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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尽山河-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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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深深吸气,片刻后又道,“说来,也多亏大哥对母亲的事怀有恐惧,我不过弹起这把箜篌,大哥便立刻对我起了疑心。倘若不是急着对我动手,惹出巫蛊之事,三哥怕是没有那么快能回到建安。”
  “杨玦背后的人果然是你,”杨玳轻轻嗤笑了一声,“可叹他直到死,才明白过来。”
  “还有一件事,我不大明白,想请教大哥,”杨琰虽然看起来还算平静,可声音微微有些发颤,“你我的母亲是同宗姐妹,听说我母亲入府之后对你甚是关爱,你也颇为依恋她,为什么……你会对她下那样的毒手。”
  杨玳沉默了,他垂下眼看着弟弟的头顶,眼中神色十分复杂,过了半晌才道:“四弟,我同你说说我的母亲吧。”
  他也坐了下来,跟杨琰只隔着一道铁栅:“我的母亲出身没有静王妃高贵,在拓跋家只是旁系,父王当年为了同东胡联姻才将她娶进门。母亲是个心高气傲的人,看得出她很喜欢父亲,可父亲的心似乎不在她身上,有时看着她,却像是想着别的什么人。她总说,我才是她唯一的指望,我是杨氏同拓跋氏联姻的子嗣,将来不仅要继承王位,还会有更大的权势。我既要像东胡的孩子一样,自幼学骑马射箭,也要像中原世家子弟一样,学诗书礼仪。稍有一点学得不好,她就会狠狠地责罚我,罚过之后又抱着我哭泣。我那时不懂她为何会这样,后来长大才明白。她一生极是要强,自然不能让自己的儿子输给旁人。”杨玳说到这,很是疲倦地低下头,“可后来,她生病了,病了很久。到最后,她大约是意识到自己快要死了,所以把我唤了过去,交代了我一番话。”
  “她说,她死了之后,父亲一定会续弦。倘若再娶的是别家的女人也就罢了,可若又娶了拓跋家的女人,再生下嫡子,那个孩子会危及到我的地位。若是我不能安然继承王位,她便是死,也绝不会瞑目。”杨玳低着头,似乎回想起母亲临终前的一幕,声音愈发低沉,“我那时只有八岁,不知该怎样安慰她,只是听说她要死了,就不停地哭。她把手放在我的头顶上,让我不要哭,她说给我留了一样东西,就藏在柜子里。如果父亲真的另娶了一位拓跋王妃,就让我把柜子里的东西送给那个女人。”
  他闭上眼,仿佛母亲的话还在耳边,那样殷切又绝望:“玳儿,阿妈在天上看着你,你记住,谁也不能……谁也不能夺走你的位置。”
  “她离世之后,我打开了那个柜子,找到了一盒未开封的胭脂。胭脂盒是一块上好的脂玉,一启开盒盖,便能闻到馥郁的胭脂香味。我偷偷把那盒胭脂藏了起来,心里很怕,究竟怕什么,我也说不上来。”他的声音又低哑了下去,“后来卢王妃入了府,我稍稍松了口气。可谁知,没过两年,却是静王妃被父王娶进了王府,全天下都知道,她是拓跋家家主,拓跋信的女儿。”
  听到母亲的名字,杨琰的神色有一丝波动,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听了下去。
  杨玳叹着气道:“我从未见过父亲那样迷恋一个女人,他的目光几乎不能从静王妃身上移开,后院中那些美艳的姬妾更是被他全然抛到了脑后。”他抬起眼睛,看向杨琰,“说来,你的母亲确实是个好女人,你听说的那些没有错,她对我极好,我也很依恋她。或许同是拓跋家出身的关系,她和我阿妈有些相像,但是她更温婉,更柔和。即使到现在,我仍会梦见她,梦见她将我抱在怀里,唱东胡的歌谣哄我睡觉。”


第56章 隐恨
  雪粒沙沙地敲打着窗户,牢狱中已是极冷了,杨家兄弟两个仍然面对面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唐安垂手站在一边,看着自家主子安静地垂着脸,他的脸上看不出悲喜,只静静听着牢狱中的长兄嘶哑的低语。
