦不露声色,只是在无人注意时,擦了擦额头的汗,老头那颗波澜不惊的心,开始猛跳。
  等仪式接近尾声,秦始皇等得不耐烦时,李斯才走了过去,在皇帝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站在黑夫的位置,只能看到,皇帝嘴角的笑没了,李斯每说一句,秦始皇就点一下头,最后,眼中尽是失望之色。
  李斯说完后,皇帝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只是面无表情地多喝了杯口酒,便让礼官解散了群臣,让赵高备驾离去。
  今日之宴,到此为止!
  群臣面面相觑,这和他们想象的剧本不一样啊,隐约感觉到事情不对,却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
  只是到了晚些时候,随秦始皇而去的丞相李斯出来了,点了几位大臣的名。
  “御史大夫、郎中令、典客、少府,还有……”
  李斯看向黑夫,笑道:“还有胶东郡守,陛下有召!”
  “我?”
  作为诸卿之中唯一的郡守,黑夫有些“受宠若惊”,看了看御史大夫茅焦,茅焦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几位朝野大员立刻到了碣石宫的一间厅堂,进去后,发现里面几乎没有侍者,平日几乎和秦始皇形影不离的赵高、胡亥却不见踪影。
  而长公子扶苏,也不在传唤之内。
  “臣等拜见陛下!”
  黑夫只觉得,准没好事。
  秦始皇坐在案后,手撑着头,他连免礼都懒得说,黑夫看得出来,皇帝在极力压抑自己的愤怒。
  见人来齐了,皇帝冷笑道:“李丞相,这种好消息,还是由你来告诉众卿吧!”
  “诺……”
  李斯艰难地应了下来,轻咳一声,将事情告诉大家。
  “刚接到南方急报,将军屠睢在途径西瓯,南攻骆越时,中了越人伏击,挨了毒箭,还没回到桂林,便毒发身亡了!”


第0628章 烂摊子
  “今天是十月初一,秦历新年,岭南也算进入旱季,可这雨水怎么还下个不停?”
  南征军西路大本营桂林,随着连绵的阴雨,城外已成一片泽国,一座座美丽如画卷的山包,像是屹立在海上的小岛。
  在赵佗眼里,秦军也一样,被越人和丛林组成的大海隔开,只能各自为战。
  “太急了。”
  赵佗回想起这数月发生的事,便扼腕叹息。
  位于西瓯的西路军大致分两处驻扎,一为桂林,二为苍梧。四五月时,屠将军用贾将军之计,一把大火烧遍西瓯,因为秦军仔细挖了防火沟渠,桂林、苍梧周边的平坝地区,几乎被烧成白地,直到雨季来临,火势才渐渐平息,而更深的雨林,更难点着。
  人力终究难以敌过天,秦军烧掉的地方,不及整个岭南密林的万分之一,雨季一过,才烧光的地方,又会满地绿意,自然的愈合速度,远超常人所想……
  但效果已很不错,没了树林掩护,瓯人的袭击便暴露在秦军视野下,秦人不再被动挨打,剿杀了上千瓯人,逼得他们回到丛林,大军得以安生了几个月。
  但随即,屠睢却下令,两地驻军再度出发,继续向南开进!
  此令一下,引起了轩然大波,士兵普遍不愿南行,纷纷抱怨军吏太过苛刻,不顾他们的死活。
  军吏则抱怨将军的方略太急,还不等大军在西瓯站稳脚跟,就欲去进攻骆越,却看不到盛夏时节,士气的低落。
  可身为都尉,赵佗清楚,屠睢也没办法啊。对百越开战前,他向秦始皇夸了“两年平越”的海口,皇帝最讨厌失信和拖沓,眼看期限越来越近,屠睢的军事部署,就变得越来越急躁,他一把火烧了几片森林,剿杀了上千西瓯人后,便宣布西瓯已定,亲率大军深入险阻。
  “分兵两路,打到北向户过年!”
  这是屠睢的计划,只可惜,大火未能将西瓯人统统烧死,更没烧尽他们抵抗的决心。
  就在秦桂林军途经西瓯与骆越交界的群山,部队拉成一条长蛇时,在密林中遭到了这群土著的攻击。骆越人也在前掩杀,秦军腹背受敌,擅长的军阵车骑也无用武之地,一时受挫。
  这也就罢了,要命的是,屠睢在观察山势时,被藏在树上的越人猎手射来一根竹箭,擦伤了皮。
  那箭尖用毒浸泡过,屠睢当场便口吐白沫,回到营地后开始发高烧,接着皮肤溃烂,不能理事。
  没了主将后,大军也乱了阵脚,多亏赵佗在旁,与众都尉商议着先撤兵,顶着越人的袭击回到桂林,而屠睢也在过柳江时毒发而亡,死得极其不甘。
  幸而,桂林军两万人因撤得及时,只损失了三四千。但苍梧军的一万人,就比较凄惨了。
  两军相距数百里,深山老林音讯难通,等苍梧军抵达约定汇合的地点“象地”(广西崇左)时,才得知主力战败的消息。他们不得不在骆越和西瓯人的滋扰下,开始千里折返……
  接下来,苍梧军的命运,赵佗便不得而知了,整整一万人,就这样消失在十万大山中,整整两个月来,竟杳无音讯。
  就在此时,一队人冒着雨,纵马来到桂林寨门前,那是赵佗手下的率长虎会,他一个月前被赵佗派去苍梧传递消息,此时回来,定是有偏师的消息了!
