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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阵图-第1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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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你费了这么大心力,就为了梦见一个死人?”琴遗音恶意地笑了,“暮残声,我一直以为你活得很清醒,至少明白‘向来美梦俱成空’的道理,还是说你跟那些酸腐文人一样,讲什么‘永远活在心里’,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忘记对方已经不在世上的事实?”
  “只有想要回避现实的人才会沉溺于梦境,而我已经过了能够坦然做懦夫的年纪。”暮残声放飞了那只蝴蝶,“闻音死了,白夭也没了,我对这一切不敢忘记,只是有的时候难免会怀念故人。”
  琴遗音眯起眼:“那你就在这里好生怀念,我就告辞了。”
  他拂开了暮残声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这次暮残声没有阻止他,只是在琴遗音即将踏出门槛时忽然道:“为什么,每一次你都要走得这样急呢?”
  琴遗音脚下一顿,捏着门框的手指无声陷了进去。
  他知道了。
  琴遗音对自己这样说道,刚才那种异样感觉果然不是假的,毕竟《容夭》是在闻音死后才入了暮残声耳中,倘若他真心想要做一场美梦,也该让梦里人弹奏初见时那首古乐,因为人生若只如初见,才是世上最美的梦。(注)
  除非,他已经知道那个弹奏《容夭》的人仍然在世。
  “我的确不知道你是否会来,所以……我只是在这里等你。”暮残声神情有些怅然,“在寒魄城里是这样,重玄宫里也是这样,直到现在依然……每一次,你都来得匆忙去得突然,我才刚刚习惯你的存在,身边就又只剩下自己了,这一回我想多看你几眼。”
  琴遗音终于转过身,他注视着暮残声嘴角的笑容慢慢变得苦涩,问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不久之前。”暮残声默了片刻,“我被关在遗魂殿里时无事可做,只能无休无止地胡思乱想,尤其是对才发生的那些事情记忆犹新,比如……白夭。”
  每每提起这个名字,琴遗音的目光就冷上一分,这具曾被他视若好物的躯壳现在已经成了耻辱,嘲笑着心魔的自作多情。
  “她是个很可爱的小丫头,虽然不说人话,又有点凶狠莽撞,跟只小狼狗一样,只晓得护食,旁的什么都不懂。”暮残声低低地道,“我曾想过,待有了空闲不仅要教她说话知事,还要回西绝境找柳姑姑帮忙看待,姑娘家不管内里如何,面上总要能唬住人,否则日后上哪儿找冤大头?”
  琴遗音嗤笑了一声,为他的天真愚蠢。
  “我想了这么多,一样都没能有机会做到,她就在我怀里变成一堆骨头了。”暮残声抬起头,“那几天,我总是忍不住想如果当时我选择跟她离开,结局会不会都不一样?”
  “的确会不一样。”琴遗音冷冷道,“你若是跟她走了,她不会死在北极之巅,你也不会背上不可赦免的重罪,是你自己冥顽不灵,咎由自取,然而……你现在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说得对。”暮残声嘴角微翘,“可是,那个时候白夭怎么会知道呢?”
  此一去便是道行崩毁罪名负,因缘尽丧无归宿,尽管在那个时候,无法预料后果的暮残声,只能选择去这一遭。然而,从藏经阁后山小院到遗魂殿路途遥远,又是在重玄宫大乱的情况下,连不少大能修士的行动都受阻,白夭是怎么及时截住他的?
