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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染金戈-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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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师父说的那般,从今日起,他便要做回狄冬青。
借用师父的姓氏,本来就是为了避人耳目,如今时机成熟,面对同道中人,他理应恢复原本的身份,继承生父的衣钵。
这实在称不上烦恼,甚至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好事。
可他却怅然若失,像是遗失了重要之物,心里说不出的空荡。
方世平瞧见他,也停下磨刀的活计,将利剑收进鞘里,踱步到他面前。
他已从旁人口中得知方世平的身份,此时,终于看清了对方的容貌。
“方大哥,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方世平怔了一下,道:“想当初我还在镇北军当教头的时候,曾经去将军府上议事,的确见过你一面。”
“将军府?”他面露诧色。
方世平微微一笑,将一只手摆在腰腹的高度,并拢五指,来回笔划:“那时候你才只有这么高,活泼好动,一刻都闲不住,你的父亲时常对太子抱怨,说你一刻也不让他省心。”
狄冬青一怔,局促道:“让大哥见笑了。”
方世平又笑了,笑容格外爽朗,抬手在他肩上轻拍:“别看他表面严厉,私底下也常常夸奖你的。”
“夸奖我?”
“说你有一颗侠心,是个好苗子。现在看来,他的话果然不假,转眼间你都已经长这么大了,还学了一身好功夫。”
狄冬青一时怔在原地,隔了一会儿才问:“父亲他还说过什么吗?”
方世平点点头,答道:“他还说,当一个侠客实在太辛苦,希望你能够走上仕途,静享太平,不必再受他当年的苦……”
方世平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后面的话实在不堪再言。
九年前的变故,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而命运的车轮仍在向前滚动,驱赶着他们中的每一个,一刻也不曾停歇。
狄冬青也没有再度发问,他哽在原地,许久说不出话来。
九年来,从未有人与他谈起过旧事。
如今,他从旁人的转述中重温父亲的话,好似饮下一壶久置的陈茶,香味早已被朽味盖过,使他的五脏六腑漫起涩苦。
可他还是仰头吞饮,企望在那浓郁的涩苦背后,追回一缕昔日的余香。
方世平看出他的心事,便换了个更加随意的口吻,问道:“不过我倒是没在将军府上见过正秋师父,不知尊师是何方高人啊?”
狄冬青一怔,随即答道:“家师曾是家母收治的病人。”
“病人?”
“他在对付魔教的时候中了寒毒,被母亲救下来。”
方世平眼前一亮:“与魔教交过手?那太好了,我们也一直在追查魔教的消息,正有些疑惑难以开解。”
狄冬青瞧见远处有个影子,眼中一亮,道:“师父这就来了。”
方世平循声回头,这才瞧见卢正秋的身影。
这人已换上惯常的黑衫,脚步又轻又缓,像一团黯淡的雾气,安静地汇往人群之中。
这样一个身影,若非有心,实在不容易瞧见。
狄冬青却瞧得一清二楚,好像在那黑衫上划过记号似的。
记号不仅吸引着他的眼,也吸引着他的腿,他本能地想要迎上前去,与那人并肩。
但他生生地将迈开的脚缩回原处,脚尖在地上轻戳。
他的师父嘱咐他要举止稳重,他现在已不是卢冬青,而是狄冬青。
狄冬青隔着几步的距离,凝视师父的侧脸。


第94章 君情何似(六)
卢正秋融入人群,停在狄冬青几步之外,不算近也不算远。
方世平客气道:“听闻正秋师父有旧疾在身,不知近况如何,若是身体疲累,还是多多休息的好。”
卢正秋摆摆手道:“无妨,有冬青悉心照料,已无大碍,不必为我劳心。”
方世平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眉眼舒展,露出笑意:“既然如此,我也不与你客气了,你既是冬青的师父,便是我们的同伴,你在乱局之中将冬青救下,抚养成人,实在令我们钦佩。”
“对啊对啊,”阿瑾也在一旁附和,“而且还把狄少侠教得这么厉害,年纪轻轻便能御使元神,我好生羡慕啊。”
卢正秋淡淡道:“姑娘抬举了,冬青能有如今的修为,全都仰仗自己的勤奋,我不过略尽绵力。就算没有我这个师父,他也决不会将才能埋没的。”
这一番话,阿瑾的视线便又飘回到冬青身上,眼里尽是倾慕。
狄冬青却面色茫然。
姒玉桐就站在他旁边,瞧见他的神色,压低声音道:“你啊,天天被师父调侃,好容易得一次夸奖,怎么还不开心?”
