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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吏-第3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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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日后,老弱妇孺挤满了临淄作为监牢的里闾,秦吏进去一盘点,抓捕的人数统计下来,让人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叛贼约三千人,今死两千,正在一一确定身份,追捕其家眷。又有五百已被擒拿,数百人还在逃,这样加起来,若夷三族,起码是上万人了……”
  连临淄郡丞也犹豫了,毕竟人心是肉长的,想到要一口气杀上万人,谁都牙齿打颤。
  “吾等当以爰书告于陛下,由陛下做决定为好。”
  这么大的数字,连黑夫都做不了主,他屠杀匈奴人时毫不手软,眼下却有些踌躇,便将球踢给了皇帝。
  黑夫只是在奏疏末尾暗示,说人口是天下最金贵的资源,胶东盐场、金矿还缺不少人手,在那里做工的隶臣多为单身汉,或可将妇女发配过去,孩童则送入关中隐官……
  数量庞大的罪人家眷收押暂不发落,但他们直接参与作乱的丈夫、兄弟、儿子,却与田安一起被杀于庄岳之市!
  四月二十五日,庄岳之市,当年苏秦被五马分尸的地方,公子田安在这受了“五刑”。刑不上大夫的规矩早没了,但昔日贵不可言的贤公子被肢解后砍成肉泥,这么凄惨的死法,也足以震撼被强迫来观看此景的临淄人。
  黑夫说的对,时代变了,新的时代,人人都有新的身份,血统已无法保你平安。
  除了田安外,还有数百颗人头落地,刽子手手中的斧钺砍头砍卷了刃,共换了几十把,鲜血流满了庄岳之市,脚踩上去黏糊糊的。
  晏华当场就看吐了,回来以后将溅上血珠的衣裳、鞋履统统扔了,半天缓不过劲来,脑子中只想着一件事:“杀五百人便如此可怖,况万人乎?”
  “晏兄难道还同情叛贼不成?”
  与他同住一个院子的莱生却不以为然,他家贫,虽然在公学期间,连拿数次“奖学金”,但节俭惯了,沾了血的衣裳可不舍得扔,自己蹲在院中用井水洗着,见晏华面色苍白,便笑了笑,招呼他过来,坐在井边开导他。
  “晏兄仔细想想,当年田氏代齐,杀了多少国、高、晏、鲍族人,杀了多少忠与吕氏的公族?加起来没有一万,也有五千吧!且田氏心狠手辣,连幼弱的齐孺子都不放过呢!”
  “若没有郡守戢乱,让田氏复辟成功,重建齐国,彼辈秋后算账,恐怕晏氏及为秦官府做事的吾等,将惨遭屠戮,那时候,可不会有哪个轻侠的家眷,会来同情晏兄!”
  “所以这件事,不是吾等杀他们,就是他们杀吾等!”
  莱生倒是想得透彻,他清楚,所有公学出身的人,都已经和秦朝绑在一起,若这棵大树轰然倒塌,他们也将处境凄惨,所以,帮官府镇压复辟反叛,是唯一的选择!
  晏华想想也对,但他性格柔弱,还是有点过不了这个槛。
  于是莱生又道:“郡守已力求不多杀伤,他不是说了么,此次入临淄,是为了禁叛卒之暴,戢乱国之兵,安千丈之城,定万家之邑,不再以斩首优先。若换了个将军,还不得杀人盈城,让临淄血漫过城池?郡守已救了临淄万千条性命,就连那些叛贼家眷,他也在奏疏里尽力相救,要留老弱妇孺一条性命呢……”
  “还是不要再杀了,毕竟都是齐人乡党。”
  晏华摇头叹息:“我只望临淄能安定下来,将诸田驱逐,便再无动乱之源,像胶东现在一样,不是挺好么……”
  “希望如此吧。”
  晏华回屋内歇息后,莱生却看着深不见底的井水,喃喃道:“我要是陛下,那上万人还是杀了好,以绝后患……”
  他随即反应过来,立刻给了自己一巴掌,骂道:“莱生啊莱生,你不想活了,乱说什么话!”
  ……
  秦始皇三十二年,五月初二这天,临淄行宫,官府的临时驻地内,临淄郡监御史庄重地举着一封诏令,这是驿站八百里火速送来的。
  “尉郡守,这是陛下的诏书,郡守……可要亲启?”
  “既然是发给吾等三人,谁启封不一样?”
  黑夫摇了摇头:“监御史,你来念罢。”
  他还是有点担心,一打开,里面简单粗暴地写着“皆坑之!”
