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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色平原-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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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平揶揄说:“以后我们天天来。”
  明旦反问:“有什麽问题?我肚子饿时,你们也曾收容我。”
  “永明旦,你是一个女孩。”
  “有何分别,患难之交,有福共享。”
  曹平大了几岁,不能接受男女平等,曹原却不觉有何不妥。
  明旦斟出咖啡来。
  她叹气,“真不相信祝昆已经辞世,我才与他下棋来。”
  “他棋艺甚佳?”
  “不,拙劣,他不过想坐下来与我说几句话。”
  “他有无表示歉意?”
  “你看,他已替我们母女生活作出妥当安排,还想怎样。”
  曹平说:“明旦,你应好好休息,我们先走一步。”
  他拉著兄弟离去。
  街上漆黑,阴雨寒冷,曹原万不愿意,咕哝说:“还没吃冰淇淋。”
  曹平揶揄他:“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你爱上她的冰箱。”
  “男人也是人,什麽流血不流泪,不吃饱,怎样能屈能伸。”曹平嘿一声。
  “男人应当出去打回来给妇孺暖饱。”
  曹原把手插在口袋里,“时势不一样了。”
  “所以乃婵不再留恋曹家。”曹平无限落魄。
  曹原这时过去搭着大哥的肩膀。
  雨下得很急。
  明旦在屋里渐渐睡著。
  她做了一个梦,想淋浴但是找不到热水掣,卫生间没有坐厕,她团团转不知所措,惊醒了,一头是汗,噫,梦境不过是童年写照:母亲与她租住的天台屋并无热水设备。
  明旦感慨万千。
  忽然怀念与祝昆边下棋边闲谈的时间。刚开始就结束了,她盼望有更多机会,但是已不能够。
  凌晨电话钤特别响亮。
  “明旦,我是卜医生。”
  明旦紧张,用力吞下涎沫。
  “明旦,你母亲手术顺利,已经苏醒,她想与你说几句,请稍等。”
  明旦不顾一切大喊:“妈妈,妈妈,我为什么不能随行,我马上过来。”
  她听到母亲轻轻说:“我不知道是否可以走出手术室; 你过来也无用。”
  明旦垂头流泪。
  “明旦,她需要休息,稍迟再讲。”
  明旦以为医生已经讲完,谁知他说:“明旦,我看到新闻,你节哀顺变,这件事不如稍后才向病人透露。”
  “卜医生,医疗住院费用——”这是她最担心的事。
  “祝先生一早已将所有款项付清,我当时对此安排也觉诧异,现在我明白了。”
  明旦鼓起勇气问:“卜医生,你是他老朋友,你觉得他有理由自杀?”
  那边有人叫他。
  “明旦,我们稍后再谈。”
  明旦这才发觉天已经蒙蒙亮。
  随即有苏律师打电话来,“我在门外,可以进来吗?”
  明旦一边讲一边打开门,“为何不能进来?”
  苏英笑问,“两兄弟呢。”
  明旦不甘示弱,“刚走,不然叫他们服侍你。”
  苏英抬起头想一想,“那样英俊的两个男人?我真不介意,可惜有更重要的事做。”
  “我还以为你没看见他们。”
  苏英叹口气,“明旦,我也是女人。”
  “还十分标致呢。”
  苏英说:“换衣服我们去听宣读遗嘱。”
  明旦楞住,“这麽快这麽早?”
  “祝家等不及了。”
  “我该穿什麽?”
  “可有白衣黑裤?”
  明旦换上白衬衫卡其裤,头发扎在脑后。
  “很好,记住,到了祝宅,无论发生什麽事,不要说一句话,一切交给我。”
  明旦点点头。
  “我知道可以相信你。”
  一路上明旦不出声,苏律师叫人买了粢饭豆浆在车上吃得好不香甜,她还有时间补了口红才下车。
  祝宅门外停著多辆黑色大房车。
  佣人开门迎出来,仍有礼地称呼,“小姐来了。”
  苏英伴明旦走进书房。
  书房里已经有好几个人在低声议论。
  明旦一眼看到他们三母子。
  三人一式穿着深色衣服,看仔细了,是一种非常浓的深蓝色。那中年女子端庄秀丽,女儿祝懋宁与母亲长得几乎一个印子,儿子懋祯高大英伟,他们三母子六只眼睛在永明旦身上稍作逗留,过一刻才别转头去。
  祝氏的直系亲属全不说话,由律师代言。
  “人到齐了,我是祝先生的律师彭翁,我现在宣读他最后遗嘱。”
  苏英示意明旦坐在她身边。
  明旦看到那日下过的棋盘还在书房一角。
  她心恻然。
  彭律师清晰读出来:“我祝昆将财产平均分配三名子女祝懋祯祝懋宁与永明旦,懋祯得大宅及证券,懋宁得三藩市电报山一所公寓及若干现款,明旦可分得房屋及其余。”
  大家还在等下文,可是彭律师已经讲完。
  祝懋宁头一个沉不住气,“这叫平均分配?我与懋祯每人一个,有人得八个,这叫公平?”