  “在我的一生中,静王妃是除了母亲外唯一给过我温暖的女人,她就像是照进我少年生涯的一缕微光,可惜到最后,这缕微光被我亲手毁掉了。”杨玳说到这里,嘶哑地低笑起来,笑声又有些像是哭声,“我原本很懦弱地想过,忘记母亲的话,忘记她柜子里的东西,不能做世子也没关系,就做个普通人,安安稳稳度过此生吧。可是没过多久,静王妃有孕的消息就传了出来,全府上下都高兴得疯了。父王彻夜翻查书卷想要找个合适的借口立幼子为世子,拓跋信派人从东海寻来明珠挂在内室中,满堂生辉。再没有人管我,也没有人管老二和老三。四弟,你知道么,你还未出生,就几乎夺走了我们的一切。”
  杨琰的嘴唇微微颤抖了起来。
  “我一整夜都睡不着,到最后好不容易才闭上眼睛,却看见我母亲流着泪站在我床前。不,她眼中流的不是泪,是血,她虽然没有开口说话,可我能看出她眼中的怨恨。她指着我的床头,眼中的血泪止不住地流淌。我惊醒了过来,从床头的暗格里拿出那盒胭脂。胭脂依旧是色泽鲜红的,一点干枯的迹象也没有,我拿着它,手心像被烫到一样刺痛。”杨玳说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把它放到了静王妃的梳妆台上。那时每日都有数不清的东西从宫中赐下,那胭脂盒底绘着朱砂龙纹,很容易就会被当做是御赐之物。静王妃虽然平日不施脂粉,但每逢佳节都需理妆入宫,那年中秋,我亲眼见她唇上涂着鲜红胭脂搭上入宫的车马,我一想到再也见不到这个女人时,心中忽然就涌出无穷无尽的悲伤,在那个中秋夜里不自觉大哭了一场。可是出乎我意料的是,父王好端端地把她带回来了,府中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喜气洋洋等着你出世。宫中不停地摆宴,中秋之后又是重阳,我的心也一点一点地冷了。我以为是母亲留给我的东西没起效用,我的世子之位最终要落到我的幼弟手中,而我,则会一无所有。”
  杨玳抬起头,看着铁栏外弟弟的脸,看他干净清秀的轮廓,和那双空然无物的眼睛,他忽然大笑:“可谁知道,十月临盆,我那被万千人寄予厚望的弟弟却是个瞎子,一个瞎子!你绝对想不到,这件事在穆王府,甚至在整个朝堂都掀起了轩然大波。父王疯了一样砸碎了那颗硕大无比的东海明珠,将祈福祝祷的僧人们也关进了牢狱之中,这之后他一直忙于处理政事,处理与东胡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而静王妃……”杨玳略显癫狂的笑容渐渐凝固,“静王妃生下你之后就病了,她病得蹊跷,太医也查不出病因,我心里却清楚。我一直躲在角落里,看着那个花朵一样的女人渐渐枯萎,最后死去。”
  杨琰白皙的额头上有青筋跳动,他的眼睛已经红了,像是烧着两团火焰,他低声道:“你做这些事,后悔过吗?”
  “静王妃的死,我心里虽然难过,不过从来没有后悔,”杨玳站了起来,他居高临下看着弟弟的头顶,“我怎么会甘心屈身在自己弟弟之下,像杨琮那样,狗一样地活着。杨琰,我当年本有机会杀了你,可是最后还是没有动手。我不是输给你,我是输给我自己。事到如今,我也没有别的话说,你想要怎么处置我,像处置杨玦一样么?”
  杨琰嘴唇颤抖地笑了起来,他也慢慢站起身,望向兄长的方向:“杨玦是自寻死路,我不过成全他而已。可是大哥,我怎么会那样待你,”他磨着牙,饱含怨毒地道,“你夺走了我的母亲,毁了我的一切,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想着总有一天,要把我所承受的痛苦统统还给你。你说的对,我求外祖留下你的性命,就是为了亲手杀你。所以,我怎么会让你死得那样痛快,不要说服毒,恐怕你连具全尸都不会留下。”
  他说完,转头向身后的黑衣狱卒道:“你们这些牢狱中当差的应当了解此道吧?”
  狱卒立刻低头道:“回殿下,寻常磨人的死法不过是凌迟、车裂、腰斩之类。”
  杨琰摇头:“车裂凌迟不过让他受上半天的罪而已,不够。”
  “另有一门桩型,是把木桩一头插于地下,另一头削尖从犯人后庭刺入,大约三日后方可毙命。”
  牢狱中杨玳的脸色已渐渐变了。
  杨琰仍是摇头:“三日还是不够。”
  “再不然,便效仿古人,将犯人割鼻,挖眼,断去舌头,熏聋耳朵,再断了手足,泡在酒瓮中,唤作‘骨醉’,”狱卒低声道,“骨醉之刑,可活上百日,甚至更久。”
  杨琰沉默片刻,微微点头:“大哥,你意下如何?”
