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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染金戈-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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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启明当然不希望自己的丑态被师父察觉,所以方才拼命让任兰噤声。
任兰虽收了声,却难以压下肚子里的笑意。
就连卢冬青瞧见他的模样,也忍不住想笑。
随着钟声播开,灵泉谷的居民渐渐往神像的方向聚拢,祭坛上已有不少人头攒动,这些人也都抱着与卢冬青和任兰相似的念头,拼命忍耐笑意。
风廷坚似乎觉察到空气中漂浮的异样气氛,微微抬起头道:“为何我觉得周围积聚了许多笑声?”
安启明的脸色一僵,立刻开口道:“还不是因为钟鸣六响,有消息要宣布吗?有好消息大家自然就开心,开心了就多笑几声呗。”
他一边说,一边抬起双手垫在土豆似的后脑勺上,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的性子和他身上的红色衣衫一样躁烈,嗓音又和性子一样粗犷,他与任兰站在一起,全然不像是同门的师兄妹。
两人的关系也没有师兄妹间的亲近,安启明没好气地瞪了任兰一眼,催促道:“大晚上的突然鸣钟,把大家伙都扰到此处,到底有什么事,还不快快宣布。”
任兰倒是不恼,目光扫过众人,环视一圈,最终落回风廷坚的身上,:“我召集各位,是因为今晚有一位重要的人物归来。”一面说,一面将卢冬青往前推。
卢冬青上前一步,来到风廷坚的对面。
“你是?”风廷坚问。
卢冬青深吸了一口气,答道:“师伯,我是姜云的儿子。”
风廷坚的表情滞住了,突然睁大的双眼似乎想要看清他的模样,可眼中仍旧没有神采。
他带着满脸疑色,抬起一只手,慢慢贴上卢冬青的额头,指尖擦过额上的束发带,而后沿着脸颊的轮廓,缓缓摩挲而过。
待手指滑到下颚,他脸上的疑色已消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与方才一般的温和:“看来你没有说谎。”
他究竟是如何靠手指来做出决断,连卢冬青自己也不明白。只能沉默着,继续等待他的话。
他是姜云的师弟,也是九年前受到殃及,被朝廷纠责的人,面对罪人的儿子,不论是迁怒还是埋怨,都是理所应当的反应。
卢冬青已准备好迎接疾风骤雨,却只等来一句淡淡的话:“欢迎回来。”
“什么?”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风廷坚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柔声道:“你不必心怀愧疚,你是羽山族的孩子,游子归家,不论何时都不晚。”
卢冬青望着他,脸上写满了讶异。
对面的人面容清瘦,面色中似乎带着憔悴。身为羽山族的族长,这祭坛上聚拢的百余人,起居食宿,都仰仗他的安排与照料。
卢冬青细细凝视他的模样,心中的疑色更深了一层。这样一个人,实在不像是传闻中那般辛辣凶恶,会对自己的族人痛下毒手。
莫非宋仁的说辞有所夸张?莫非坊间的传言都是加油添醋的讹传,不可尽信?
在他的思绪飘远之前,任兰上前一步,征询道:“师父,与冬青随行的还有一位客人,是他的师父,我也将人一并带来了……”
她的语气中带着迟疑,似乎不确定自己的行动是否正当,然而,风廷坚没有责怪他,反而点头道:“既然冬青是我们的族人,冬青的师父当然也是我们的同胞。”
说罢,他再一次转向卢冬青:“不必担心,你们两位都可以留下,我一定会尽其所能庇护你们的。”
话至此处,卢冬青才终于看清他的意思,他并不清楚自己的来意,所以将自己当成了走投无路、上门投奔的亲族。
在这样的世道上,从各地回来投奔他的羽山族弟子,或许除了他们还有许多。
灵泉谷景色宜人,犹如一片世外桃源,实在比一路上的风餐露宿好上太多。
来自一族之长的庇佑,也比三坪村里陈捕头的保证更加牢靠。
只要答应他,便可以长留于良辰美景之间,抛弃陈年的仇恨与烦扰,过上无忧无虑地生活。
只要轻轻盖住心中长明的火,便可以蜷进黑暗,安心休憩。
可惜的是,卢冬青从来没有考虑过这样一条路。
他凝着对方无神的双眼,摇头道:“抱歉,师伯,我们不是来投奔灵泉谷的。我们此番前来,是因为有事相求。”
风廷坚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什么事?”