  祝懋桢轻轻说,“懋宁,好女不论嫁妆衣。”
  他姐妹却答:“我不需要这钱,家母会付我妆奁,我只是不想家产落在旁人身上。”
  这时,永明旦涨红面孔,她站起来要说话。
  苏英把她拉住,低声说:“你答应过我。”
  祝懋宁对彭律师说:“我怀疑家父重订遗嘱时神智不清,受人教唆,我们到法庭解决此事。”
  明旦震惊,受良好教育,样貌娟秀的视懋宁竟会这样偏激固执。
  明旦又一次站起来,又被苏律师重重按下。
  苏英发言,“祝先生一早预料会有人反对,他有一封备忘录在我这里。”
  苏英把一个信封交给彭律师。
  彭翁打开读出来,“我祝昆神智清醒、身体健康,在律师陈又新、周植文及彭翁、医生魏宗绵与卓慧美见证下,重申於公元零四年一月十七日所立遗嘱完全是我真实意愿,后人毋谓纷争。”
  众人张大了嘴。
  祝懋宁静了下来。
  她气馁地看了母亲一眼,从始至终,前祝太太不发一言,动也没动,文静地坐著,她神情哀伤,双目看看窗外,像是缅想她与祝昆曾经拥有的较好日子。
  彭律师抬起头来,“懋宁,祝先生留给你的款项达到这个数目,你到我办公室来,我会正式移交。”
  他写一个数字给祝懋宁过目。
  “祝先生说平分,的确是均分。”
  祝懋祯笑笑,“股市这星期大跌,他始料未及吧。”
  “懋桢,祝先生已把祖屋留给你。”
  明旦这时悄悄走到棋盘前坐下。
  她轻轻移动一子,“将军,你车马炮什麽都没剩下,你输定了。”
  大家听见她这样说,都转过头去。
  苏英第一个寒毛直竖,在场的人都静下来。
  明旦继续说下去:“你一直以为我恨怨你,但是我不认识你,无从抱怨,我会生活得很好,你大可放心。”
  祝懋宁正想冷笑,就在这时候,书房一扇长窗忽然吹开,冷雨凄风刮进书房。卷起一阵怪风。
  所有人连明旦都呆住。
  前祝太太上前同彭律师说了几句话。
  苏英反应最快,她立刻走过去关上窗门锁好。
  管家进来说,“各位请用茶点。”
  苏律师握住明旦两手。
  明旦垂头,“我还是多嘴了。”
  “那不算,那不过是致哀,你做得很好,你十足大家闺秀。”
  明旦笑笑,“大家闺秀必需打落牙齿和血吞?”
  “完全正确。”
  苏英看到桌子上点心立刻搬到碟子上享用。
  明旦发觉祝氏母女已经匆匆离去。
  祝懋祯站在苏英身边,搭讪说,“我们还是第一次见。”
  苏英笑嘻嘻转过头去说,“好子不论爷田地。”
  祝懋祯一怔。
  苏英已经走到另一角去与彭翁握手道别。
  她紧紧拉著明旦的手离开祝宅。
  明旦轻轻问,“如果我向祝懋祯要书房里的天文仪,你想他会不会答应。”
  “明旦,统统身外物,要来无用,三餐一宿解决,切莫节外生枝。”
  “明白。”
  苏英叹口气,“我去与他说。”
  明旦笑,“你开口有九成把握,他对你有好感。”
  苏英一怔,不出声。
  “为什麽给他吃柠檬?他条件不错,再不留神,当心变大龄小姐。”
  苏英忍不住笑出来,“我明白为什麽祝先生喜欢你,明旦,你待人真挚,的确可爱。”
  “有什麽不对,他年轻英俊富有,你俩正好一对。”
  苏英有点鄙夷,“这人有一个为争意气甘心怨枉生父神经错乱的姐妹。”
  明旦摇头,“那不关他事。”
  “明旦,恭喜你。你与母亲住的房子,归你所有,很朴素但是很实用,还有,祝先生委派我管理你财产。”
  明旦想一想,“是,恭喜我!”她吁出一大口气。“我很高兴,他一定有眼光。”
  “那意思是,你凡有大笔开销,需与我商量,得由我批准。”
  “他怕我受骗。”
  “你很明白。”
  “他在四周围骗人,却怕子女受骗。”
  “祝先生是个正当生意人。”
  明旦忽然觉得疲倦,“我累得像是被人打了一顿似。”
  “先到我处签署文件,然后到尔信去开会。”
  明旦闭上眼睛。
  “现在。你选择唱歌还是读书?”
