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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吏-第17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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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可是进献给大王的,若是送到宫中,被发现上面咬了一口,有个牙印,这又算什么罪过?诸君要尝的话,请将这块糖分食了罢!”
  等彦顺利过来后,黑夫欣赏地看着他:“你虽是第一次入关,却应对的不错。”
  又赞道:“关中话也学得不错。”
  “做小商贩时,类似的事没少见。”
  彦摸了摸后脑勺道:“秦吏畏惧律法,敢暗中占小便宜,却不敢公然索贿。至于关中话,一年前左庶长就嘱咐我找人学了。”
  他不由佩服起黑夫的高瞻远瞩来。
  他们没有被要求纳税,除了黑夫说这是“献给大王的贡物”外,还因为正月(十月)时,咸阳颁布了一条命令,说是今年从关外入关者,免征关税!大概是要为全国性的堕关梁,对往来人员几而不征做表率吧。
  不过,黑夫他们人、货没事,但马匹却仍然落在后面,被一群关卒手持艾草等物到处熏,味道十分呛人。
  “这是例行的检查。”
  守关的率长对黑夫道:“律令有言,关外客来者,以火炎其衡轭,并检视牛马,勿使骚马入关……”
  黑夫知道,所谓“骚马”是马身上的一种寄生虫,为了防止关外的车马带入这种牲畜疾病,凡是入关的车马都要用火熏车衡、轭及驾车的皮带。
  人也一样,武关、函谷等关专门有医者坐镇,但凡入关之人,一看就有疾病的,哪怕是头疼脑热,都会被拦下,以免将传染病带入京畿之地。
  “这么严格?”
  黑夫不由感慨:“这年头入关,跟后世进海关检疫,有得一拼啊!”
  好在,黑夫的马匹在桑木悉心照料下,没有任何问题。
  经过这严格的检疫,黑夫反而有了一种的确有进入首都地区的感觉,而不是随随便便去什么地方。
  关中,那是秦国的心腹之地,雍州之地,崤函之固,亦是八百里秦川,是这时代真正的“天府之国”。
  不知在那里,他又将看到怎样的奇景?
  “请左庶长入关。”
  一切都没有问题,守关的率长向黑夫作揖,随即,他身后的兵卒也让开了道路,两扇厚重的关门在黑夫面前。
  黑夫坐在车上,随着车轮滚动,进入了武关城门洞的阴影,随着前方越来越亮,他心中也暗自期待道:“关中……”
  “我来了!”
  ……
  就在黑夫踏入关中土地的同时,远在数千里之外,位于泗水郡和东海郡交界的下相县,隐蔽在山林之间的项氏庄园内,一身楚服的项梁生气地拍了案几,对眼前的少年吼道:
  “让你入学室学书,没有学成就不学了,还把夫子毒打一顿。我以为你厌文好武,便请燕赵名剑士教你学剑,你又整日偷懒,听说还弄坏了剑士的兵刃!”
  “难道我项氏一族的长孙,竟是文不成、武不就之辈?你难道忘了楚国是如何灭亡的,忘了汝祖、汝父为秦所戮的仇了?”
  “籍不敢忘!”
  年纪小小就不再扎总角发鬟,而是换了椎髻的少年跪在地上,垂着头,顿首后,对自己的季父道:
  “只是籍以为,书,足以记名姓即可,何必学成一手文章的儒生?剑,一人敌也,籍虽才弱冠,却已能敌三人,他日敌十人百人不在话下,亦不足学!”
  项梁没料到他会如此回答,愣住了,半晌才道:“那你想学什么?”
  少年猛地抬起头来,虽然他才十二岁,却长得虎头虎脑,一对英武剑眉下,是充满恨意的双眼!
  那是对秦国,对秦吏的恨!亡国破家之恨!
  带着熊熊燃烧的恨意,少年项羽一字一句地说道:“丈夫,当学万人敌!”
  ……
  离开下相,顺着蜿蜒流淌的泗水往上游走,过下邳,经彭城,最后到了沛县附近。河流东岸,交通要道处,有一个叫“泗水亭”的小亭舍。
  与南郡安陆县湖阳亭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不同,这里不仅挨着里闾,还有两家酒肆,分别是王媪、武负开的,因为竞争关系,二女平日里都是横眉冷对,颇不相善。
  然而这一日,王媪酒家中,王大娘忙着张罗饭食,而对面颇有姿色的武负则关了店肆,巴巴地跑过来帮忙。
  原来,今天两家酒肆,同时被新上任的泗水亭长包了场……
  这新亭长,名叫刘季。
  留着一把美须髯的刘季不同往日做游侠时的落魄,今日他赤帻着冠,披甲带剑,腆着肚子,箕坐在上席。还揽着刚认识的情人俏寡妇曹氏,接受手下的求盗、亭父、亭卒,还有自己的好兄弟任敖、卢绾等人的恭贺,面上满是得色。
  “想不到,我刘季往日只被官吏撵着走,也有当官的一天!”