  铁栏内没有回应。
  杨琰勾起唇角,缓声道:“那就骨醉。”他抬起手,“去,先把他的眼睛和舌头挖出来。”
  狱卒答应了一声,拿起钥匙便去开启铁栏外的锁,锁链在铁栏上摩擦的声响让人牙根直泛酸,牢狱中的杨玳忽然开口:“杨琰,这是我最后一次同你说话了么?你是胜者,你可以折磨我,为你的母亲报仇。可你要记住,你是杨烨的儿子,父亲还有未完的遗志,你不要让他失望。”
  “这个,不劳你费心,”杨琰冷冷地道,“动手。”
  狱卒稍一低头,手中便亮出一把泛着寒光的匕首,他不急不缓地向杨玳脸上比划了一下,似乎在考虑要怎样漂亮地把他的眼珠挖出来。
  就在这时,走廊里响起另一个人的声音:“也奚……”
  杨琰猛然转过身,他显然没料得这个声音会在此处响起,几乎以为是听岔了。
  唐安也怔了一怔,很快低头向来人道:“卫将军。”
  这一声称呼更让杨琰明白,卫长轩真的就在面前,他有些惶然地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卫长轩的声音在牢狱中有些空荡荡的回响,听起来愈发不真实,他低低道:“我在王府里等了你很久,不见你回来,所以出来找你。”
  天窗外早已一片漆黑,杨琰却并未察觉到时辰,他掩藏在袖子里的手忽然捏紧了,静静地等着卫长轩的下文。
  “方才过来的时候,看见杨玦的尸身,”卫长轩的口气淡淡的,他走到近前,看向铁牢里的杨玳,“也奚,你是专程来杀他们的么?”
  杨琰静了片刻:“是。”
  卫长轩点了点头:“他们都伤害过你,不用你说,我也想杀了他们。”
  杨琰微微一怔,抬起了脸。
  空气中忽然刮起一阵厉风,卫长轩扬刀出鞘,刀身上鱼鳞般的锻钢纹在微弱的烛火下泛着生青的色泽,他就这样提着刀,大步走向了杨玳的方向。
  “卫长轩……”杨琰感知到他的意图,他慌忙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衫。
  卫长轩转头,低声道:“也奚,不要什么桩型,什么骨醉,你要杀他,我替你杀。”
  “为什么?”杨琰的脸色微微变了,“我说过,我不会让他死得那么痛快。卫长轩,你要阻止我?”
  卫长轩微微皱眉:“也奚,我不是要阻止你,我只是……”他眉宇间露出几近痛苦的悲伤,“我只是不想看着你变得像你的哥哥们一样。”
  杨琰抓着他的手忽然颤抖起来,卫长轩的声音明明很轻,可是他觉得那话中的重量快要把他压垮了。四周都安静了下来,他知道狱卒还在等着他下令,可他咬着牙,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从宗正寺大狱回到穆王府的路上,杨琰一句话也没有说,唐安守在他身边,更是屏声静气,大气也不敢出。而卫长轩只是策马跟在马车后,一路跟他们回到了穆王府中。
  大管事方明领着府中仆从恭候了许久,此刻皆迎上来叩头道:“恭贺穆王殿下千秋正旦,岁岁平安。”
  这是元日里迎主子入府的吉祥话,也是个讨赏的机会,仆从们都满心欢喜地等着主子打赏,谁知车帘一掀,唐安跳下来时,便已竖起手指打了个手势。方明微微一惊,知道杨琰心情不好,赶忙示意众人散了,而后便要上前扶他下车。谁知一个人影赶在他前面掀开了车帘,慢慢扶了杨琰下来。
  “卫大哥?”方明愣了愣,有卫长轩在的时候杨琰极少心情不佳,他猜不透今日是为何原因,只得赔笑道,“王爷,今日的宴席已备好了。乐工们新演了一支曲子,已备在后苑高台上,正好为今日之宴助助雅兴。”
  杨琰皱了皱眉:“不必,我倦了。”
  卫长轩扶着他的胳膊,向方明低声道:“让乐工和侍从们都散了吧,我送他回墨雪阁。”
  墨雪阁里弥漫着熟悉的水沉香气息,这是极能安神的名贵香料,可杨琰的脸色始终不好,似乎十分疲倦。卫长轩替他卸了沉重的发冠,又替他脱去外袍,他并不大会这些服侍的活计,动作略显生疏。
  就在他费劲地解杨琰腰上玉带繁琐的扣饰时,杨琰忽然开口道:“卫长轩,今日之事,你心里是不是觉得,我这样对自己的亲哥哥,太过心狠手辣了。”
  卫长轩的手指微微一顿,沉默了片刻:“我只是奇怪,你那么简单就杀了杨玦,为什么要刻意折磨杨玳?我原以为你对他二人的恨意是一样的。”
  杨琰摇头垂下脸:“我对杨玦根本谈不上恨意,不过只是嫌恶而已,他太过愚蠢,害死了父王,还险些害死了你。这个人,活着也是无用,我杀了他,只是让世族们断了插手宗室的念头罢了。可杨玳……”
  他深深吸了口气:“你不会懂,我有多恨他。”
  卫长轩看出他这个样子很不寻常,不由轻轻问道:“也奚,他究竟做了些什么?”
