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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吏-第19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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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平的妻子张氏女,则摸着圆圆的小腹,含情脉脉地看着丈夫。
  这时候天色将黑,社祭却才进入高潮,它不仅是庄严的祭日,也是盛大的节庆,整个夜晚,一里之人,宴会饮酒,神人同乐。
  不止是库上里,整个户牖乡,穷里之社,扣瓮拊瓶,相和而歌,自以为乐,至于豪富大贾们赞助的大社,更是鼓瑟吹笙,倡优百戏,盛况空前。
  等狂欢结束回到家中,洗去手上的油腻后,陈平安顿妻子躺下,自己却掌了灯,又在膏油灯下端详起那封来自咸阳的请帖……
  ……
  这是黑夫的喜帖,朱色的楮皮纸为封皮,里面是上好的麻纸,言辞谦虚,题头便是“黑夫再拜言”,并提前两个月发来,邀陈平入关。
  “良人何日启程?”张氏女郎轻声问道。
  陈平有些愧疚,偏头看着灯烛道:“右庶长婚期在腊月初一,此去咸阳千里迢迢,我明日就要上路了。”
  妻子怀胎八月,十二月便要生产,这时候西去咸阳,他肯定会错过产期,但陈平在接到喜帖时,却没有丝毫的犹豫。
  他要去!也必须去!
  陈平轻抚着妻子的手,解释道:“其一,这位右庶长黑夫,当年在本乡为吏时,亲自替我向汝家说媒,他离开时,又赠金不菲,我无以为报。如今他贵为右庶长,据说还是皇帝近臣,却还记得我,竟提前两月发来喜帖!”
  五年前的淡淡交情,竟到现在还记着他,这是陈平没想到的。
  “其二,我如今虽为乡吏,衣食无忧,但我不愿一生拘于穷乡僻壤,如今黑夫邀我去咸阳,或许是一个机遇!”
  婚姻在于有利可图,陈平娶张氏女郎,除了看中她貌美外,还垂涎于张氏在阳武县的地位。五年来,抱着这根大腿,他不仅声望日增,资财日益宽裕,交游也越来越广,在乡中为吏,无人敢不敬他。
  但陈平并不满足于此!
  “今日,我作为社宰,人人称善。”
  “但,我的才干器量,仅能宰一里之肉?”
  祭肉虽小,但承载的是礼制规范。礼正则天下定,礼偏则天下乱。所以孔子才讲究割不正不食,当鲁侯在社祭后没有给他送祭肉时,孔子也心灰意冷,辞去职务,离开鲁国。
  春秋时,卿大夫手下的家臣之首,便称之为“家宰”,孔子就做过齐国卿族高氏家宰。
  城邑之主为“邑宰”,也就是冉求所言的: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孔子也做过中都宰,据说一年时间,便使得中都男女别途,路无拾遗,器不雕伪。
  陈平的志向和野心,却远超社宰、家宰、邑宰。
  他的终极目标,是一国百官之首“宰相”!
  “嗟乎,使平得宰天下,亦能像今日分肉一样称职!”
  今日分肉受赞之时,他便在心中如此慨叹。
  但这志向是不能说出来的,人穷志大,别人听了,也只会笑话他痴人说梦。
  然而,却唯有一人,五年前就道出了陈平心里掩藏的大志!
  “此君,他日或能宰天下乎?”
  这是黑夫的临别之言,让陈平惊骇莫名,很久之后才缓过来。
  天下何其大也,本以为从此与黑夫或将后会无期了,不曾想,五年过去了,陈平还在户牖乡打滚,昔日的小游徼,竟已跻身朝堂,成了右庶长,皇帝近臣!
  陈平妻家张氏的靠山是张苍,可如今,听说张苍都得在黑夫手下做事……
  陈平的功利心再次萌动起来,黑夫还记得他,不惜千里相邀,说明中意陈平的才干,而身为下卿的黑夫,已有资格招揽幕僚门客。
  在咸阳当门客,可比在乡里做小吏强多了,陈平这几年也看清楚了,虽然秦律理论上一视同仁,但实际上,身为六国遗民,他们的仕途、爵位是有一道天花板的,很难越过不更、乡长吏的级别。
  而黑夫,或能助他越过这道天堑!
  “故于情于理,我都应去赴宴。”
  陈平解释了不少,只求妻子能理解,他们成婚三年多,张氏终于有了身孕,他却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出远门,故心中有愧。
  张氏是大家闺秀,虽然克死了五任丈夫,但惟对陈平,她才有真情实意。
  出嫁前,张负告诫她说:“不要因为陈平家穷,侍奉人家就不上心,陈平如今虽不富贵,但日后必将干出一番事业!”