  永明旦选择打盹。
  苏英到了办公室,把明旦推醒。
  她把文件交她手中,“把每个小字都读清楚。然后签下你的大名。”
  明旦忽然想起,“今日是我廿一岁生日,我可以签名了。”
  “的确是。”
  她做了一大杯咖啡捧着喝。
  明旦看看她。“苏姐,你为何这样生活,作甚虐待自己?”
  “什麽?”
  “你天天三餐不继,睡无定时,一日工作十八小时,永远好似有一群老虎在身后迫你,为什麽?”
  苏英怔住,慢慢会过意来,放下咖啡杯,不禁苦笑。
  明旦说下去:“除出你,还有蒋姐,你们倒底怕什麽?一有学识,二有本事,可是每日生活像逃难,这样辛苦为著什麽?”
  苏英不知怎样回答才好。
  “可是,这是都会风气呀。”
  明旦却说:“你不像是跟风的人呀。”
  幸亏这时秘书进来说:“苏律师,派出所有人找你。”
  苏英站起来:“明旦,司机会送你到尔信去。”
  “我想与母亲说话。”
  苏英看看时间,“过两小时待她睡醒再说。”
  明旦马不停蹄被送到尔信,她每日行程开始像苏律师。
  蒋学正迎出来,“来看看我们的大堡礁行程。”
  “慢着,蒋姐。”
  “什么事?”
  “蒋姐,唱片上倒底有几首歌,什麽歌,几时录音?”
  “先拍了宣传特辑再说。”
  “这不是本末倒置吗。”
  蒋学正笑了,“明旦,你有意见。”
  “是。我不明白这工作程序。”
  “你照着做就可以啦。”
  “不,蒋姐,我想先练好歌。”
  “待你练完歌,南半球大堡礁的夏季即将过去,拍摄不是那样方便。”
  “大堡礁在赤道与南回归线之间,四季差距不大。”
  蒋学正一怔,没想到明旦常识丰富,她笑起来。
  “你想先做什么?”她摊摊手。
  “我想去探访母亲。”
  “我派保母陪你。”
  “我自己有手有脚。”
  蒋学正有点尴尬,她转过头去问助手:“尔信旗下,还有什么人有手有脚?”
  助手装模作样查了一下记录,“只得永明旦一个。”
  蒋学正回覆明旦:“三天,然后去澳洲与大队会合。”
  “谢谢蒋姐。”
  她披上大衣走了。
  蒋学正看着地背影:“尔信留得住她吗?”
  助手比较现实,“待唱片出来看销路如何再作决定; 假使不受群众欢迎; 你甩掉她还来不及。”
  “我受人所托——”
  助手斩钉截铁:“蚀本生意无人做,那人是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也不管用,都会中还有谁不明白这个道理的早已乞食。”
  蒋学正苦笑。
  永明旦没听到这番话。
  她匆匆打电话给曹原:“我去探访母亲兼拍摄特辑,恐怕要个多星期才返”,然后她直接赶往飞机场。
  没有行李,光身一人,买到飞机票就上路。
  在大堂她看到了一个人,他也没有行李,两手空空,连飞机票都还没买。
  她叫出来:“曹原你怎么来了?”
  曹原也没有答案,他半晌才说:“我来陪你。”
  “你有工作在身。”
  “你叫那是工作?”