他摇头道:“我没有不开心……”
他只是隐隐觉得怪异,师父的神态,口吻与从前都大不一样,令他感到莫名的难受,像是鞋底里掺了砂砾似的,此情此景,他倒宁可被调侃一番。
他觉得自己像是划着一艘船, 好容易离岸边近了一些,却又被船底的涟漪推开。
卢正秋的神色淡然镇定,像是风平浪静的湖面,晶莹剔透。他的浆在水中,不过兀自漾出几轮波纹,待余韵散尽后,水色依旧碧蓝如初。
一个人的心思要有多么深,才能如此平静漠然。
狄冬青并不懂得,他虽然从小与亲人离别,但多年来与师父为伴,从未尝过寂寞的滋味。
他觉察到师父身上的寂寞,像是在初冬推开门扉时,第一次发现台阶上的雪。
雪是洁白的、蓬松的、柔和的,若不伸手触碰,决不会知道它有多冷。
他的师父也是如此,将寂寞藏进眼角和鼻翼的皱纹深处,不叫任何人瞧见。风光霁月,却冰冷如斯。
这番藏匿的本事,师父从来没有教过他。
身边,方世平还在与卢正秋交谈:“听闻你与魔教交过手?”
卢正秋点头道:“我的确与魔教有过一些渊源。”
方世平闻言,如获至宝,迫不及待道:“河岸上袭击你们的三人,皆是魔教精锐,你可曾认识?”
他点头道:“我认识其中两个。”
他在天水帮众人面前,讲述了自己的见闻。
面目狰狞的男子名叫南晏七,绰号“血刀”,善用长刀,刀法残忍刚猛,出手便致人死地,不留情面。
在高台上挽弓的女子叫做卓英怜,绰号“妖弦”,并非近战的好手,却精通百般巫蛊邪术,以百变之法妖惑强敌,屡战不爽。
这两人都是常年侍奉教主左右的精锐,深得教主信赖。
至于第三个少年,卢正秋摇头道:“我也不识得,他看起来年纪比冬青还小,昨夜之前,我从未见过他,更未曾与他交过手。”
方世平点点头,沉吟道:“不瞒你说,其实在前往巴陵的路上,我也曾四处打探,听说有一位绰号叫做‘冷钩’的杀手,是近来才现身的。”
卢正秋一惊,道:“那少年的确是用钩的。”
姒玉桐也附和道:“我与他缠斗时,他的铁钩果真像冬天一样冷。”
方世平道:“我还听闻,屠戮五溪寨的孽债,也是这冷钩所犯下的,那一夜有人瞧见他从山中走出,身上沾满了血,铁钩在月下泛着冷光……”
他说到此处,语调变得迟缓,因为他们之中刚好有一位五溪人,被这桩惨案害得无家可归。
众人的目光一起转向阿茗。
阿瑾小心翼翼地开口道:“阿茗,那晚的事,你可还记得?”
阿茗只是摇头:“我没有亲眼看到。”
阿瑾又问:“你回到寨中,发现惨状时,有没有和冷钩相关的线索留下?”
阿茗道:“我当时太过慌乱,没有仔细检查,而后来,寨子便被官府一把火烧去了。”
他的语气无甚波澜的语气,阿瑾听在耳中,却忍不住偷偷抹了一把眼泪,像是在替他伤心。
方世平接着问:“你的族人当中,可有习武之人,能与那冷钩相抗?”
阿茗怔了片刻,摇头道:“曾有过略通武艺之人,然而朝廷推行禁武令,我的族人便彻底弃武,我们向来不喜争斗,本不打算参与这江湖乱流的。”
他没有说下去,但话中剩下的意思却不言自明——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既被时局卷入,也只有认命一搏了。
方世平在他肩上拍了拍:“倘若真的是魔教所为,我们绝不会放过他的。”
当大哥的一开口,周围的同伴纷纷附和着,说起鼓劲儿的话。
方世平是这群人的定心丹,有了大哥的保证,心里也就有了底,天大的危难他们也能笑而置之。
阿茗也对方世平点头道:“多谢大哥。”
方世平待众人的声音淡去,再度转向卢正秋,问道:“还有一点关于魔教的事,始终令我不解,想要请教正秋师父。”
卢正秋挑眉道:“但问无妨?”
方世平道:“我追查魔教的行踪已有一段时日,他们除了小心谨慎之外,似乎可调配的人手也很稀少,这次围堵你们,倘若由我指挥,必定会派出精锐之师,趁机将你们一网打尽。然而,你们的敌人却只有三个。在我看来,他们的谨慎未免有些蹊跷。”
卢正秋点点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或许魔教并非不愿,而是不能。”
“不能?”