“我们在路上遇到了一些病患,寄需天香叶救治,灵泉谷里药产丰富,才前来求助,希望能带一些天香叶出谷,拿去救死扶伤。”
风廷坚还未作答,众人的头顶上空突然响起一个脆生生的声音:
“你们还打算出去?不行的,连我都没有出去过呢,怎么轮得到你。”
卢冬青仰起头,顺着声音的方向眺望,瞧见一个小孩,正坐在九天玄女的肩膀上,晃着两条腿。
第35章 白羽雕弓(五)
九天玄女神像耸立在祭坛中央,少说有五丈高。倘若从上面失足跌落,就算侥幸不摔烂脑壳,恐怕也难免断胳膊断腿。
那小孩儿却神色悠哉,手臂没有抓稳支撑物,而是随意环抱在胸前,背后一条杏色的发带迎风飞舞,好似鸟类的羽毛一般轻盈。
祭坛上的人可没那么悠哉了,个个仰着脖子,密切注视着小孩儿的一举一动。
任兰是人群中最焦急的一个,她向前迈了几步,来到神像下方,抬起头道:“百羽!你是怎么爬上去的?”
“很容易啊,”小孩儿张口便是脆生生的语调,“我才不像姐姐那么笨呢,练个刀都会割到自己的手。”
“我……”任兰当即羞红了脸,垂下头不知如何是好。
小孩儿当众戳了大人的短处,脸上竟没有半点愧疚,反倒旁若无人的咯格笑起来。
安启明也来到神像下方,提声高喝道:“臭小鬼,就你有能耐,有种下来跟我比划比划。”
“哈哈哈哈,谁要跟你笔划,我还不如呆在这儿,看你反光的脑瓜,就像个镜子似的,能照出我的影子呢。”
“你……你这无法无天的臭小鬼,看我不收拾你!”
“收拾我?那也得能打得过我才行,若是输给了我,要不要把那半边的头发也剃掉,好让我照得更清楚一些啊。”
就连安启明也无言以对,只能干巴巴地瞪着他。
风廷坚觉察到上方的响动,开口道:“百羽,快下来。”
眼看族长亲自发话,小孩儿嘴边胜利的微笑才总算收敛了些,嘟囔道:“可是我喜欢呆在上面,我不想下去。”
风廷坚并没有恼,只是耐心道:“今日与往日不同,你要来见一见这位冬青师兄。”
“师兄?”小孩儿眼前一亮,突然站起身,毫不犹豫地从五仗高的地方跳了下来。
连卢冬青也捏了一把汗,眼看着那一双小小的足尖踮过玄女手中的剑柄,又踏在长宁钟的钟架上,连续跳了三段,最后才落到地面。
长宁钟没有响,地面也没有响,因为踏在上面的脚步就像羽毛一般轻盈。
实在是了不得的轻功。
小孩儿稳稳地落下,睁开一双明亮的眼睛,在人群中环视,她裹在一身杏色的轻衫里,面庞秀气,骨架娇小,是个女孩儿。
虽然是个女孩儿,却没有半点娟秀的特质,嘴巴高高撅着,翘起下巴,眯着眼睛,如此刁蛮骄横的神色,比安启明还胜出一筹。
她的目光兜了一圈儿,最后落在卢冬青身上,一面打量一面问:“你就是新来的师兄?”
卢冬青点头致意,弯下腰向她伸手。
她却将伸到面前的手一掌拍开:“哼,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一看就是个闷葫芦,没意思。”
卢冬青:“……”
被初次谋面的女孩儿如此盖棺定论,未免有些伤自尊。
在他无言之际,卢正秋的声音从身旁响起:“这倒未必,冬青虽然看着呆了些,功夫可是很厉害的哦。”
百羽眨眨眼:“真的?”
“真的,”卢正秋面带笑意望着她,“不骗人。”
百羽的鼻子撬得更高了:“好啊,冬青师兄,你敢不敢跟我比试?”
“我……”卢冬青实在不知该不该答应。
还好风廷坚及时解救了他:“二位舟车劳顿,今日要早些休息,比试的事,改日再说。”
“哼,叔叔偏心眼儿,”百羽把头偏过去,“分明就是怕他输给我,丢面子。”
风廷坚摇着头叹了口气,又道:“启明,你先带百羽回房间休息吧。”
“是,”安启明不大情愿地应下,来到女孩面前,弯下腰道,“小祖宗,师父都发话了,你先跟我回去吧。”
百羽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道:“你若是陪我玩跳马,把背弓给我跳,我就跟你走。”
“我若是不答应呢?”