  她牢牢记着祖父之言,侍奉兄长陈伯如父,侍奉嫂嫂如母,对陈平,也举案齐眉,十分体贴。
  她善解人意地说道:“良人应该去咸阳赴宴,我自有伯嫂和隶妾、傅姆照顾。”
  但她随即又皱眉:“只是……”
  得到妻子体谅,陈平十分高兴,追问道:“只是什么?”
  张氏脸色有些绯红,不知该不该提及那事,憋了好久才轻声道:“我听乡中有传言,说那黑夫之所以看中良人,是因为……因为……”
  她偷眼看陈平英俊又带着一丝儒雅之美的面庞,欲言又止。
  不用多说,陈平已经明白妻子意图了,脾气很好的他勃然色变,骂道:
  “此乃乡中鄙人嫉妒妄言!当年便诬我盗嫂,如今又出言诽谤中伤,用心何其歹毒!你且想想,且不说黑夫看中的,是我的才干,就说他即将婚配,信中不乏娶到新妇的欣喜,岂是喜好龙阳之人?”
  ……
  陈平十月中旬离开了家,乘着张负赠送的马车,一路向西,途径已成一片废墟,夜间似有无数鬼魅飞舞的大梁。过颍川郡新郑,在三川郡洛阳停顿,观周人旧俗,又同无数商贾、士庶一起,在函谷关接受检疫。
  因陈平有黑夫的喜帖和附赠的符节,所以人可以顺利入关,但拉车的马却出了问题,被检疫出有疾病,遂被扣留,陈平只能用随身带的金帛在桃林重新租了辆牛车,在十一月底初雪降下时,堪堪赶到咸阳……
  陈平又冻又累,本以为自己要孤身入咸阳寻找黑夫府邸,却没料到,黑夫算着他回信后出发的日期,专门派了一个仆役等在灞桥,雪天里高高举着“陈平”的木牌,在顺利接到他后,让人速去通报主人,便带着陈平往黑夫宅邸行去。
  黑夫被秦始皇赐予的大宅位于咸阳主城区,所以接应陈平的马车先沿着渭水南岸西行。
  雪纷纷落下,陈平看到远处章台宫若隐若现的楼阙银装素裹,渭河对岸的雄都也瑰丽无比。
  想到自己从遥远的鄙县小乡,来到帝国的中枢,这里的每一个抉择,过去一年间的废封建,立郡县,车同轨,书同文,都牵动着数千万人的命运,年轻人难免有些激动,当车马行至正中,又觉得自己走在银河天桥上……
  “陈生!”
  车行到桥头,恍然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陈平定睛看去,却见一位鹖冠卿士披着一身宽厚的熊皮裘,带着几个仆役站在桥头,朝自己拱手。
  他微微一愣后认出来了,是黑夫!
  “右庶长!”
  陈平几乎是从行驶的马车上一跃而下的,差点滑倒,还是黑夫扶住了他。
  “陈平卑贱,何德何能,敢让右庶长来此相迎……”
  “我与陈生是旧识,当年一起共事,还为你做媒,古人说得好,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岂能不出来相迎?”
  一抬头,陈平发现不知是下雪的缘故,还是黑夫脱离军伍已久,面色似乎没五年前黑了。
  黑夫倒是一点都不生分,豪爽地拍着他肩膀道:
  “当年在户牖乡,我对陈生说,人生相遇,自是有时。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我一别就是五年,五年可足够发生许多事了,我已约了张苍,为你备下了筵席,且先喝点酒浆,吃些咸阳汤饼,让身子暖和,今夜你我当同榻而眠,好好畅谈一番!”
  “同……同榻而眠?”
  这是士人间表示交情极好的礼俗,但听闻此言,本来十分感动的陈平身子微微一颤,面色有些许怪异,笑容也在风雪中逐渐僵硬……


第0356章 黄老
  陈平想多了,什么“同榻而眠”只是黑夫客套地说说而已,他们的交情远未好到那份上,不过是在府邸内专门为他办了一个小宴,除了陈平之妻的堂兄张苍外,没有其他外人。
  因为天色已黑,陈平也来不及细细观察黑夫这座皇帝所赐宅邸,只知道宅子富丽堂皇,高墙大院,院墙上饰以绮画丹漆之属,鲜艳夺目,一看就是新装修的。
  青铜灯架上的烛火照亮堂中,三人就坐后,张苍在席上调笑说,按照右庶长的规格,此邸占地足有七十多宅(一宅为三十立方步)!户牖乡东张西张的房子加起来,也比不上,更别说,这可是地价奇高的咸阳城啊!
