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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尽山河-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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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长轩面色凝重起来:“我今日刚去看望过他,本以为开春之后会恢复一些,谁知竟比先前更加严重了。”他渐渐低了声音,“我知道,他这是心病,陈绍战死,他们陈家世代忠烈,竟是要就此断绝了。”
提起陈绍的死,尉迟锋脸色也不好看:“这次围困河西的燕虞大军便是由燕虞牙帐下的右将军阿史那努尔领兵,想是他先前久攻云峡关不破,引以为耻,所以这次想要破了盘门关来雪耻。”
只见卫长轩神色骤然冰冷,咬牙道:“原来是他。”
尉迟锋看着他,忽然道:“卫长轩,你为何不来带领禁军出征,这样我们依旧可以并肩作战。朝中那些将军都是贪生怕死的东西,只怕事到临头只会带兵逃命,任由城破。”他握住卫长轩的肩膀,低声道,“倘若城破,陈绍的血不是白流了吗?”
其实不用他说,卫长轩心里也早就涌起了出征的念头,可胸腔好像始终被什么紧紧绑住,束缚着让他有些发疼。他无法不去想杨琰哭得颤抖的肩膀和他泪水朦胧的眼睛,过了半晌,才低低道:“此事,容我想想。”
见他这样不干脆,尉迟锋有些恼火,却又不便发怒,他看得出来卫长轩似乎有为难的心事,便只好重重叹了口气:“也罢,你先考虑几日,不过我们的时间可不多了。”
卫长轩没有再说话,他沉默地望着灯影连绵的颐蘭湖,只见湖的上空忽然姹紫嫣红燃起数团焰火,焰火的轰隆声同孩童的嬉笑响成了一片,映着建安夜晚热闹的集市,当真是一派盛世景象。
“素日听闻都城是火树银花不夜之城,没想到果然如此。”尉迟锋还是头一次看到这样热闹的场面,不由出声感慨。
“今晚是十五,每月最热闹的日子,各大商行都抬了许多东西来卖,有西域的香料,江南的胭脂,还有巴蜀的锦缎。”卫长轩一一指给他看,又指着最前方一片熙熙攘攘的地方,“那边是看棚,里面有杂耍和滑稽戏可以看,很热闹的。”
这是在西北边陲绝没有的东西,尉迟锋陡然起了兴致,道:“走,过去看看!”
那间看棚只是在路边随意搭起的,很有些简陋。如今在台上演的是杂耍,一旁有喷火吞剑的,也有舞剑角力的。其中最显目的是个少女,只见她攀在三丈余高的长竿上,身姿平稳,如履平地。而后更是在那铜钱大小的竿顶上连翻数个跟头,最后俯身顺竿滑落,轻盈如同飞鸟,激起一片喝彩。
尉迟锋看得兴起,也伸手拍起巴掌,却见卫长轩怔怔的,并不在看台上,而是望着人群的后方。
如今看棚内四处都是人,挤得满满当当,有小儿的哭闹声一直从后面传来:“阿爹,我看不到,阿爹啊……”
那父亲又是宠溺又是无奈,伸手抱了小儿,让他跨坐在自己头颈后,絮絮叨叨地道:“看一会该回去了,耽搁太晚你阿娘要生气的。”
小儿伸出两只胖手抱着父亲的头,也不知听没听见这嘱咐,只管看着台上,一脸心满意足的神色。
尉迟锋见卫长轩一直望着那对父子,不由奇怪,伸手拉了他一下:“你在瞧什么?”
卫长轩回过神,微微露出苦笑:“没什么。”
等到两人从热闹的看棚中走出来,尉迟锋才听卫长轩极低地说道:“方才,突然想起我阿爹了。”
“你阿爹?”
“嗯,”卫长轩点了点头,“小的时候,我不爱读书,常从书塾里偷跑出来,到这样的看棚里看戏。有一次被阿爹逮了个正着,原以为他要生气,结果他只是看着我苦笑。那天看棚里的人也是这样多,我个子小,挤在一堆大人里什么也看不见,阿爹就把我抱起来坐在他肩头。我那时候觉得阿爹真高啊,坐在他肩上,就可以比别人都要高,能看得很远……很远……”
他的声音慢慢变轻,眼神也恍惚起来,尉迟锋看着他,并不敢问他的阿爹如今在哪里。因为他看起来那么悲伤,一点也不像在战场上沉着勇武的将军,只像个孤独无助的孩子。
穆王府,中堂配殿。
这是府中寻常待客的地方,今日特设了主客二座,席上肴馔皆是时鲜珍贵之物,府中的乐工正在隔壁的耳房内,徐徐奏着一曲《清风明月》,为这场宴席添了几分风雅。
大管事方明急急走出,向一众仆从吩咐道:“一会曲罢时便赶紧送酒,不要耽搁,再催膳房那边,加紧把鲜鱼鱼脍呈上来。”他板着面孔,压低声音道,“今日王爷在府中宴请贵客,倘若出了一点差错,咱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卫长轩进府时,正看见他这样一本正经教训人的模样,不由失笑:“方大管事,今天是什么日子,竟劳动你这样费心?”