“那我就告诉叔叔,你的脑袋像个土……”百羽的话没说完,就被安启明堵住了嘴。
“好好好,我答应你就是了。”
安启明虽然一脸不情愿,但还是牵着百羽的手,步下祭坛,迈上索桥。
短暂的插曲,伴随一高一低两个聒噪的声线,一道往远处去了。
远处的暮色已渐渐降下,天空变成绛蓝色,仿佛一块绸布,从中空缓缓盖向四野。瀑布悬在远处,发处淅淅沥沥的水声,溅起的水花像是散在绸缎中的银珠。
风廷坚转向祭坛上其他族人,徐徐道:“各位也早些回去休息吧,往后日子还长,有话再续不迟。”
这些人都是被钟声吸引,聚集在此地的,各个面带好奇,想看看突然冒出的两个“外人”是什么来头,但听了族长的话,还是各自转身,一面低声议论,一面稀稀落落地散开了。
卢冬青默默地望着人群远去,心道,风廷坚的话在灵泉谷委实很有分量,就连顽劣的百羽,也只听他的教诲。
众人散去后,他再一次来到风廷坚面前。
他仍坚持着方才的说辞,道:“师伯,我不能留下……”
他的话没说完,风廷坚的手便盖在他的肩上:“冬青,你先听我说,你母亲冤死的事,我实在不想再看到第二次了。”
卢冬青一怔:“您相信母亲是冤死的?”
“当然,她绝不可能滥杀无辜,她看上的男人,当然也不可能做伤天害理的事。”
卢冬青震惊不已,他双亲罪状滔天,举国皆知,他从未敢奢望除了师父以外,还会有旁人相信他的辩解。
九年前的记忆又浮上脑海,他的口中泛起一阵陈年的涩苦。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既然是冤死,更该还死者一个清白的名誉。”
“名誉?”风廷坚摇摇头,“曾经灵泉谷有多少人丁,如今却连一座祭坛也填不满,就算还回名誉,死者也无法归来了。”
卢冬青争辩道:“死者不可追,但我们至少应当告慰生人。”
风廷坚还是摇头:“洗冤昭雪,谈何容易,倘若失败,你想要告慰的生人都会受到牵连,你的任兰师姐,安启明师兄,我和百羽,甚至你的正秋师父,难道你想让他们陪你一起去送死么?”
“我……”卢冬青的心中骤然收紧。
他一心只看前面的路,的确疏忽了身边的人。
倘若他的行动,为无辜之人招致祸端。
倘若他牵连了与自己非亲非故的师父。
他答不出这个问题,心下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像是一脚踩进了深谷,不知如何进退。
他下意识地咬住嘴唇,直到他的师父走到他身边,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微微施压,示意他静下心神。
卢正秋安抚了徒弟,而后转向风廷坚道:“风先生,对不住,我这徒儿天生耿直,并非刻意顶撞。”说完又转向身边的人,“冬青,今日天色已晚,我们不妨呈下先生的好意,在谷中住下,去留之事,明日再议不迟。”
“我明白了。”卢冬青点头,又对风廷坚说,“师伯,方才对不住。”
风廷坚淡淡道:“你是我的贤侄,我怎会责备你呢。兰儿,你还在么?”
“在的,师父。”
任兰一直等候在旁,沉默地听着三人的话,直到师父出言召唤,才应声作答。
风廷坚再一次转向卢冬青,眼睛徒劳地睁大,似乎想要瞧清楚“贤侄”的模样,却以失败告终。
夜色更深了,就连卢冬青的视野也渐渐变暗,看不清几步外的脸。
但他听到风廷坚发出一声低哑的叹息:“兰儿,你去找一间空闲的房子,照料二位好好歇息吧。”
“明白,”任兰欠身答过,“冬青,正秋师父,请随我来吧。”
第36章 白羽雕弓(六)
架在山峦间的索桥是一条窄路,笔直而漫长,前方的去路隐在夜色里,背后的来路也不甚清晰,前后都看不到尽头,只有脚下的深谷异常真切。
谷底的河水泛着粼粼波光,好似天上的星河水被人打翻,倾洒在山峰的罅隙间。
任兰走在索桥上,脚步越来越慢。
卢冬青眼看就要撞上她的额头,只能停下来,呼唤道:“师姐……”
任兰转回头来,娟秀的脸上满面愁容。
卢冬青问道:“师姐莫非有话要讲?”
任兰却摇摇头,道:“有话要讲的是你们,你们对灵泉谷抱有的疑问,不妨此刻对我问个清楚,不要再去叨扰师父了。”
卢冬青诧异道:“你怎么会知道我们的疑问?”
任兰道:“你将疑色写在脸上,我又怎能看不出?”