  过去一年多,沛县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依照秦国多年来的政策,秦军摧毁旧有的楚国地方政府,设置泗水郡管理。泗水郡和沛县,迅速按照秦的什伍制度,重新编制乡里社会,五家一伍,十家一什,登记人口财产,征收赋税和兵役劳役。人人固定在户籍所在的土地上,邻里之间互相监督连坐,不得随意脱籍流动。
  在这种新制度下,受影响最大的,就是无业游民了,尤其是游侠儿,遭到残酷打击,几乎失去了生存的余地。
  时局变迁下,游侠刘季面临重大选择,要么纳入新的体制当众,固定居所职业,重新做人。
  要么逃亡,成为秦国法外的亡命罪人。比如刘季过去追随过的魏国县侠张耳,在秦军攻占魏国后,马上就成了秦国官府通缉的对象,隐身逃亡,不知去向。
  从外黄之战起,刘季就对今日早有预料,没有丝毫犹豫,这个识时务者选择了浪子回头。
  但他懒得听父母的话,老实务农,竟然大着胆子,打起了做官的主意!
  “就你也能为吏?”老爹刘太公当时就是这语气,打死也不信烂泥能上墙。
  然而,刘季又赌对了,楚国统治时期做官无门的他,终于赶上了好时候!
  按照秦国的官制,新来的县令、县丞、县尉,是秦国从本土调来的。但地方小吏,则多由本地人担任。
  地方小吏的入仕,有多种途径,可以由军队的军吏转任,可以由地方依据一定的财产和行为标准推荐,也可以通过“试吏”选拔。
  刘季今年已经三十五岁了,在老家丰邑是名声很臭的老光棍,推荐出仕,需要德行和乡里的称誉,他混不上,于是只能选择考试出仕。
  他靠在县里做狱吏的任敖关系,寻了一些秦律来摘抄,背诵。
  刘季小时候被父母寄予厚望,是学过识字的,他花了半年时间,总算把黑夫多年前曾背得滚瓜烂熟的《盗律》《贼律》《捕律》《囚律》《杂律》《具律》,以及《传食律》《行书律》读得七七八八。并参加了十月份在沛县的律令考试,虽然也有错的,但好歹勉强及格。
  亭长作为武吏,还要求会剑术,通五兵,这就是刘季长项了。
  于是,一月份时,他便被任命为泗水亭亭长。
  泗水亭长,大小算是一地之长,一手持简牍命令,一手持捆人绳索,手下还有两三名下属丁卒供使唤,十里之内,人人敬畏他,可不威风!
  众人闲聊了一会,酒肆门外,响起了一个大嗓门的声音。
  “季兄,二三子,肉来了!”
  一个二十岁上下,留着络腮胡须,满手油花的屠夫走了进来,手里还拎着刚烧好的两根狗腿。
  他叫樊哙,是沛县的狗屠,也是刘季做游侠时认识的小兄弟。
  “阿哙快坐下,就差你了!”
  刘季是众人的老大,他让樊哙就坐后,一只手揽过曹寡妇,亲了她一口,随即哈哈大笑着,高高举起了陶酒盏!
  “二三子,入仕前的刘季,是乡里游侠,游侠云游四方,结交朋友,讲究义气!”
  “如今做了官府小吏,得受为吏之道、秦国律令的诸多管束,不得再胡作非为。为吏公务在身,四处浪荡是不行了……”
  严肃地说了两句后,老流氓忍不住了,又原形毕露,俏皮地笑道:“不过,酒还是要喝,朋友还是要交的!”
  “说得好!为刘亭长贺!”
  求盗、亭父、亭卒,以及任敖、卢绾、樊哙等人也举起酒盏,与刘季对饮,哈哈大笑起来。
  酒虽是粗糙的劣酒,但下到肚子里却也畅快,刘季满饮数盏后,由着曹寡妇帮自己擦去浓须上的酒水,伸手摸着自己的赤帻,感慨万千地说道:
  “从今天起,我,也是秦吏了!”