  “我那宅邸狭小,妻妾子女又多,整日吵闹,比不上这宽敞清净,陈平,你就在这安心住下罢。”
  这句话,黑夫怎么听都是张苍在炫耀,便扯开话题,与陈平说起了过去五年间,各自遇到的事。
  聊下来后,陈平只觉得,黑夫这数年间的经历,当真跌宕起伏,打过败仗,差点被俘,绝境突围,立下大功,最重要的是攀上了李斯父子的大船,自此之后,仕途便扶摇而上。
  黑夫嗟叹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回想起来,真像是在做梦,也只有在秦,我才能有此际遇。”
  陈平奉承道:“右庶长立功无数,全靠功勋升爵,当有今日地位。”
  反观陈平自己的生活,则要平淡许多,陈平并不讨厌寡淡的日子,但他不想沉溺在里面无法自拔,错过了更精彩的人生,所以他选择来咸阳。
  这时候张苍接了腔,问道:“听说,陈平学的是黄老?”
  他虽然早就从族父张负那听说过陈平之名,最初只以为是个以美色诱惑了堂妹的小白脸,不曾想,黑夫竟对陈平念念不忘,成婚时除了文武百官、咸阳同僚、南郡旧部外,只邀了陈平一个山东士人。
  张苍奇之,想乘此机会,试试陈平,看他是否当真有乡人未识的才干。
  这一说,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二人聊的是黄老之学,陈平游学时,没有选择在魏地更加流行,也方便混口饭吃的儒学,而是追随一位学者学起了黄帝、老子之术。
  巧了,张苍的老师荀子,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儒家,他兼容并包,杂糅了九流十家的学说,化为己用。
  这其中,当然也包括在稷下学宫十分流行的黄老学说,张苍受其熏陶,也有较深的黄老基础。
  于是二人一会聊老子、庄子,一会聊田骈、慎到,你一句“法出乎权,权出乎道”,我一句“官人守天而自为守道”。他们倒是说得高兴,黑夫却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筵席画风突变,从叙旧变成了哲学课堂……
  这时候,三人已喝了不少酒,黑夫醉意上来,遂用筷箸敲了敲杯盏,打断道:“有句俗话,老秦人从不搅扰,我不喜高谈虚论。二位若要聊黄老,不妨说点我能听懂的,比如……”
  他笑道:“黄老于当今天下,有何实际用处?再好的学说,若于现世无补益,也是空谈!”
  张苍当然能说出来,却偏不答,看向了陈平。
  婢女们已经告退,反正在场的也没有外人,喝得有些高的陈平便大着胆子道:“我以为,今上纯用秦之律法治六国故地,过矣!”
  陈平出身卑微,知识面没张苍广,但他在底层呆过,又做了好几年的基层小吏,亲眼目睹了秦政在魏地推行时发生的种种事情,心里还真有一番想法。
  “魏亡后,魏地设砀郡,使郡守县令治之,最初两年还因俗而治,但自去年开始,便广布律令于县、乡,大肆宣扬,让百姓们以法为教,以吏为师。”
  “律令繁琐,百姓又不懂秦篆,常因犯下小错而被剃发、黥面,沦为刑徒。光是阳武县,几年下来,刑徒便将监牢塞满,如此一来,工地倒是有人干活了,但民间抱怨之声可不小。”
  “此外,三年免税结束后,官府开始向阳武县征田租、口赋、徭役,比魏国时更重了几分。百姓向乡吏抱怨,乡吏则推给县吏,县吏又说是郡上的意思,于是百姓之怨,集于秦吏。”
  “火上浇油的是,近半年来,朝廷政令一个接一个。先是说,过去的度量衡和钱币不能用了,都要用秦衡、半两钱,官吏沿街搜检,发现市肆上有人私藏旧衡、旧钱,当场缉捕入狱。这也就罢了,两地权衡钱币不一,的确颇为不便。可要郡县三年内废止固有文字,全部改写秦篆、秦隶,便有些强人所难了……”
  一口气说完后,陈平拱手道:“今上政令繁杂,经常一月内连下数道,郡县为了在时限内履行,便苛责小吏,百姓。孰不知,事愈烦,百姓愈疲;法愈滋,而山东愈怨。”
  这时候,他的醉意也消了,惊觉方才的话有些不妥,连忙道:“平妄谈国事,还望右庶长和内兄勿怪……”
  不过,在陈平看来,这半年来,秦政过于急促了,山东百姓还没从灭国里缓过神来,就被一连串的政令要求砸得晕头转向,几百年的习惯,朝夕根除谈何容易,秦吏催促又急,逼得当地人焦头烂额。
  秦国的情况更严峻,天下才刚刚一统,旧有矛盾还没消弭,便大兴土木,几个大工程同时上马,还急行律令,想加速各地实现真正的一统。
  但一团干面,没有水分相和的话,再怎么用力,也没法完全粘合,一旦力气消失,便是分崩离析。
  皇帝的初衷是好的,秦人可能不觉得这有什么,但散漫惯了的两千万山东人受不了啊……
  黑夫看着陈平,暗暗赞叹他虽然年轻,却已经看到了秦朝的一大隐患,便问:“陈生以为纯用律令不妥,那又当如何治世?”