  “我思考了很多种可能,唯一能在当时实现的就是——在重玄宫大乱之前,她已经离开了小院,并且发现我不在藏经阁后,直接前往遗魂殿,即使按照行程推算,那时的我也正在路上……换句话说,她知道我想去哪里,甚至知道我想做什么。”暮残声定定地看向琴遗音,“那么,她想要带我走,就不是因为本能,而是已经了解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在那时能够洞悉这些的,只有全程参与了非天尊计划的人,而这个人除了心魔,暮残声无法想到其他。
  琴遗音默然而立。
  彼时情况紧急,他选择冒着分神寄体崩溃的风险去带暮残声离开,就已经做好了可能引起对方怀疑的准备,只是没想到自己难得的一念之差终是错枉付,更没想到暮残声在经历了重重打击之后,竟然还能冷静下来去反复回想和质疑这一切。
  半晌,他扯起嘴角:“暮残声,你应该成魔,因为你真的够心狠。”
  “我一旦开始怀疑白夭,就会往前不断追溯源头,重新审视自己曾经做下的所有判断,包括……闻音。”暮残声随手拨了下琴弦,发出喑哑响声,“他是因为眠春山和阴蛊的事情找上我,恰好那件事是魔族第一次暴露行踪,彼时欲艳姬为了复活魔龙寻找黑蛇作为肉身,可这有一个重要前提,那就是让黑蛇的心神彻底崩溃。可是要想做到这一点,眠春山的百姓不行,神婆闻蝶不行,唯有虺神君才可以,而在那个时候陪在他身边的,只有闻音。”
  顿了顿,他声音微哑:“你对虺神君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做。”在良久的沉默过后,琴遗音终于笑出了声,“我只是陪他说了会儿话,让他坚定本心,全了自己身为山神的缘法。”
  尽管,他明知虺神君坚定信念之后,必会放弃入魔求生,而是以山神的身份死去,成为击溃黑蛇的最后一道重锤。
  姬轻澜以为提前让暮残声放出了心魔,就会规避他与非天尊的接触,可他根本就只是其一不知其二,低估了这两个大魔之间的因果。
  即使非天尊没有第一时间找到琴遗音,心魔也不吝于助他一臂之力,因为他们同为魔族共抗天神,拥有高度一致的立场和利害关系。
  琴遗音得到闻音的皮囊确是偶然,可就算没有这个巧合,他也会前往眠春山助欲艳姬一臂之力,只是因为盯上了暮残声,才会转道往不夜妖都一行。到最后,眠春山受诅众生终归尘土,虺神君身化灵光融入地脉,而他不仅闻蝶隐藏百年的魔障,还暗中帮欲艳姬完成了任务,借机给非天尊留下线索,一举数得,堪为赢家。
  暮残声闭了闭眼,声音越来越沙哑:“那么,寒魄城发生的一切,也都是你算计好的么?”
  “非天尊想要复活魔龙,解放天铸秘境,同时挑起西绝、中天两境的冲突,而我与他目的相同,若是没有你插手,我会让御飞虹与萧傲笙自相残杀,就算最后有一个侥幸活下来,必定也是毁了,无法再继承麒麟法印或者剑阁主位。”琴遗音轻声道,“我算漏的只有两点,第一是我没想到欲艳姬胆敢蛊惑你的神智,第二是……我没想到自己,会在天劫下救你一命。”
  一桩桩往事,一件件阴谋,现在终于被剖开摆明,当是云开雾散的澄明之景,然而此时无论琴遗音或暮残声都不觉轻松,内中五味陈杂不可窥探,更不敢咂摸。
  “那个雪夜里,你趁我喝醉了就扮鬼来逗我。”许久之后,暮残声打破了这片死寂,“酒醒之后,我在心里想着,若他年隔世与你重逢,无论你是变作了什么模样,又被什么拘束住,我都会把你抢走带在身边,哪怕放下修行不问道,也要跟你活到老死,过上无怨无悔的一辈子。”
  琴遗音袖中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然而,这也只是一个空想罢了。”暮残声终于站起身,“凭我现在,别说是抢走你,就连杀了你也做不到。”
  “你若想杀我,随时都可以。”琴遗音死死盯着他,“我只给你一次机会,让你替所谓的道义讨回公道。”
  话音刚落,他全身魔力崩散,气息变成了与普通人无异的薄弱平凡,即使以暮残声现在根基重创的情况,也能毫不费力地拧断他的脖子。
  暮残声的手卡在他颈上,指腹摩挲过微凉的肌肤,感受皮下脉搏的跳动,有那么一瞬,他真想收紧手指用力一捏,也许在一声裂响后,什么都不复存在,彻底解脱了。
  然而理智又告诉他,这是不可能,因为心魔不死不灭,别说一次机会,他就算杀了琴遗音成千上万次,也无法改变任何已经发生的事情。
  “你舍不得我吗?”就在暮残声即将松手的时候,琴遗音忽然握住了他的腕子,眸中好似压抑着什么,“我骗了你这么久,只给你这一次机会。”
  “你就算再给我三千次机会,给出去的东西都讨不回。”暮残声苦笑,“心魔,你要什么时候才会明白这一点?”