第0316章 蓝田日暖玉生烟
  商县是黑夫一行人入关后的第一站,商县又叫做“商於之地”,春秋时属晋,因其在洛水之上源,亦称之为上雒。后来晋国三分,商地就归了魏国,卫鞅入秦主持变法,开始反攻魏国,夺取此地,被秦孝公封于商於十五邑,故称之为“商鞅”。
  现如今百余年过去了,商县,却根本找不到商鞅的坟冢、故物。
  “大概是下场不太好吧。”
  黑夫在县里转了一转,暗暗想道。
  商鞅的变法虽然强秦,却得罪了公子虔和太子、公族,更别说手里还占着商於六百里之地,相当于三分之一的秦国疆土。秦孝公的确兑现了他“分国”的承诺,可一旦孝公死,这一切都会成为置商鞅于死地的东西……
  若是商鞅像电视剧里那般,坦然受缚就义,说不定真能成为为法殉身的圣人。可惜就黑夫所知,商鞅最后的挣扎显得有些难看和愚蠢。
  当秦惠文王继位,公子虔一班人要清算他时,商鞅第一反应是逃跑,结果因没带验传被拒于客舍之外,于是就有了作法自缚的成语。
  商鞅好不容易靠着伪造的验传出了边境,回到魏国,但魏人却怨恨他当年骗挚友公子昂,杀魏人无数的行径,拒绝收留他,甚至还故意将他赶回秦国。
  商鞅也算能折腾,从魏国河外回到封地,纠集部属,发动邑中士兵,向北进攻咸阳,谋求最后的生路。
  但这绝望之下的挣扎,很快就被秦国扑灭,商鞅在乱军之中被杀死,又被处以五马分尸之刑,全家被族诛,还留下了“莫如商鞅反者!”的告诫,为秦律里的谋反罪加上个一个血淋淋的案例。
  好在秦惠文王英明,商鞅虽死,秦法未废,否则今日就不会有秦王扫六合之事了。
  “从商鞅为秦制定律令那天起,就注定他的结局了。”
  黑夫若有所悟,商鞅的败亡,一方面是政治上树敌太多,结怨太深,丢了上层,又没让当时的底层秦人心生爱戴,商鞅死时,秦国百姓竟无人怜之。
  另一方面,他的权柄完全是依附于秦君,秦国律令也是围绕君主为中心构建的。无论是秦君还是秦律,都不会允许一个占地颇广的大封君存在。秦孝公在位时还信重他,一旦换了位君主,势必杀之而后快。
  “太过依赖君主,太过尽力为国做事,不惜四面树敌,势必危如朝露,最后君崩臣死,商鞅、吴起之事也……”
  带着这丝感悟,黑夫次日便离开了商县,继续向西北行。
  他们走的依旧是武关道,此道沿着丹水河谷北侧开辟,实在算不上宽阔,许多路段顽石崎岖,碥路逼仄,更坑的是沿途车马还多。
  好在黑夫爵位较高,一般人别人给他让道。也幸好不是夏秋,不然江水上涨,经常冲毁道路。
  这糟糕的路程体验,直到他们经峣关翻过秦岭余脉后,才告一段落。越过隘口,前方突然赫然开朗,农田、屋舍变得密集,一条水流从秦岭余脉上奔流而下,向西北缓缓流淌。
  这条水便是灞水,灞水上游十分清澈,触手冰凉。而远远望去,河床上还有不少人在水边用工具挖掘着什么。走近一看,竟是一块块浅蓝色的玉石矿,太阳照耀在上面,看上去朦胧如炊烟,让人称奇……
  “玉之次美者曰蓝。”
  黑夫指着灞水对岸若隐若现的繁华县城,对堂弟和御者桑木道:“蓝田到了!”
  ……
  “说来你们不信,一百年前,楚国曾打到过此处。”
  在水边歇息时,黑夫对御者桑木说起了他在军旅中时,听关中人章邯说过的典故。
  纵然桑木是老实人,也被震惊到了,有些不敢置信。
  “主,此处已经是关中腹地,吾等从南郡过来,都过了好几个险关,花了一个多月时间,楚军怎可能打到这!?”