方明扭头见了他,脸色忽然就变了,他挥手喝退身边的仆从,而后走到卫长轩面前,满脸堆笑道:“卫大哥,今天怎么忽然来了?”
卫长轩笑了一笑,眼中却神色复杂:“有件事,我想同公子商议商议。”
“这个……”方明牙疼似的吸了口气,很快又笑道,“今日公子在宴客,怕是抽不出空来,卫大哥你不如晚些时候再来?”
卫长轩觉出一点古怪,不由问道:“公子今日宴客,请的是谁?”
“这……”方明脸色变得愈发难堪,他似乎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尴尬地搓了搓双手。
配殿中今日燃着的不是平日的水沉香,而是龙涎香,铜香炉中紫烟氤氲,映在主客二人的脸上,都有些高深莫测。
待一旁乐声稍停,主座上的杨琰方举起酒盏,轻笑道:“谢太尉,请。”
谢鏖低头看手中酒盏,那是一方纹石玛瑙雕琢而成的浅盏,盏底的缠丝纹样是一朵天然的海棠花,随着酒液摇晃,花瓣竟也摇曳生姿,栩栩动人。他低声道:“听闻这套缠丝海棠玛瑙盏是先穆王珍藏的宝物,天下再找不出第二套这样的酒具,殿下竟取出与下官宴饮,让下官怎么生受得起。”
杨琰一笑:“不过是饮酒的器物罢了,便是再珍贵,也不过价值千金。谢太尉天子之良臣,国之公器,又何止千金。再不要说这样的话了。”
谢鏖听他这样说,便恭恭敬敬端起酒盏,抬首道:“既然如此,下官领受便是。”他仰脖饮了酒,又笑道,“这些时日常听人说穆王殿下性子孤高,从不肯在朝中与百官亲近,没想到头一次邀人入府赏宴便选中了下官,下官当真是受宠若惊。”
杨琰唇角挂着浅淡的笑意:“并非本王孤高,不肯与人亲近,只是朝中诸位大人与本王志不同,道亦不同,唯有谢太尉方是本王同道中人,故而斗胆相邀。”
谢鏖持酒盏的手微微一颤:“哦?不知殿下与下官所同何道?”
杨琰轻轻笑了:“自然是国之道,天下之道。”
第62章 嫌隙
空气中微微一滞,谢鏖很快便摇头笑道:“国之道,天下之道,未免太大,下官不敢妄言。”他说着,悄悄抬起眼睛去看上座的穆王,只见穆王也含笑望着他,一瞬间似乎目光相对,他猛然一惊,险些打翻了手边的碗盏,而后又忽然想起这位殿下目不能视,分明是看不见自己的。
“谢太尉是个聪明人。”杨琰点了点头。
他这赞叹来得有些突然,让谢鏖微觉摸不着头脑,只得笑道:“殿下谬赞了,下官生性驽钝,幸得皇上天恩,否则下官是万万不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的。”
“谢太尉何必过谦,若非先前谢太尉献策为皇上解决心腹之患,皇上又怎会如此赏识,特赐了太尉之职呢?皇上这是把谢太尉当做自己的无涯宰相了啊。”
谢鏖赶忙俯首道:“此话下官怎么敢当。”
杨琰静静地笑了笑,话锋却是一转:“不过,皇上为何不干脆赐了谢大人宰相之职呢?”他托着手中酒盏,并不饮,只低笑道,“毕竟太尉同我这个司空一样,都只是个高位的虚职罢了。”
谢鏖骤然失了笑意,他心中生起几分警觉,面上却是滴水不漏:“如今之位下官已十分满足,怎敢再生他念。”
“哦?”杨琰挑起眉峰,缓声道,“谢太尉是不敢,还是不想?”