  琴遗音微怔。
  暮残声忽然踮起脚尖,一手按住他后脑,近乎凶狠地吻了过来。
  这个吻来得猝不及防,回神的心魔却不想推开,在被妖狐一口咬破自己唇瓣后,他也被激发了凶性,手臂横过腰背,唇舌滑过唇下,啮噬着觊觎已久的猎物颈项。
  妖与魔都撕去了装模作样的人皮,沦为遵循本能的野兽,在这个似假还真的梦境里,他们纠缠相融,不问天地一粒粟,只如两条蟒蛇般用最温柔残酷的方式绞杀彼此。
  古琴从桌上被掀翻在地,香炉倒落了一地灰烬,暮残声就像一块鱼肉被摆上砧板,琴遗音用手指作为刀俎割开凌乱衣袍,露出下面异常火热的肌体,触及因为呼吸失控而剧烈起伏的胸膛时,饥肠辘辘的魔物低下头,一口咬住。
  暮残声手指插入他发间,不知道是想要反抗侵略,还是接纳征服。
  三千红尘一朝倾覆,身在其中的苦行者垂死挣扎,却又难抵销魂蚀骨。
  ——我想与你共沉沦,渎三光,极尽欢喜,万劫不复。
  妖狐双目渐渐失神,抵在心魔肩上的那只手终于缓缓松开,在僵硬片刻后终于自暴自弃般,主动勾过他的后颈,抵死缠绵。
  这是琴遗音从未品尝过的无上飨宴,也是暮残声不曾领略到的红尘滋味。
  直到屋里最后一点香雾也挥发殆尽,仿佛不知疲倦的妖魔们才翻下木桌,相拥着躺在柔软却狼藉的地毯上。
  “……为什么?”
  琴遗音终于有机会说话了,他垫在暮残声身下,得以双手将对方抱了个满怀,手指不老实地逡巡背脊,细数上面有几道还未愈合的疤。
  暮残声趴在他胸膛上,即使两者之间毫无间隙,他却只能感受到火热的身体一点点降下温度恢复平静,以及自始至终都只有自己的心跳声。
  “不让你走,是给你两个选择。”他伸手慢慢地抚摸琴遗音的脸,从额角到下颌,似乎在描摹记忆着什么。
  “说来听听?”都说食色性也,琴遗音来前对他有满腹怨气,现在都消了个干净,就像个抱着糖罐吃到饱的小孩,因为餍足而愉悦不已。
  暮残声故作促狭地一笑:“第一个,是等我揍你一顿,再把你踹出去。”
  “因为我是个活该如此的坏东西?”琴遗音闻言闷笑,“那么,第二个呢?”
  “第二个嘛……”暮残声用双手撑起上半身,与他四目相对,眼角还有未褪的春红,眸中却含起了一把碎光。
  那是火焰才会有的烈烈艳色,只需一点,就能灼痛眼睛。
  琴遗音嘴角的笑容突然一僵,与此同时,他感受到身下地板陡然塌陷,自己就这样坠落下去,仰望着越来越远的暮残声。
  “第二个,是这次换你,看我离开。”
  华美精致的暖玉阁被一片大火包裹,雕栏画壁如同纸张一样被焚烧翻卷,暮残声在火海中遥望着他,一字一顿地说完了最后一句话。
  琴遗音双瞳骤然缩紧,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却只有一群蝴蝶从指间飞过。
  无数梦蝶振翅纷飞,由它们织就的梦境支离破碎,琴遗音终于看到了暮残声现在身处何地——他抱膝坐在一块被灼烤得通红的火山岩上,于梦醒刹那缓缓睁开了眼,看着下方涌动的岩浆。
  下一刻,暮残声变回了白狐本相,飞蛾扑火般跳了下去。
  巨大的白狐在火山腹内翻滚落下,火舌舔舐过它雪白的皮毛,拖在身后的八条绒尾如花一般飞舞绽放,然而在刹那绚丽之后,岩浆彻底吞没了它。
  “不……”
  琴遗音脑子里“嗡”地一声,他想也不想地朝那片岩浆冲过去,却在下一刻脚踏实地,所有的一切都不见了,好像他只是做了一场梦。
  可惜,那终究不是梦。
  “啊啊啊——”
  琴遗音双手捂住头,在这个独属于他的婆娑天里放声呼喊,无边海水翻涌滔天,万千玄冥木皆低伏叩首,荒野大地上出现一道道细密裂痕,仿佛随时可能破开。
  他分明没有心,也不会哭,却在这一瞬间恨不得天翻地覆。
  唯有那棵新生的黑色玄冥木,稳稳当当地立在原处,静默地俯视着他。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从头顶传来,琴遗音浑身一僵,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到那颗仅有的花苞抖了抖,竟然绽开了。