  “怎么样?”赵佗匆匆下了哨楼,城门一开就上去询问。
  “太惨了。”
  虎会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嗟叹道:“最后一批人已回到苍梧,清点人数,偏师一万人,竟十死七八!”
  ……
  “手呢?那些手呢?”
  距离桂林五百里外的苍梧,百夫长陈婴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看看他筐里,那数十只只剩下骨头的手还在不在……
  一支都没有,统统不翼而飞!
  他立刻揪过手下的什长张甲,大声质问他!
  “医官说带进来会散播疫病,让吾等烧了。”
  他手下的什长张甲如是说,眼睛不敢看陈婴,只是捧起一个灰扑扑的陶瓮递给他。
  “他们都在里面……”
  “好歹能归乡葬下,不错了。”
  陈婴无奈,接着问:“我们百,还活着几个?”
  什长咬咬牙:“十九!”
  “十九!?”
  陈婴呆愣半晌,竟老泪纵横,忍不住骂道:
  “我手下整整一百人,在苍梧伤病死了三十,跟着都尉去打骆越,受阻而归,又死了五十多,这八十多人,都是东阳的乡党子弟,我陈婴被县人信任,才推举我做了吏,如今却十死其八,让我回去以后,如何向父兄们交待!”
  过去几个月,简直是陈婴的噩梦,让他此生难忘:
  战争没有尽头,打下苍梧,南边还有新的地区等待秦军去占领,去征服。
  去的时候便不轻松,大火没有波及更靠南的山林,行军速度极其缓慢,将士们在跌跌撞撞中艰难爬行,有时一天行走不足十几里,森林也越来越密,不得不用大砍刀边走边开路。
  好不容易抵达约定会师的地点,却不见友军踪迹,只有一地残破的帐篷和军旗,还有远处巨兽的怒吼……
  桂林军损失了主将,在越人袭扰下损失不少,只能仓促而退。他们倒是保全了自己,却坑惨了苍梧军。当苍梧军抵达被称为“象地”的群山时,迎接他们的,是骆越人的伏击,是骑着大象的矛手……
  楚地虽时常有大象出没,但都是野兽,偶尔到林子边的村庄踩踏庄稼。可岭南不同,骆越人曾是“十二国”之首,主要原因,是他们掌握了一项绝技:驯象!
  这也是秦军第一次与象兵打照面,骆越虽无坚甲劲弩,但光是奔走的巨兽,就惊得秦人马匹四散奔逃,世界在晃动,心智也逐渐失衡,士卒们目的口呆,再无战心。
  象地一战,秦军前锋败下阵来,苍梧郡的都尉久久不见桂林军来汇合,料定他们已败,也萌生退意,开始撤兵。
  可这一撤,却硬生生将秦军带入了地狱……
  骆越人紧追不舍,左右的密林中,则是西瓯人的滋扰袭击,却总是不露脸,只有秦人不断中箭倒下,气呼呼地追进森林的,也再没回来过……
  在持续不断的战斗中,秦军都尉死于一场夜袭,余部开始溃散而走,东南西北乱跑,等天亮时,陈婴发现,他们迷了路,身处一片陌生的丛林中。
  摸索了半日,总算回到了原先的小道,这批掉队秦军被一名率长重新收拢起来,得两千人,眼看找不到自己的上级指挥官,他们只能相互抱团,向北走去。
  北上之路,数千游魂似的队伍迤逦而行,浩瀚的原始森林中,零零碎碎的日光从树叶的缝隙中洒落在地上,人们的脚下散发着一股股落地树叶和腐烂树干的臭气。
  七八月的岭南,时晴时雨。有时候,烈日把大地烤得像蒸笼似地,在森林里闷得宁人窒息,一个月没洗的衣裳紧贴身体,由于出汗过量,士兵们口干涩发苦,舌头根贴着上腭,喉咙能喷出火来,遇到林中积水,争先恐后地去喝。
  结果到了晚上,便统统闹了肚子,腹泻不止,到天亮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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