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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雪寻尔-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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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里。表情似毫无感情的机器,身体却是难以言明的疲惫。
在为时尚早的时间里,她不看书,不观察人群,亦不听音乐,只是抱着双臂身心俱疲般的靠在坐椅上等着时间过去,偶有喧闹的人群经过,她便敏感地开阖着双眼。等待的漫长时间恍惚不成梦,脑子里机械地反反复复地播放着同样的几句话,半秒容不下其它的思考或问题。
“再多待一天在我的身边吧,就再一天,我有两个朋友让你见一见……”,这是他今天凌晨入睡前在她的耳边说出的话。天亮之前,她一宿未睡,甚至不曾合眼打盹。身体向着他侧卧着,手臂搭在他的身上,在黑暗中,清醒着,看他的轮廓,听他的呼吸,感受他的温度,为他用手指轻轻梳理双眉。凝望着他的脸,她对他说,你一定要小心开车。她不知道他有没有记到心里去。出房门前,她在钢琴上给他留了一张纸条,上面用自动铅笔书写着德文。
“Ich werde dich vermissen;in den vier Jahreszeiten!”
在列车的硬卧车厢里,将行李箱塞入床铺底下,她靠着走廊这边而坐。在开得慢慢悠悠的普通火车里,靠窗而坐,她是喜欢的,穿着偏僻山野而过,看着窗外前进或后退的景物,看着那些看着窗外的景物的旅人,即使一般要坐上很长的时间。
她的对面坐着一中年一年轻两个男人。中年男人脱了鞋,将自己缩着腿半躺在床位上。他的外边亦即她的正对面,年轻男人坐到了最边缘上,腿上放着电脑,戴着耳机,双手不停地敲打着键盘,声音粗鲁。她的里边是一个在腿上抱着小男孩的中年妇女,妇女的里边还坐着一个较长的安静男生。
小男孩初始表现腼腆,在她落座伊始一声不吭地盯着她看,而后逐渐表现出顽皮的外放天性,在女人身上跳下爬上。小手按着她的腿,在里边女人的怀里与外边的走廊间一刻不肯停歇地进进出出。有时大声自问自答地叫嚷着背起乘法口诀来,又突然嚷出某一首古诗,有时又在那唱着《祝你生日快乐》,期间突然声调一转地切进《新年好》,童声是天籁可又有些五音不全,却是惹得他自己最先豪笑起来。如此时不时地爆发,无人搭理,中年妇女亦是全程放任姿态,周围却是潜伏着不满的心思,从一双双不耐烦的眼神中流露出来。
男孩初露聪颖资质,若是不经生活经历陶染洗练,唯恐流于纵情无厘头欢乐的肤浅表面而对深刻不具有意识。想来这是不可能的,毕竟他尚且睁着双眼有感觉地生活在这个尘世里,然而最终流向好或坏,他都终将失去此刻的这份无所顾忌的幼稚或童真。不知是谁向他扔出了叫他安静点的沉闷怒言,他终于消停了,从走廊向里走,仰着头看中年妇女,不经意间他的脚踩上了她的帆布鞋。意识到自己踩到人后,他蹲下来,伸出手来拍干净她的鞋面,然后爬上中年妇女的怀里,不说一句话,没有展现他丰富的表情,只是近乎木然地看向她,又看向其他的人……
祁安不再看他,转头看往走廊边的窗外,隔出漆黑的玻璃窗门上偶尔飞速划过几条光弧,再是凝固在上面的一张张永恒不动的脸。渐渐地,玻璃窗口被一个个拥挤着站在走廊处的乘客挡去。走廊上堆挤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她对面的床位上也坐上了更多的人,有人开始侥幸地爬上上铺去小歇着。天南地北的人拥挤在一个车厢里,带着各自的口音,他们大声地谈论着空气污染,以及由此延伸而出的一系列问题,涉及本国的政治经济和文化,渐尔上升至中外的哲学层面,语意分明,逻辑清晰。也总是有人大声坦言着自己不敢坐飞机而宁愿熬火车。听着他们七嘴八舌的谈话,看着车厢里拥挤着的一张张神情丰富的脸,她不自觉地抿唇微笑起来。