  在陈平看来,解决的办法就在眼前!
  他欠身道:“平窃以为,如今天下人最需要的,不是没完没了的政令,不是苛律重徭,而是休养生息。若能以商君之法与黄老之学并举,因天循道,刑德并用,行清静无为之政,则万民自化。”
  “只要十年、十五年时间,百姓便能从数百年连绵不绝的鏖战里休憩过来,民务稼穑,衣食滋殖。一统后,享受天下晏然的孩童也将长大成人,定能习惯秦政,届时再推行种种举措,亦不为晚……”
  虽然陈平偏向的是黄老中的太公阴谋术,讲究的是“阴谋修德”,但讲起黄老的精髓“清静无为”依旧头头是道,说完之后,颇为期待地看着黑夫和张苍。
  这是他准备了许久的想法,年轻的士人心里,未尝没有效仿当年商鞅、范雎借景监、王稽,献策于秦王,一飞冲天的故事呢……
  但黑夫和张苍却只是面面相觑,笑了笑,又叹了口气。
  陈平有才干,目光也够锐利,能提出一道不错的良方,可惜,他到底是没在咸阳官场里混过啊,太想当然了。
  张苍道:“陈平可知,当年商鞅曾觐见秦孝公三次?”
  陈平道:“略有耳闻。”
  张苍颔首:“商鞅第一次说之以尧舜禹的帝道,第二次说之以商汤周武之王道,皆语事良久,孝公却听了几句就开始打瞌睡,没将他所说的话听进去。直到第三次,商鞅开始讲述让秦骤然富强的强国霸道,秦孝公听着听着,竟慢慢往前坐到了商鞅的席上,相谈数日不厌!”
  陈平略有所悟,沉吟后低声道:“内兄的意思是,今上听人说黄老之术,就像是秦孝公听商鞅讲帝道、王道治国一样,听不进去?”
  “然也。”
  黑夫无奈地说道:“陈生有所不知,朝堂之上,有七十多位博士,虽然儒生居多,但也有些名满天下的黄老之徒。”
  “比如号称东园公的唐秉、号称夏黄公的崔广、号称绮里季的吴实、号称甪(lù)里先生的周术。你的想法,他们已向陛下进言过,就在去年,这四位长者曾用清静无为,休养生息的黄老之术游说陛下,但陛下认为这是迂腐法古之言,与秦律原则相悖,遂不听……”
  于是,黄老之言不被秦始皇看重,四老也与儒生一样,成了朝廷上的摆设。
  张苍笑道:“休说四老,右庶长曾劝陛下,骤然废六国文字,恐地方小吏、百姓不能及时学会秦字,有所不便,请改为五年,称之为五年计划。但陛下却嫌五年太长,这才定了三年,若非右庶长进谏,恐怕各郡县一年内便要完成此事!”
  陈平恍然大悟,黑夫则陷入了思索。
  他看似仕途得意,又将抱得心仪的美人归,但黑夫心里清楚,皇帝对他信任归信任,可建言却挑着听。这半年多来,除了第一次议尊号外,其余拐弯抹角希望皇帝缓政的奏疏,大多被秦始皇否决了。
  始皇帝眼光很高,但行政也急躁,他有点像一个正在兴头上的经营游戏玩家,只站在自己的角度,眼睛永远看着前方,看到的是他开创的大时代,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好不壮丽!
  却忽略了脚下的庶民黔首的喜怒哀乐。
  那些反对的意见,在皇帝眼中,也只是嗡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至于六国余孽,呵,更是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
  再用同一首诗描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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