谢鏖没有答话,他紧紧盯着这目盲的少年穆王,手心微微出汗。
“如今满朝文武,皇上最信任之人无疑是谢大人,本王猜度着,皇上心中大约也想将相权交予谢大人,只可惜中书、门下两省皆被几大世族家的子弟所占据,着实腾不出什么位置了。”杨琰说到此处,又是一笑,“谢大人出身虽是不错,无奈终究敌不过高李邝卢四大世族。其实不要说谢大人了,便是先前大伯父雍王在世时,也只给他的两个儿子谋到礼部工部的尚书之职,两省中依旧是世族的元老们把持。”
谢鏖放下了酒盏,他声音有些低沉:“穆王殿下同下官说起这些,究竟是何意图?”
杨琰也随之放下了酒盏,他微微侧身:“先前无涯宰相便是同谢大人一般年纪,被睿宗封为中书令,授太尉之职,一时朝野内外风光无俩。谢大人的睿智不输于无涯宰相,本王说这些,不过是想保谢大人做第二个无涯宰相罢了。”
谢鏖似是一惊,他嘴角意欲扬起,却又渐渐落下:“中书令一职,位同右相,是人臣之位,下官不敢痴心妄想。更何况如今中书省是汝宁高氏、信陵李氏的天下,哪有旁人置喙的余地。”他顿了顿,又道,“不过这些时日穆王殿下的手段,下官也见识了一二,殿下既然敢许此诺,想必是成竹在胸。”
杨琰微笑:“中书令位高权重,却也不算什么,谢大人若肯同本王联手,将来能得到的远不止一个中书令而已。”
谢鏖心跳不自觉地加快,他能感觉到血管中有什么在突突地流动,声音也微微颤抖起来:“不知殿下要与下官联手,所图何事?”
“以谢大人看,如今本王最想要做的是何事呢?”
谢鏖低声道:“恕下官直言,殿下初涉朝政,势单力薄,所亲近之人又大多官职低微,如今最该做的便是提拔亲信,扩充羽翼。”
杨琰一笑,不置可否。
“不过,”谢鏖又忽然道,“殿下前些时候刚被授了司空,之后又接管工部事宜,已借机连连升任了不少出身低微的官员。若只是为了扩充羽翼,殿下一人便可做到,不需联同谢某才是。”
杨琰点了点头:“不错,本王要做的事,非同小可,只有与谢大人携手,方能成事。”他叹了口气,忽而道,“谢大人,还记得先前我在朝堂上说起治水之事么?”
“殿下当日侃侃而谈,下官记忆犹新。”
杨琰偏头问道:“那么,谢大人是否知道,黄河水患最大的顽疾在何处?”
“何处?”
“在于下游入海处泥沙淤积,河床太高,致使水位连连上涨。两岸便是再加高堤坝,也赶不上河水上涨之速,到最后终将冲破堤坝,水漫平原。”杨琰低声道,“如今的大昭便如同黄河,若是任由淤泥堆积水底,终究会一溃千里。所以本王要做的事,是要铲除这些顽固的淤泥。”
谢鏖终究是震惊了:“殿下是要削世族?”
见他终于明白,杨琰微微一笑,缓缓站起身:“其实你说的不错,我确实要提拔亲信,扩充羽翼,却不是一时一地的提拔。我要广开门户,让天下能人皆入我怀,把那些占据朝堂又百无一用的世族子弟通通赶出去。”
谢鏖也随之站了起来,急声道:“可这些世族们在朝堂中早已根深蒂固,根本无法轻易撼动,就连开国之初,太宗也拿他们毫无办法,殿下你又要如何……”他说到这,看了一眼杨琰高深莫测的神情,心中忽然一动,“难道说,殿下已想好了对策?”
杨琰点了点头:“如今朝中官员,科举出身不过十之有一,更要凭门第取士,倘若没有恩荫、特赐,便是状元之才也只能任得从九品的微末官职。此等旧制,不可不破。”
谢鏖沉默片刻:“破除旧制说来容易,做起来却绝不简单。犹记得先前古华阳在睿宗年间提出过新制之策,一时犯了世族众怒,被贬黜蛮荒,郁郁而终。”他顿了顿,“下官自问才学见识皆不如华阳先生,恐怕助不了穆王殿下。”
听他话中已有拒意,杨琰又笑了笑:“自然不教谢大人为难,更改旧制确实不易,还需从长计议,不过有件事对于谢大人来说,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何事?”