车厢里实在闷热,她脱去黛蓝短外套,从电脑包里拿出手机,手机是处于飞行模式的。戴上入耳式耳机,打开音乐软件,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听什么,就像脑子里毫无听一听音乐的念头,而她的双手却已将独自聆听音乐前所需的一切工序都准备妥当了。塞着没出乐音的耳机,听见的却是外界的嘈杂人声。
盯着自己的手指发呆,映着金黄戒指的眼中尚无一丝波澜。她还是戴着它走了,像是懒得再去费心思将它摘下,然而她却不想去细究这顺从的是他的心意还是自己的潜意识。她不知道上面的预警系统如何使用,她对高科技是没有太多兴趣的,他亦没有跟她细谈过这枚戒指,从始至终都只是要她戴着而不要摘下,也不曾跟她讲解过取下它的方法。至于它的定位,此时的她是没有感觉的,让他知道着自己在哪里又怎样呢,不可能长久居留的地方终究是要离开的。它唯一圈住的,恐怕最终也会仅剩那种对一直被套着的适应,好像它原本就是自己的身体的一部分。她想,自己原来是这般无情的。
然而,看着手上的这枚戒指,此刻的她的双眼却条件反射似的溢满了泪。走廊边走过一个人,碰到了她的手臂,她幡然醒悟般的收了收手,眨眼以使看清眼前。
依旧不知道自己想要听什么,一只手指向上滑移着手机屏幕,将自制的和收藏的歌单标题一辑一辑地过,不过两分钟,便滑至了末尾,耳机内仍无一曲响起。往下滑回到歌单中部,聚焦于此前掠过的一个命名为“BBC”的歌单。点开。她知道,里面根据自己的喜好集锦着Brandon Lake、Brett,和ldplay的歌曲。时常听起的六十七首。按单曲名排序,歌单的第一首便是《Amazing Day》;按专辑名来,则是《The Scientist》;或是按着歌手名来的《Lost City》。
她突然想起,若是自己将这个BBC刻在银镯内壁,而无任何提示,他又怎能解得出呢。她之所以没再刻上,不过是她认为上面已经没有让各自相对独立且互不干扰的清净空间了,而上面刻有的,都已经同时存在着十多年了。就如再深刻也难再勉强放低门槛地让它们挤入了,除非她再戴一只银镯。如此想着,祁安不禁流出泪来。照着单曲名的排序,播放第一首。一首即将播完,又将进度条拖回起点。
她曾经跟朋友Schiling说过,她希望自己在即将永远地闭眼之前还有能力放一把火将自己团团围困起来烧成灰烬,不惊扰到任何人。悄悄地,在偏僻地里默默地进行,最后望一眼蓝天,和上面自由掠过的飞鸟,用力去吸进那汹涌而来的混着大自然气息的呛鼻浓烟。
倘若不得不作另一种安排,她希望不要有温州越来越流行的那种身着军装似的制服的哀乐乐队,也不要有传统古老的弹唱班,只是唯一地希望能在自己的葬礼上用还不错的音响设备来循环播放这首音乐,《Amazing Day》。但是,如果外文听不懂,那就播放苏打绿的《故事》,如果再不理解词,那就播放我“哥哥”弹的第二乐章。
赏脸来参加葬礼的人不必难过,就让他们沉浸在如此音乐营造出的美好觉悟或幻想里,不将她彻底消失前的最后一刻缅怀或追悼,而是将美好的梦想和期望织进身旁咫尺的现实里。
然而,她尚且不知它也是他喜爱的歌曲之一……
“亲爱的施蒂安哥哥,如果哪一天,我不得不先离开这个你生活着的世界了,我的心里,舍不得的,会有你深藏在我心里的样子,你皱眉的样子,你眼下浓重的样子,你微笑的样子,你敞开着衣襟向我走来的样子,你在群众面前侃侃而谈的样子,你慈悲善良的样子……而我仍将用着我随风飞散的余烬为你祈祷,祝福你,愿你开心健康,愿你将你的人们带出泥潭深渊而走上正义善良的堤岸。我所无能的,你都在将它们完成,我所达不到的,你都在替我经历感受,你就是这世界上的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我。我们不必在一起,而能感受到彼此的灵魂已深嵌在彼此的灵魂里……”
听着这样的一首歌曲,竟然绕开这样的回忆和遐思,又夹着心痛,默默流着泪的祁安不禁哂笑起自己来。