  监御史颔首,展开诏书,上面先是一通对临淄郡守的训斥,削除其官职爵位,待罪发落,而后又单独夸奖了黑夫平叛之举措。
  接下来,才是对临淄之乱,一众叛贼家眷的处置……
  “叛贼父母坑之,妇女放至辽东渔阳苦寒之地,与披甲人为妻,孩童则送入关中隐官……”
  黑夫的提议,秦始皇采纳了一条半,妇女也没给胶东,大概是认为,流放太近,惩罚太轻了吧,将这些齐地罪妇,扔到和齐国世代血仇的燕国,这招有点狠。
  剩下的老者,起码有三四千人,都是垂垂老矣之辈,秦朝虽然敬老,但年迈的隶臣妾,却是地位极低的,法家官吏认为这群人既干不了活,还浪费粮食,不值得养着……
  “这已经是最好结果了。”
  黑夫安慰自己,若不是他镇住了这场动乱,扑灭了大火,临淄城死的人,何止三四万!
  这时候,监御史却看向黑夫,欲言又止,莫非是诏令还没念完?
  “陛下还说,杀叛贼父母这件事,由胶东郡守亲自来督斩!”
  黑夫接过诏令,扫了两遍,果真如此。
  他沉默半晌后,朝彭城方向缓缓拱手:“黑夫……遵命。”
  这意味着,他必须亲自下令,在众目睽睽下,送三四千白发苍苍的老人下黄泉!
  皇帝这么做,用意再明显不过,这是非要黑夫做刽子手,沾上洗不掉的血,齐人的血!
  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齐人有记史传统,如今齐国虽灭,但民间仍有不少读书人,黑夫履历上的这一笔血色,是抹不去了!
  “好家伙,后世历史课本上,屠杀起义军、滥杀无辜的刽子手,要加我一个了!”
  黑夫无奈地摇头,向外走时,心中却寻思:“在中国历史上,为朝廷镇压过‘起义军’,手里沾过血的大能都有谁来着?”
  “是岳武穆、戚少保、王圣人、曾胡左李?还是……”
  黑夫笑了笑:“曹孟德?”


第0565章 恶名
  “秦军已屠临淄,三百闾化为焦土!”
  四月中旬,与秦军对峙的田儋、田荣、田横三兄弟驻军处,忽然流传起这样的传言来。
  流言在上万人的齐人中传播,轻侠乐匾就听到了好多个版本:有的人说,临淄举事被镇压后,秦军对全城百姓挥下屠刀,杀人如麻,十不存一,末了还一把火将临淄给烧了,数百年名城,毁于一旦。
  也有人说,只杀了一半,十多万青壮在庄岳之市被剖胸而死,不伤五脏,刽子手伸手进胸膛,把一颗冒热气的心掏出来,烤了给秦人做军粮……
  至于那些垂垂老矣的老者,则或被活埋,或被捆在石头上,推入淄河溺死。
  仅有二十万妇女和孩童虽然幸存,但也好不到哪去,妇女被带入军营,遭秦卒奸污,那些孩童则遭了宫刑,要送去咸阳做小寺人,婴孩不能带走,便被秦人穿在矛尖上刺死。
  举事的贤公子田安更惨,受了“具五刑”,先砍了手脚,割了舌头,再凌迟处死。据说当天,刽子手们割下他一块一块的肉,有时塞到田安自己嘴里,有时则抛向喧哗的秦兵之中,让他们哄抢,然后就像狗一样,生啖而食……
  虽然临淄城禁,但城池太大,甚至有几段被摧毁,总有人逃出来,将消息散播。
  在传播的过程里,秦军的“暴行”在不断被夸大,但听在造反的轻侠们耳中,却信以为真。
  因为秦是虎狼之国,秦人譬如戎狄啊,当年不就把他们的齐王建骗去关中,然后活生生饿死么!齐人不介意用最大的恶意去揣度秦人。
  “真是禽兽,这种事也做得出来!”乐扁等底层游侠听说后,更是怒发冲冠。
  他们的愤怒大过了对失败的恐惧,如果说造反时还有些稀里糊涂,现如今,却是铁了心想要反秦!
  “屠临淄的人是谁?”
  乐扁他们也在向人发问,想知道是谁这么狠的心。
  谁料那人也不知,于是又纷纷向消息源头询问,最后才得知,做下这件事的,是胶东郡守,黑夫!
  “狗官!”
  听说那黑夫自诩为秦始皇黑犬,乐扁怒发冲冠,骂他是狗官:“我定要杀了他!如屠狗耳!”