“请谢大人劝动皇上,让皇上应允自今年春试起,在宣政殿亲自开科取士,有学识过人者,破格提拔。”
“让皇上殿前取士?”谢鏖先是愕然,而后又回过神来,“此例一开,定然惊动世人,也会振奋天下文士,让他们明白皇上求贤之苦心。”
“不错,而后可命所取之士皆待诏弘文馆,由谢大人挑选任用。如此一来,不过数年之内,朝中新晋官员皆为谢大人门生,到那时谢大人在朝中之地位不言而喻,试问大昭又有何人能与谢大人比肩。”
谢鏖知道,这些年掌管选拔之试的皆是兰台令韩平,韩平身为无涯宰相弟子,又兼任春试考官,官职虽不高,却备受尊崇。而谢鏖虽任职太尉,却无甚实权,只有宵小逢迎之辈围绕左右,心中一直引以为恨。他如今听了这番话,正中心事,几乎便要应下,然而眼珠转了几转,却又笑道:“殿下如此为大昭社稷用心良苦,下官着实不该推拒。但有件事,下官心中不安,想求教穆王殿下。”
“哦?”杨琰略略挑眉,似乎等他下文。
“敢问殿下,羽林卫骑都尉卫长轩将军是否为殿下亲近之人?”
杨琰神色一顿,而后唇角微微勾起:“谢大人说的是卫长轩?”他笑容散漫,随意道,“他是本王少时伴当,原先在府中栖身过数年,不知谢大人为何会问起他?”
谢鏖沉吟道:“听说因一件旧事,这位卫将军对谢某颇为怨愤,他既是殿下的伴当,想必殿下对谢某也会心生嫌隙。谢某虽然愚钝,却不敢犯殿下之怒,思来想去,还是回避些为好。”
杨琰似乎微怔,很快大笑:“谢大人竟担心这等微末小事,”他很快收了笑,和缓地解释道,“卫长轩与本王虽有情分,但在国之大事面前只能算微乎其微罢了。况且谢大人也该知道,伴当在我东胡,只是仆从之属,谢大人乃是国之肱骨,又是我将携手之挚交,怎能相提并论。”
谢鏖听闻此言,赶忙笑着应声,更又小心翼翼抬起头细细看向杨琰,只见他脸上一片坦然,丝毫瞧不出端倪。他沉吟片刻,终于离席而拜:“下官得穆王殿下如此信任,定不敢有负所托。”
杨琰一笑,伸手把他扶起:“自大昭开朝百年来,朝堂上曾由东胡势力把持,近些年又换了世族把持,可这些时代终将要过去。从今之后,我同谢大人的时代才要真正开启。”
谢鏖大震,他心中满溢着说不出的情绪,似是向往,似是惶恐,还隐约有些不安。
这场酒宴没过多久便结束了,谢鏖告辞之后,杨琰独自在殿中坐了片刻,外面却仍未有仆从进来打扫的动静,这显然有些不寻常。杨琰神色微动,起身向外唤道:“方明。”
只听殿门轻轻被人拉开,进来的脚步声却不是方明,也不是婢女侍从,十分沉稳清晰,分明便是卫长轩。
杨琰脸上骤然闪过错愕之色,而后慢慢站起了身,茫然向殿门的方向望去,轻声道:“卫长轩?”
卫长轩沉默地看着他,许久才道:“先前听方明说你在宴客,我不便打扰,就在殿外等候。”
“这么说……我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是,听到了。”
一霎时杨琰脸上血色褪尽,嘴唇微微颤抖,像是个不知所措的孩子,半天方道:“卫长轩,你不要误会……”
卫长轩点了点头:“我知道,你要拉拢谢鏖为你所用,自然要说这么一番话去他的疑心。”他垂下眼睛,轻轻苦笑,“再说,你说的没有错,我是你的伴当,本就是仆从之属,并没有什么不妥。”
他从不曾这样说话,杨琰心中已然惊慌,匆匆向他走近了几步,急声道:“你明知我没有这个意思!”
卫长轩抬起头看着他,因逆了光,他看不清杨琰的脸色,只低声道:“也奚,我不是你,没有你那样隐忍。你明知杨玳害死你母亲,还能装作一无所知与他同住檐下十数年,而我却不能。谢鏖毒杀我义父,我对他早已恨之入骨,这一点,你不是不知道。”
杨琰听出他话中隐约的怒意,更是无措,欲泣似的道:“卫长轩……”
“我知道你要筹谋的是大事,谢鏖对你大有用处,你同他联手,此事无可厚非,我不会阻拦你。可若要我心平气和看着你们握手言欢,我着实做不到。”卫长轩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掌心,那里有深深一抹血痕,是方才他在殿外紧紧握住刀锋所致。他咬牙道,“我方才见他出来,没有动手,已是忍到了极处。”
杨琰简直不敢去想卫长轩方才在殿外听着他们谈笑时的心情,他呆呆地站在那,手心一片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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