然而随机播放的曲子已经走远了。她似乎才发现,他们的声音同他的竟那么相似。这一发现叫她再加大着音量,而让那些人声在自己的脑海里炸响,以寻出他的声线。可是为了还能去听见,她仍是理智的。降低音量,退出“BBC”,断然点开一个专辑,《Johann Sebastian Bach:Goldberg Variations》,格伦·古尔德于1981年的慢速版。拿出电脑包里意文版的《玫瑰的名字》,从第一页开始看起。
钢琴曲播至第六个变奏时,她开始感觉到肚子微微地疼痛起来,而书本尚未读完一章。她调整坐姿,顺顺呼吸,忽略着变奏的演进,仅让它作为背景,专心投入到书本上,却愈发地感到自己恶心得想要呕吐。
一阵一阵的难受从腹部往喉咙处上涌,又觉四肢软绵乏力,祁安慌忙摘下耳机揉成一团,连带着手机随便放在腿上的外套里,快速拿出身后电脑包里的小包纸巾和手帕,从座位上站起,顾不及从腿上掉落在地的书本和衣服,就在眼前全是腿全是脚的走廊上机械地快速穿插着往卫生间的方向几乎东倒西歪地跑去……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脑子里没有繁琐的意识,一切都似处在黎明破晓前快要睁开眼睛时的状态里。感知系统还未全副苏醒,祁安却觉得自己离地面是这样地贴近,地面承载着自己的身体似在细腻的水波上稳稳浮荡。
她听到了他们的声音,他们闹闹哄哄地大叫着说有人在厕所里晕倒了。她微微睁开眼睛,她果然是如此贴近地面,潮湿的钢铁地板支撑着自己的侧脸。眼前的景象不是很清晰,她瞥见了跟着自己摔倒在地的一只手臂,尽头处向空气暴露出闪着金光的指环。
哦,她忽然欣慰,它是并不会因为自己在污秽之地摔倒就逃开自己的身体的。
她想要将眼睛闭上。脑子已被混沌填满,拥挤不堪,无法清醒地思考着自己倒下的来龙去脉,那就先这样安躺着,希望不要有人来打扰。她就这样躺在地上也是舒服的,肚子不再隐痛了,恶心的感觉也不复上涌,可她是浑身施不出一丝力气来的。
她的部分上半身在厕所内,她的下半身横亘在走廊上与洗手间里,外面站满了探头张望的人,他们哄闹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她躺着,想着,自己的衣着应该是整齐的。可是,终于有人来使着劲将她扶起来了。
年轻的女乘务员搀着她的胳膊,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又反复地吼着让聚拢过来的人群散开,以给她稍微新鲜流通的空气。然而她是怎么也站不住的,她并不觉得自己的双脚正踩在平地上。将全身的重力都倾在女乘务员身上,身体又下滑着。耷拉着眼皮,眼前是一条条晃动的黑影。不知是哪个乘客向她让出了自己的小凳子,女乘务员扶着她让她坐在放到狭窄走廊里的小凳上。
祁安无力地靠在关紧了的厕所门上,微闭双眼的脸庞向上迎着白光。感觉到有人拿出手机来对着她拍照,又被赶来的男乘务长制止。
听不清他们都嘘寒问暖了些什么,她只是暗想着要赶紧恢复过来。然而坐了好久,她才可以勉强从凳子上起来。再无更多的力气去回应周围的声音,她自顾自地转身打开厕所的门,小心地弯腰去捡起掉落在里面的手帕和包装完好的纸巾,起身,去正对面的洗漱间,用冷水洗脸,将手帕打湿了擦脸擦衣服擦裤子。两只手都被磕破了皮,沾染了锈污,后脑脸上却是毫无损伤,只是及腰的金色长发有让她感到恶心的感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头上的棒球帽还是牢牢地戴着的。她拿下棒球帽,用湿手帕擦头发。
她跟他们说自己没事,只是恶心想吐。他们说可能是因为车厢人拥挤空气流通太差造成的,他们命令式地强烈要求她去到已经撤了膳的餐车。
她慢慢地走向自己所在的座位,女乘务员紧紧地跟在她身后,通道旁的所有人都在抬着脸看向她,似在向她行着注目礼。座位上,靠着壁板的电脑包前,放着她的衣服、书本和插着耳机的手机,小男孩安静地坐在边上,仰着头看着她,几乎小心翼翼地,好似生怕自己的一个细微表情变化都会使得她病情加剧。
她只是拿了那三个,站着检查着手机和夹在书本中的书签,它们全都安然无恙。女乘务员背着电脑包走在前面带领着她去餐车,她告诉她,她的行李箱会叫人帮忙拿过去的,她是不必担心的。