  “千真万确。”
  “当时秦相张仪欺诈楚怀王,许割商于地六百里,楚怀王信以为真,便与齐国绝交。结果张仪却说,他答应给楚国的只是六里土地……”
  “那楚怀王真是愚蠢。”
  桑木好笑不已,他虽然是南郡西楚人,却对楚已经没什么归属感了。正宗的楚人提到楚怀王,皆怜之,如悲亲戚,历史上,项羽叔侄便利用楚人这种心理,又弄了个“楚怀王”出来。
  但在黑夫、桑木等人看来,楚怀王除了愚蠢,已经无法用其他词来形容了。
  总之在被张仪欺骗后,楚怀王怒火冲天,发动大军进攻秦国,结果在丹阳被樗里疾大败,楚军被斩首八万,楚将屈匄等七十余名将领或死或俘,汉中也被秦王夺走了。
  楚怀王不甘,在丹阳大败后,又调集了全国的封君,继续进攻秦国,结果被秦军诱敌深入,放他们过了武关,一直打到蓝田,眼看咸阳在望,旦夕可灭秦国,谁料却被秦军设伏,楚军全军覆没……
  曾经以一国之力与周王和中原诸夏分庭抗礼,到了战国,也三分天下有其一的强楚,就是从丹阳、蓝田之战起走向衰败的。
  也难怪屈原那么痛心疾首,他不巧生在了一个楚国衰败的节点上。
  此时才是一月中,距离入咸阳的期限还早,黑夫让车队拐了个小弯,本想去瞧瞧蓝田故战场,却不料还未走近,就被一队巡逻的秦兵拦了下来。
  一番问询后,黑夫才知道,原来前方的故战场,如今已是“中尉军”的驻地。
  他入关之前好好做过功课,所以知道,秦国的关中畿内之地,有三军驻守。
  其中,黑夫很可能要去赴任的郎中令军,为秦王的亲卫军官团,有郎官七百,郎卫三千,驻于宫中。
  还有卫尉军,负责咸阳城及近郊的守备、治安,人数一万。
  此外便是中尉军了,中尉军作为内史地区的卫戍部队,又分为数个都尉,不仅有武关都尉、函谷都尉镇守关隘,还有蓝田都尉、临晋都尉、雍县都尉等,人数不少于五万。
  这一带是蓝田都尉的营垒,黑夫他们差点闯入军事禁区。
  好在他只是无心,又有左庶长的身份在,只被那队中尉兵告诫了几句,便放他们离开了。
  黑夫在车上回首望去,远远看到蓝田中尉军的营垒整齐,旌旗招展,将士操练之声不绝于耳,当是秦国较精锐的一支部队。
  他们驻守于蓝田,想来也是为了避免百年前楚军攻至此地的事情再度发生吧。
  可惜历史上,秦国的关防,还是从武关、蓝田被一路攻破的。
  而且还是楚国人……
  这个小插曲后,他们继续沿着灞水北行,到了这里,算是进入咸阳郊区了。却见此地一马平川,黄壤千里,沃野弥望,时值春耕农忙时节,关中的老秦人都在地里忙活。
  今年的年景不错,开春雨水充足,地里的冬小麦已郁郁葱葱,风一吹,嫩绿色的麦苗起伏不定。那些光着的田地里,粟、菽也已经种下。田边沟渠也错落有致,官府组织修缮的水利工程,可将灞水引到这里灌溉庄稼。
  就黑夫所见,几乎每一家人,都是用的牛耕,只不知是自己家的耕牛,还是里中借来的。
  他听闻,关中多水利,又兴牛耕,精耕细作下,亩产是南郡的两倍!秦军伐魏伐楚吃的军粮,一半是从关中运出去的,不知道叶腾来做了内史,推行堆肥沤肥之法,可否能让关中粮食产量再上一个台阶?
  他们路过时,田间的农夫一边播种,还一边唱着朴实的秦腔民歌……
  “大王之政,朝夕不懈。忧恤黔首,勤劳本事。除疑定法,咸知所辟。上农除末,黔首是富。”
  虽然都是歌功颂德之言,但众人还有气力唱歌,说明平日是能吃饱饭的。而且每个人脸上,虽然被太阳晒成了与黑夫一般的古铜色,但都洋溢着笑容。
  既有为打仗能告一段落而高兴,也有首都近郊民众身处天子脚下的自豪感,见了路过的外来客,都大声呼喊着打招呼。
  “这些农夫为何满脸得色,换了在南郡,春耕完了,只想趴在草里睡觉,哪还有力气叫嚷。”桑木有些想不通,问黑夫道。
  “你别小看这些农夫,说不定里面随便喊一个出来,爵位就比你高!”
  跟着黑夫两年多,桑木爵位也慢慢升高,眼下是不更,他有些不信,停车饮马时就问了在亭舍闲聊的老农。
  结果老农轻蔑地看了这个没见识的外地人一眼,用浓厚的秦腔笑道:“官大夫。”
  这下桑木服了。
  黑夫对他道:“关中子弟打了一百多年的仗,几代人积累下来,就算每一代人升一级,也不得了。”
  “想来其家中也十分富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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