她的语气柔和,似有些无奈,却又带着些许纵容之意,像是真的将面前的青年视作自己的师弟。
卢冬青心上浮起一丝愧意,不由得低下头,思虑了片刻,道:“其实我听到一些关于师伯的传闻……”
他将梧桐镇里听来的话,关于风廷坚惩罚族人的传言,逐一复述给任兰听,末了问道:“我想知道,这件事是真的吗?”
任兰道:“是真的,但也只是一半真相而已。”
“一半的意思是?”
“他们只知道师父对族人做了什么,却不知道他对自己做了什么。”
“他对自己做了什么?”
“你以为他的眼睛是怎么盲的。”
“难道不是中了毒……”
卢冬青的话说到一半突然止住,眉心皱起,五指不由自主地攥紧。
风廷坚医术了得,又怎会解不开自己身上的毒。
除非他不愿解,不想解。
任兰像是看出了他的想法,微微点头,苦笑道:“是了,他不仅惩罚了犯禁的族人,也惩罚了失职的自己,他将自己的眼睛毒瞎了。”
卢冬青心下已猜到八分,但亲耳听任兰说出时,仍旧张大了嘴巴,震惊不已。
他不禁问道:“不过是出谷走了一遭,何至于如此严究其责?”
任兰叹道:“果然外面的传言不过片面之词。那个弟子私自出谷,可不是为了游山玩水。”
“那是为了什么?”
“他为谋求私利,擅自将贵重的药材带出谷去,四处高价交易,引来定国军的注意,不得已才逃回灵泉谷,乞求族长庇护。”
卢冬青更为惊讶:“竟是如此缘由?”
任兰点头:“那一回,追讨的部队已杀到甘沂河畔,师父为了将出逃的罪人接纳回谷,不得不带人正面迎击,与官府的军士酣战一场。”
卢冬青皱眉道:“此事的确并未传到外面。”
任兰答道:“他们当然不会四处宣扬,因为他们输了,主将身负重伤,带来的船甲也被我们烧了个干净。”
“你们……打赢了定国军?”
“打赢的代价惨重,有九名同胞葬身河底,再也没能回来。”
说到此处,任兰垂下头,隔了一会儿,才再度开口,“师父与副将私定契约,一方面,副将私下放过我们一码,不将灵泉谷的反叛上报朝廷,另一方面,灵泉谷也要保证,绝不会再放任何族人擅自出谷,与外界断绝联系。”
“所以师伯禁止族人出谷,是为了保护你们?”
任兰接下他的话,苦笑道,“你总算明白了,倘若朝廷决议增兵,区区一个羽山,又如何能够抗衡。”
“那么便永远被困于此地么?”
“有何不可,我们羽山族世代依傍灵泉而栖,物产丰饶富足,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若是世道公允,我们何曾不愿像你的母亲一样,行侠于江湖,救济天下人。可是九年前的冤案一起,羽山族便被视作眼中钉,我们失去了半数的族人,也填不满天子的怒欲。并非我们抛世人于不顾,而是世人先抛弃了我们啊。”
“若是无端蒙冤,更应当设法翻案,还族人一个清白的名誉。”
“你若是见过九年前那日的惨状,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卢冬青无言以对。
任兰长叹一声,道:“你说我自甘堕落,我也无可辩驳,但我们根本没有选择,就像这脚下的索桥一样,左右都是茫茫深渊,站在上面,只能一路往前走。”
卢冬青也站在这条索桥上,脚底随着夜风摇晃。
这片看似壮美宁静的世外桃源,实则埋着多少不堪的苦痛呢。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世道将覆,谁又能真正独立而存呢。
他的侠义,在世道面前是如此渺小,他实在无法苛责面前的女子。
这时,一直沉默的卢正秋突然开口道:“任兰姑娘,在下还有一件事请教,请问那位百羽姑娘,是不是与前任族长有些亲系?”
任兰先是一惊,而后点头道:“不错,百羽正是前任族长岳长松的独女。师父的同辈共有师兄妹三人,冬青的母亲姜云,我的师父风廷坚,还有百羽的父亲岳长松。其中属岳长松最为年长,武功修为最高,在族中也最有威望。九年前,定国军带来姜云叛国的消息,他带着一干族人到军营外鸣冤,结果被扣下株连的罪名,关押带走,斩首在安邑城外。”
后面的事,即便任兰不说,两个听者也烂熟于心。
叛国奸贼,城门斩首,头颅高悬城楼百日,以警世人——九年前的旧案,如今仍是举国皆知。
卢冬青只是无法将这个冰冷的描述,与方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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