  “他……”杨琰的脸色在灯下苍白无比,嘴唇颤抖得厉害,“他害死了我阿妈!他害死了我阿妈啊!”
  他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这个秘密在他心中藏了十几年,每日每夜都啃噬着他的骨髓,在他终于能说出的这一刻,心底无尽的悲伤终于破闸而出,他最终嚎啕大哭了起来。
  卫长轩显然震惊极了,他伸出手,却不知该要怎么安抚他,只得紧紧把他抱紧了。记得义父被人害死时,他的心也是这样被仇恨所占据,而害死杨琰至亲的却是他亲哥哥,他心里的愤懑应该更甚过自己吧。想到这里,卫长轩的心里忽然剧烈动摇起来,这个世界为什么总是这样,让人痛苦,又让人绝望。
  “也奚……”卫长轩轻轻摸着他的头,“我明白你恨他,可是就算折磨他,让他痛苦,难道你的心里就会好过吗。”
  “你不懂,”杨琰摇着头,他退后一步,离开了卫长轩的怀抱,咬着牙道,“你知道么,如果不是他,我的眼睛不会瞎。我不该生来是个瞎子,我原本可以像个普通人一样,看天空,看飞鸟,看晨曦时天光乍破,看黄昏日暮夕辉。可是,从他给我母亲下毒的那刻起,我就注定失去了我的阿妈,我的眼睛,还有我的一切。”
  卫长轩看着他,心里像被揪紧了似的疼。
  杨琰忽然抬起头,缓缓道:“卫长轩,我在这世上,本没有什么不甘。我原先一无所有,但这天下的东西,只要我想要得到,我就会想办法去谋夺。可有一件事,我却永远都做不到。”他咬着下唇,泪水决堤而下,“我竟然看不见你。卫长轩,你知道我有多想……多想亲眼看看你么?”


第57章 缱绻
  那一刻,卫长轩像是被什么狠狠地击中了,时光在一霎时倒流,他还记得年少时两人并肩睡在榻上,杨琰睁着大大的眼睛问他:卫长轩,你长得什么样子?他还记得杨琰的手指无数次从他眼角眉梢流连而过,指尖颤抖又缱绻无限。他想自己应该是太粗心了,竟从没在意过杨琰摩挲他面孔时眼底流露出的悲伤。
  “也奚。”卫长轩张了张口,声音又哽在了喉咙里,他想去抓杨琰的手,可杨琰固执地把手缩在衣袖里,捏得紧紧的。
  “卫长轩,”杨琰扯动着嘴角,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还记得从前在府中,侍女们总爱私下议论你,连洛兰都笑说你生得极好。后来为求生计,你每月去坊间射柳,被人称颂‘卫家儿郎,其美无度’。再之后你出征归来,入朝为将,连朝臣们也赞你是玉树之姿,松下高风。甚至与你交战的燕虞人,都给你起了个绰号——乌及苏尔。方明同我说起这件事,原意大约是想告诉我,你在战场上威风极了,让我替你高兴。”
  “可我一点也不高兴!我只觉得可笑……”他说到这,掩住眼睛哽咽着道,“可笑这天底下人人都能看见你卫长轩,却唯独我不能!”
  他说完,无力地滑坐到地上,无声地痛哭了起来。
  屋外又隐约传来风雪吹动窗棂的声响,卫长轩怔怔站在那里,听着冰冷的风雪声和杨琰隐忍的哽咽。他忽然觉得自己无法呼吸了,好像稍一喘息胸腔就疼得快要裂开。几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风雪呼啸的冬夜,他们两个蜷缩在一起取暖。他那时便想,待到将来一定要出人头地,他再不要让杨琰受这样的苦,他要把天底下所有的好东西都取来,放在这个小公子面前,让他高兴。可是原来杨琰根本就不需要这些,他的心愿十分简单,就只是想看自己一眼,却永远都不能实现。
  他默默走到杨琰面前,俯身抱住他,想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杨琰却不肯动弹,伸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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