  轻侠们骂声不绝于耳,最后还不过瘾,便砍了木头来雕刻,按照传言中黑夫的模样:犬首人身,双目突出,牙齿尖锐,听说那黑夫面黑,还用烟火熏黑,架在济水边用箭射,用矛戳,甚至用尿溺,这才解恨。
  黑夫“临淄屠夫”的恶名,也随着这个形象在齐地广为流传,听说他喜食小儿心肝脑髓,一时间,说“黑夫来了”,比跟孩子说“豹子要来叼你”更为管用……
  黑夫之名,能止齐地小儿夜啼。
  ……
  底层的造反者想象出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极恶之徒,去痛恨,去仇视,维持他们造反的勇气,否则,随时可能在压力下分崩离析。
  但对于田儋、田荣兄弟来说,黑夫和随时可能从临淄过来的胶东兵,却是迫在眉睫的威胁……
  “田安已死,轻侠也尽数被杀,临淄是指望不上了。”
  田儋听说了临淄的真实情况,镇压反叛后,杀戮被严格限制,临淄恢复了秩序,这意味着,黑夫很快就会过来和临淄郡兵汇合。
  “黑夫者,秦之骁将也。”
  田荣讲述自己打听到关于此人的消息:“他曾随王贲灭魏,随王翦破楚,夺项燕之旗,又南击扬越,建豫章郡。稍后还被秦皇帝派到北地郡,任郡尉,数败匈奴。在秦军还活着的将尉中,声名仅次于王贲、蒙恬、李信三人……”
  这种名声在外的百战之将,又有数千兵卒可用,到时候,除非再诱使对方半渡而击,否则,田氏兄弟不觉得己方有任何胜算!
  “从弟,依你看,吾等当如何御之?”
  田儋算了算己方的人马,虽然过去十多天里,汇合了从济水上游来支援的田既、田角等远房兄弟,也不过是卒万五千,车两百,骑数百,面对济水对岸的四千临淄兵,尚且一筹莫展,更别说对付黑夫了。
  他们已经失去了主动权,一旦秦军渡过济水,就只能据县城而守,那肯定是死路一条,“齐军”的人数会越打越少,可秦军的支援却越来越多。
  田荣听闻临淄之变失败后,也已萌生退意,便建议道:
  “为今之计,莫如走。”
  田儋皱眉:“往哪走?”
  田荣咬咬牙:“靠着阿横带来的百余艘船,撤往海外或还有机会!”
  “那样的话,就意味着要摒弃上万人,只留精锐。”
  田儋叹息:“若如此,吾等此番举事,便是虎头蛇尾,非但未能复齐,且害人不浅了!那些随吾等袒右的轻侠,还有他们的家眷,要怎么办?”
  田荣再劝道:“以五千精锐之士去海外,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未尝没有机会重返齐地……”
  “兄长错了!”
  还未说完,营帐外就响起了一个洪亮的声音,却是奉命驻守千乘的田横闯入,朝两位兄长一拜,抬起头,眼中满是坚毅:
  “兄长,汝等在田横年少时,总骂我是条鱼,到了济水和海里玩闹,便不想上岸。可这次,田横既然重返齐国,重新踏上这片土地,哪怕是死,也要死在这!绝不会再像当年一般,像个懦夫一样,遁入海中!”
  此言掷地有声,田儋拊掌大赞,田荣张了张嘴,却无奈地叹气,他是田横的亲哥,知道老弟的固执。
  田横又道:“再者,去海外的路,已被截断!”
  “什么!?”田儋、田荣大惊。
  田横面容严肃,他来这,是为了禀报重要军情。
  “胶东舟师已占沙门岛,杀雍门司马,而后两百艘船直扑临淄,眼下已遮蔽了千乘海岸,休说百余艘船,四五千人,吾等连寸舟片板,也下不去了!”
  ……
  与此同时,千乘县,与收了风帆,躲在济水入海口天然良港内的齐人船只不同,茫茫大海之上,胶东舟师铺开了宽达一里的阵线,占据了的整个视野!
  船队的旗舰是一艘巨大的楼船,此船名为“余皇”,是当年任嚣在会稽俘获的楚国大舟,有三层,高八丈,通体漆成可怖的黑色。它在巡狩时作为秦始皇帝的载具,战时则是任嚣的旗舰。
  不仅外观巍峨威武,而且船上列劲弩,树旗帜,戒备森严,攻守得力,宛如水上堡垒。只可惜航速较慢,只能行驶在船队中后方位置,起到指挥和制高点的作用。
  除了“余皇”外,更有其余五艘楼船,大翼、中翼、小翼十余艘,艨艟十余艘,加上由当地渔船改造而成的小船数十。整支船队加起来也算是“百舸争流”,蔚为壮观。
  楼船之上,任嚣意气风发,对旁边的官吏们笑道:“尉郡守和我说过一句话,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从会稽来到胶东,吾等已休养了大半载,今日正是用武之时!”