慢慢地穿过好几节车厢,高抬腿跨过横亘在走廊中央的好几条熟睡了的腿,开了锁,进入到坐了几个领导似的男乘务员的餐车里,她坐下,趴到桌面上。
女乘务员为她送来一杯热开水。他们跟她说她也是可以躺下来休息的。他们称呼她为小姑娘,问她这么晚了是要去到哪里,她顺着他们的问话,说是学校放假了,回温州的家……
抵达温州时依然可谓正在黑夜里,她的行李箱并不在她的身边。她逆着原来走来的方向,以为行李箱仍在原来的床底下,到时却发现并没有。凭着记忆中的样貌,她去找那个一直小心帮扶着自己的女乘务员。见到她时,她正满面精神地站在车厢的出口处。
祁安背着电脑包拉着行李箱,站在地下出口通道的上方,转头看着在黑夜的灯光里静止着的长形列车。里边依然有人陆陆续续地走出来,紧裹着衣服,缩着被冷风吹冻的脖子……
生命的形成并非不易,然而,生命的成长却必然是艰辛的,而人生就是一个不断体验感受以获得成长的过程。如此,成长的过程中有幸遇上的帮助,或大或小,或观点或实物,都是值得感恩的。作为人类社会的一员,个人是不应该拒绝去帮助与被帮助的,就像不应该拒绝去爱与被爱一样;作为地球生命的一个组成,生命的万物应该是平等的,对其它物种的包容源于对生命形式的感动与尊重。
对个人苦难的彻骨领悟,若能转化为对他人施予有度的而更多静而不喧的关怀,不持偏见亦不偏执地自负自怜,不以己悲揣度人之不幸,亦不身居高位地睨以同情眼光……只是让它们发生,并在可能时向他们发出力所能及的帮助,这该是对人类命运本身的怜悯。然而,若理解只能成为一种奢求,就且选择已在最低限度的尊重吧……
这一车子的人,祝福你们好运,还有那外边的人们……
☆、梦幻泡影
那夜,祁安住进了铁道边上的一个钟点房床铺,洗澡换衣浅睡,天光彻亮时挤上公交车出市区去客运站,转乘巴士出严格意义上的温州市去下属小市的一个客运站,再次搭上公交车去往祁连山下小镇里的客运中心。
在小市里的一个十字路口处,车辆停滞超过二十分钟。长逾两公里的送葬车辆与接踵徒步者缓慢行进,斜穿而过。四个方向的中心处唯一呈现动态的就是那缓慢流动的黑色长队。长队的领头,是齐全的一队西游记主角装扮的艳丽光鲜,连跳脱的行走身姿与静坐行进的红白组合都再现得淋漓尽致。其后两人高抬的巨幅遗照中,是一个须发皆白的高龄老人。她耳机中的嘹亮音乐,还是盖不住车外的锣鼓喧天。
到达小镇时晌午未尽,天朗气清,将近年关的小镇依然难免几分冬日里特有的萧索。她只觉得天空很高,碧蓝如洗,没有云,正当头顶的金灿灿太阳离得很远。看着远方兜住楼群的山际,她拨出一个电话给祁贺山,说自己即将到家,并请转告阿嬷。那边声音嘈杂,他的语气听起来似接了一个陌生电话,而她几乎从不作赘言。
她将行李搁置在街边的米店里,在自助取款机处用绿卡取出一千四百块钱,没有查询余额,转而进入另一条街上的菜市场。想着家里该是有自酿的红酒的,并不用买。
胡萝卜、白萝卜、西芹、花菜、西兰花、西红柿、包菜、香菇、大白菜、黄豆、紫菜、葱、生姜、大蒜、香菜、芥末、盒装豆腐,苹果、雪梨、葡萄、香蕉、奇异果、草莓、瓯柑、干龙眼、红枣、一个榴莲,带鱼干、大黄鱼干、乌贼干、虾皮、白带鱼、章鱼、小黄鱼、海蜇皮、蛤蜊、泥螺、蛏子、血蛤、虾蛄、毛蟹、鸭舌、猪排骨和一直前蹄以及猪皮猪肝,熬制猪蹄的搭配好的干制小补品,橄榄油、酱油、醋、盐、味精、白糖,窄版挂面、索面、粉干、通心粉、面粉,肥皂、香皂、洗衣粉、洗洁精、卫生纸、三双棉拖、三双棉袜、一把刷子、一个打火机、两封火柴。这些全是她顺着次序用买下的实物在脑中列出的购物清单。
卖日用品店的老人是她认识的。那个开在菜市场口的小店在她上小学前就已经存在,几十年过去了,那个老人依旧那副摸样,好像从未老去,当然也没有变得年轻。她把买来的东西陆续搁进她的小店里,然后去到街上招徕一辆能够开到祁连山上的面包车,并请司机跟着她进菜市场帮忙把买来的东西搬出。
中年司机仍旧是那个她好几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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