“这与他们的武功修为有关系。”
“有何关系?”
“禹国人的武学根基,是烛照大神遗留在神州各地的灵力。但幽荧是手下败将,被驱至北疆的穷途末路,并没有多少灵力残留。若不是北疆蛮夷进犯中原,魔教趁虚而入,中原人甚至以为幽荧元神早已走向灭亡。”
他讲到此处,阿瑾接话道:“那般阴邪的东西,还是早些灭亡的好。”
卢正秋望着那个心思单纯的女子,淡淡道:“我倒以为力量本无正邪,就像日月一样,禹国人畏惧月,而蛮族崇拜月,这难道也有正谬之分么?”
狄冬青一直从旁沉默,听了这番话,倍感诧异,本能地抬起头望向他。
但阿瑾很快反驳道:“当然有,蛮夷入侵我们的家园,屠戮我们的兄弟,他们难道不邪?正秋师父,你心地好,才会这么想,可你不知道北疆的战事有多残酷,蛮族根本就不是人,是一群魔鬼,我的爹娘就是……就是……”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卢正秋立刻道:“抱歉,是我失言了。”
天水帮的同伴虽没有附和她,但都露出赞同的神色。
他们中的大部分都与蛮族打过硬仗,决无法轻易原谅当初的敌人。
卢正秋在心里轻叹一声,把剩下的话吞回肚子。
方世平接着问道:“所以您的意思是,魔教之所以无人可用,是因为力量不够?”
卢正秋点头道:“幽荧为了留下自己的元神,须得借助许多阴邪的术法,比如移魂术。”
狄冬青诧道:“移魂术?就像他们引诱百羽时所做的那样?”
卢正秋点头:“所以魔教才迫不及待地寻找龙血藤,炼制扶摇清风,为的就是遴筛合适的人选,将元神让渡融合。岳百羽便是其中一个,不仅体内经脉被灌注异己之力,就连心智也受到蚕食,凶险异常。”
方世平也倍感诧异:“就为了制造战力,不惜做到如此地步么?”
卢正秋道:“战力是一方面,还有更加耸人听闻的说法,我也不知真假。”
“但说无妨。”
“传闻说,幽荧元神所残余的灵力,在这片神州上甚至不够维持自己的生命,所以在力量衰颓之前,他须得完成真正的移魂术,彻底脱胎换骨,鸠占鹊巢,借身重生。”
一言既出,众人皆惊。
天水帮的成员大都是踏踏实实的习武之人,靠着一板一眼的努力积累修为,甚至有些出身世家名门,更加懂得积累修为的不易。
这种鱼跃龙门,一蹴而就的邪术,实在超乎他们的认知。
阿瑾咬牙道:“就算得到了战力又如何,被借了身的人,岂不是连自己都忘了,那样还算是人么?我才不要变成那种东西。”
方世平宽慰她道:“那是自然,魔教的邪门歪道,我们决不会认同的。”
姒玉桐从旁道:“我更加担忧都城的状况,倘若我那叔父真的与魔教联手,皇祖父的处境岂不是岌岌可危。”
没人能回答她的疑问。
众人正沉默着,突然听到远处的湖面上传来阵阵水声。
是木桨拍打的水面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留在船头站岗的弟兄猛地回过头,慌慌张张道:“大哥!有船,有船来了!”


第95章 君情何似(七)
广袤的湖面上,翻腾的白雾尽头,隐隐浮起一片黑影。
太阳才刚刚升起,这些影子好像黑夜的残留,不甘就此消失,便化作一条条影子,成群结队地反扑回来。
水声如潮,将宁静的清晨搅得一片浑浊。
狄冬青愕然道:“难道是魔教的追兵?”