  任嚣作为郡尉,原本郡内兵事完全由他说了算,但齐乱突发,皇帝下诏让郡守黑夫执掌陆师,任嚣也不敢说什么,但眼看黑夫势如破竹,平临淄之乱,他们却只在沙门岛杀了一批老弱病残的盗寇,也有些心急。
  所以他去夜邑补给淡水后,立刻借着东风,直扑临淄郡海岸,现在任嚣就指望,叛贼们走投无路,想要从海上逃窜,那他刚好能逮个正着……
  “那样的话,舟师斩获也不会太难看,我这做郡尉的,也能保留些许颜面。”任嚣苦笑,遇上一个强势且是皇帝信臣的郡守,实在不好过啊。
  还在想着时,却忽然觉得远处闪过一点光,随即有烟升起,与此同时,负责眺望敌情的兵卒也匆忙来报:“郡尉,岸上起火了!”
  听到一个“火”字,任嚣顿时一个激灵,水上作战,最惧火攻,船是由木头制作的,风帆也是易燃的麻布,一旦遇火,硕大一条船,便将葬身大海!
  任嚣第一想到的便是:“难道彼辈想要借火船来攻我?”
  但他伸手一试,这风向也不对啊,叛贼要放火船过来的话,反倒会烧到他们自己。
  但任嚣还是不敢大意,眼看济水入海口处,着火的贼船越来越多,他立刻让所有船只张帆,准备拉开距离,同时又派人乘艨艟靠岸查探敌情。
  艨艟离开后,岸上的火又大了几分,不单在船上烧,连入海口的芦苇从、红树林也尽数起火,在楼船上看去,仿佛是整个地平线都在熊熊燃烧!
  “莫非是……”
  任嚣眯着眼看了一会,才愕然发现,那些船压根没动,上面似乎也没有人,是齐人自己将它们统统点燃!
  真是咄咄怪事!
  这片燃烧的海岸,像是在宣誓齐人的某种决心……
  此情此景,让船上的楚越楼船之士面面相觑,哪有仗还没打就将自己船烧光的?
  连见多识广的任嚣,也不由称奇,想起了兵法上的一句话。
  “焚舟破釜,意欲何为?”
  ……
  PS:焚舟破釜,若驱群羊而往,驱而来,莫知所之——《孙子兵法·九地》


第0566章 焚舟破釜
  “什么!破釜沉舟!?”
  五月中旬,率领四千胶东郡兵抵达都昌县时,黑夫从自己的郡尉任嚣处得知了这个消息,顿时大吃一惊。
  好在秦朝传递消息,必须是书面形式,不得口头禀报,黑夫仔细又看了看军报,才发现任嚣说的是“焚舟破釜”,不是破釜沉舟。
  前者是孙子兵法上早就有的战术,黑夫当年也看过,有些印象,原话是:将帅赋予军队任务,要像登高而抽去梯子一样,使他们有进无退。率领军队深入诸侯国土,要像击发弯机射出箭一样,使其一往直前。烧掉船只,砸烂军釜,表示必死决心……
  所以项羽这孩子,对这万人敌的本事,虽然书读的不扎实,可活学活用起来,却十分厉害呢!
  当然,项羽的天才,仅限于战术上,在战略上,这时代的翘首叫韩信。
  算算时间,这两个孩子也快成年了,黑夫只听闻项羽随其叔父项梁,早在楚亡时就被迁入关中,不知是不是因他产生的历史变动。而韩信,这会应该在楚地某处,也不知受过胯下之辱没……
  “不管未来如何,这二人跟齐地,跟诸田,都没可能有瓜葛了。”
  因为齐地的历史,已经被黑夫搅得天翻地覆,本该带着五百壮士跑到海岛上的田横,如今却烧了船,他们为的不是拼死一战,而是为了……战略转移?
  黑夫再从都昌县到济水之畔时,对岸已经没了叛军,只有乱七八糟的营垒帐篷丢在原地,临淄郡尉楼亢正带着人清理战场。
  楼亢三月时打了一场可耻的败仗,又被叛军拖在济水,导致临淄空虚,差点出事,如今贼军撤走,楼亢却又谨慎,以为是计未敢渡河追击,连最后的补过机会也没了。
  黑夫与这位老郡尉一照面,便公事公办,按照秦始皇的诏令,收了楼亢的虎符,只留其继续约束士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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