  墨色花瓣千重百叠,大如玉盘,而在中间没有花蕊,只露出了一张悲伤的人面,正如有生命般无声流泪,冰凉的水滴砸在琴遗音仰起的脸上,好似他也哭了一样。
  这一次,琴遗音彻底看清了花盘中的那张脸——
  是他自己。
  注:岳山、凤池、龙龈和雁关(又称雁足)都是古琴结构。 注2:“人生若只如初见”出自纳兰性德。 请跟我默念,主角不死定律。 狐狸不是为了找死跳下去的,从这章你们就应该可以看出他已经从智高情低社会狐进化成双商双修心机狐。 接下来2——3天莫得更新,处理一下其他事情。


第一百二十五章 十年
  层云如铅,穹空染墨,凛冽寒风呼啸着卷过苍茫雪地,碎琼乱玉狂舞不休,来往行商皆是暗道一句“天公不作美”,眼看着一场暴雪又要来临,连忙呼喝人马加快了步伐。
  这里是云屏山,位于西绝境西南部边陲,往东可入境内腹地,向西便可出海,山势纵向南北,恰似一道天然界限将两边分开,无论行军商队都常有来往,也算是物流繁茂之地,要想找个歇脚的客栈驿馆并不困难。
  雪越来越大的时候,艰难跋涉的行商和旅人们都已经在客栈里歇脚进食,将原本还有些空荡的大堂挤了个满满当当。
  这间客栈位于山顶,因着西绝境内多妖族,经营它的便是一窝狐狸。此时,风姿绰约的老板娘倚在柜台后抽着水烟,翘起一条大尾巴裹着毛笔写账,笑容满面的老板毫不在意地露出两只耳朵,端着菜盘风风火火地跑起了堂子,年华正好的半大狐狸们化成簪花抹脂的美娇娘,摆腰舞臂如花翻浪,更有三四只童心未泯的小狐狸爬上桌子,同客人们沽酒划拳无不在行。
  外面天寒地冻,这客栈里温暖如春,酒过三巡后大堂的气氛已经火热,老板屏息听了风雪声,又瞧了瞧桌上的铜壶滴漏,想着今晚当时不会再有客来,便准备关门落闩,不料远远看到一道人影徐徐走在风雪中,微怔之下未待细看,却见眼前一花,那个刚才还在数丈开外的人已经到了面前。
  “嘶——”老板吓得倒吸一口冷气,险些连尾巴也露了出来。
  “惊扰店家,还请见谅。”身着天蓝衣袍的琴师歉然一笑,抖落了伞上积雪,“不知店内还有空桌否?”
  他背上负着琴囊,眉目如画,气度清雅,像是一位游山玩水的文人雅士,举手抬足尽是风流,可是老板想到他那鬼魅般的身法,心下忍不住发颤,一时忘了回答。
  “空桌还有吗?”琴师双眸微垂,好脾气地又问了一遍,恰好有一阵寒风裹挟着雪花吹来,寒意刺骨。
  “有、有的。”老板回过神来,赶紧把他迎了进来。
  说来也怪,在门外惊得老板寒毛直竖的琴师甫一入内,就跟一滴水汇入江河般毫不起眼,径自穿过人群在角落里落座,要了一壶热水,佐两碟口味清淡的点心,安静地自行饮食,分明与其他人格格不入,却没有任何客人对他多加在意。
  唯有老板向他频频张望,总觉得这人有些眼熟,偏偏一时间想不起来。
  大堂内觥筹交错之声不绝,一壶烈酒在风雪夜里比火炉更能暖身,行人们喝多了酒就话说天南海北,将自己一年到头的见闻轶事聊作谈资。
  “嘿,你们知道了吗?阿妼公主有喜了。”一个尖耳猴腮的妖族商人喝得醉眼朦胧,露出猴子尾巴还不自知。
  阿妼公主乃是当今西绝境人皇嫡次女,美艳高贵,文武双全,说是皇室里的明珠琼玉也不为过。无数权贵公子欲与其结姻成好,却不料八年前中天境来使递交了姻亲书,阿妼公主远嫁御氏王城天圣都,入宫做了皇贵妃。
  因着十年前寒魄城之祸牵连寡宿王御飞虹,中天境与西绝境的关系一度变得紧张,不轨之辈趁机频频动作,险些激化矛盾爆发,直到阿妼公主远嫁为妃,两境邦交才重归暖春,八年来不仅相安无事,还时常互通有无。只是两境若要长久的和平,除了利害相通,还得有姻亲血脉作为更深一层的维系,而阿妼公主出嫁八年未有子嗣,实在不是一件好事。
  猴商此言一出,周围的人都瞪大了眼:“此话当真?”
  “俺就是从天圣都过来的,何必骗你们这些龟孙?”
  “怀的男胎还是女胎啊?”
  “俺又进不得宫里去,怎么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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