姒玉桐也震惊不已:“他们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她将目光投向阿茗,后者的脸色白得像纸:“我不知道,通往这神殿的水路,只有我的族人才能找到。”
像是在讥讽他的话似的,天际冒出一群流星,自黑影浮现的方向现身,疾速往岸边驰来,
鲜红的火焰当空划过,在天幕上划出一条条灰色的裂痕。穹顶像是被割裂成无数碎片,沉沉地压向地面。
制造裂痕的不是流星,而是羽箭,点了火的羽箭。
磷粉在空中熊熊燃烧,随着箭头降落,不偏不倚扎进岸边的船篷上。
由稻草和木条扎出的船篷接二连三地被羽箭引燃。火舌贴着船身蔓延,火势迅速壮大,好似游龙鼓起脊背,昂起头颅。
“救船!救船啊!”方世平率先呼喊道。
岸上的人们终于回过神,往船上飞扑过去,却又被漫天流星般的箭矢节节逼退。
一个,两个……接连有人倒在箭下,伤口涌出的鲜血与烈火织出一副惨烈的图景。
狄冬青的动作最快,他已穿过火雨,拉住一艘船的船沿,使出全身的力气,迅速向后退。
他的视线被烟雾和火苗遮得一片模糊,几乎是凭借本能穿过滩岸,退到更远处的树丛里,飞矢射不到的角落,这才慢慢睁开眼睛。
他刚一睁开眼,便瞧见卢正秋的脸。
原来方才是师父与他共同拉着船,他才退得如此顺畅。
卢正秋眉头紧锁,望向箭矢的来处。
此时的滩岸已是一片狼藉,燃烧的船体冒出滚滚黑烟,在水畔卷出一条灼热的火墙,而更多的羽箭扎进地面的砂砾中,烧尽后留下一滩灰黑色的焦痕,好似雪白的肌肤上所烙刻的伤疤,丑陋而狰狞。
姒玉桐跟在方世平身旁,她压低声音道:“大哥,我实在不明白魔教究竟是如何发现我们行踪的。从羽山离开时,我确信没有被任何人跟梢。”
方世平怔了一下,问道:“那你有没有将行程告诉其他人?”
姒玉桐摇头道:“没有,我只在交给你的信函中提到过,让你在巴陵左近等我。”
方世平点头道:“是了,我拿到信函的时候,确信漆封还是完好无损的,绝没有被人拆过。”
姒玉桐眉头紧锁,踟蹰再三,终于说出了艰难的字眼:“……难道帮中有内鬼?”
方世平回身看了一眼,沉默了片刻,抬手拍上她的肩膀:“阿桐,你听大哥的话,冬青和正秋师父救下了一艘船……”
姒玉桐立刻打断他道:“不行——”
可方世平的手牢牢地扣在她的肩膀上:“小妹,你赌输了,输了就得听我的。”
“可你们怎么办?”
“我们自有办法。”
方世平说完,便将阿茗喊道面前,问道:“魔教是从这一侧攻来的,此刻若是绕到岛的对侧,还有没有水路可以脱身?”
阿茗道:“还有一条水路可以绕到巴陵城的另一侧,直抵官道,不过动作要快,若是被他们封死就晚了。”
“好,”方世平点头,“你去准备船,立刻动身。玉桐、冬青、和正秋师父三个人,就交给你了。”
阿茗先是一怔,很快点头道:“我明白了。”
“阿茗,等等!”姒玉桐试图喊住他,然而他已经喊来两个帮手,一齐抬起蓬船,往岛屿另一侧绕去。
姒玉桐转向方世平:“大哥,我说过不必因为我是郡主,就对我有所偏袒。”
方世平轻叹一声,道:“我没有偏袒你,正因为你是郡主,所以我才对你严厉。”
姒玉桐怔住了。
原来这世上最残酷的事,绝不是以死相抗,殒命沙场。
求死却死不得,哪怕抛弃同伴,诀别友人,也要苟活下去。这才是真正难以承受的折磨。
方世平凝着她,用郑重的口吻道:“阿桐,你是禹国的希望,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你一定要回到安邑去。”
她不是第一次听见这番话,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早在九年前的那个夜晚,命数早已注定,她的人生就像眼前的滩岸,伤疤累累,火焰滔天,从前如此,往后亦将如此。
她低下头,攥紧拳头道:“我明白了。”
方世平贴在她耳畔道:“你告诉他们两个,一定要按我说的做,想要活命,决不能够有任何闪失。”
*
岛屿的另一端好似月相的背侧。
这里的滩岸朝向西侧,初升的朝阳被山影遮挡,水面笼罩在巨大的阴影里,泛着深黑色的浪涛,昏冥幽暗。
船行的轨迹也是沉的,木浆推过波浪,发出粘滞低闷的声音,云梦泽的泽水仿佛变作一滩泥沼,而雾气则是泥沼中伸出的手臂,缠绕在船上,竭力拉扯着它。
山的另一边,喧嚣声清晰可辨,天水帮的成员大约已经结成队伍,铮铮的出鞘声不绝于耳。他们手中的刀剑才刚刚砥磨锋利,用清冽的湖水洗濯干净,可乱世中的剑哪有干净的时刻呢?它们很快便要再度出鞘,蒙上鲜血和尘嚣,刺探生死,搏杀性命。直到锋芒折断为止,一刻也不能停歇。
岸上一片喧嚣,船中却静得怕人。
四个人皆用兜帽盖住脸面,藏在山一样的斗篷里,默默地摇着船桨。
他们虽然没有言语,但都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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