  明旦温言相劝:“当时能够养活你,再坏已经是工作。”
  “那我已辞工。”
  “傻子。”她伸手摸他面孔。
  曹原不知多高兴,“记得第一次见面吗,你那小丑似浓妆,我已永志不忘。”
  明旦黯然,“现在他们不许我在唱歌时有自发手势,‘尤其不准扼脖子’,他们说。”
  “我得去补飞机票。”
  “我帮你。”
  “不,这一帮是很坏的开始,让我自己来。”
  明旦点点头,并不坚持。
  曹原问:“你有那边的电话地址?”
  明旦又点点头,
  在飞机上坐好,曹原松口气,幸亏这次仍是经济舱,将来她乘起头等来,那可跟不上了。
  不过,将来的事情将来再算。
  全程他握着她的手。
  下了飞机,明旦在找换店兑了美元,叫计程车往医院。
  曹原问:“累吗?”
  明旦摇头,“你呢?”
  “我是大块头。”
  到了医院找上楼去,护理人员拦住,“你们是谁?”
  “我是病人女儿。”
  “请稍等。”
  片刻卜医生出来,“明旦,是你,”十分惊喜,“看到你真好。”
  “起先又不让我来,妈妈可好?”
  “你去洗手披袍戴口罩,我带你进病房。”
  “她近况如何?”
  “器官移植手术成功,并无排斥现象,稍后可接受化疗,医生群非常满意。”
  明旦进入病房,一心以为母亲身上会搭满管子,奄奄一息,但是,她见到母亲精神奕奕,正在看中文电视新闻。
  明旦喜极落泪。
  母亲怔怔看看她,一时没把女儿认出来。
  她轻轻说:“你像极我女儿,你是什麽人?”
  明旦大喊:“妈妈,我是明旦,我是明旦。”
  她伏在母亲腿上。
  “明旦,真是你,我刚在想,这女孩这麽像明旦,要真是我女儿就好了。”
  明旦抬起头来。
  “明旦,我看到新闻。”她轻轻说。 
 
  
 

六、 
 
  明旦叹一口气,又再伏在母亲腿上,抱住不放。
  “你见到他们三母子了。”
  明旦点头,“不好应付。”
  “气焰喷死人,”明旦说,“有人帮我。”
  “谁锄强扶弱。”
  “祝昆。”
  母亲深深感喟,握着女儿双手。
  看护进来,看到是明旦,不禁喜极而泣,“明旦,你母亲无恙,她可望活到八十岁。”
  “嗯,”明旦想一想,“捐赠者是男是女?将来,他的特性可会转移我母身上?细胞可有记忆?”
  大家笑起来。
  医生称赞:“你们母女都勇敢。”
  明旦说:“所以人类征服了地球。”
  医生笑,“我有一个朋友是整容医生,他在候诊室挂了诗人狄伦汤默斯的佳句:‘切勿温驯地走进黑夜,发怒,发怒,抵抗将逝的亮光’。”
  病房第一次充满笑声。
  医生与看护退出去。
  明旦蹲下说:“警方指祝昆自杀,你说呢。”
  母亲仍然一言不发。
  “妈妈一生沉默如金。”
  “人已不在,还有什麽话说。”
  “由始至终坚持不说也真难做到。”
  “有话而忍耐不说,当然难得,我是真的无话可说。”
  “是妈妈,我们无话可说。”
  母女紧紧拥抱。
  看护问明旦:“你与朋友住什麽地方,不如跟我回去休息。”
  明旦点点头。
  “我把房间让出来。”
  “不。我们睡客厅即可,你是主,我是客。”
  看护感谓:“难怪祝先生喜欢你; 你一直懂得谦让。”
  明旦微笑,“我奸诈,我以退为进。”
  “真没想祝先生会这样悲观。”
  “他身体可健康?”
  “根据卜医生的用字,他像一头公牛一样壮剑”
  明旦回到候诊室,发觉曹原已在长橙上盹着。
  倘若他生母有事,他会这样孝顺吗,希望会。
  明旦走近,他惊醒,怪不好意思,“老了,到处打瞌睡。”
  明旦笑,“你不说,我还不留神。贵庚?”
  “我已虚渡了二十六个春天。”
  明旦笑得流出眼泪。
  她俩回到公寓,梳洗完毕,裹着毛巾,等洗衣乾衣机把肮脏衣衫洗净烘干。又重新穿上。
  他俩到街上吃过简单午餐,走过当铺,看见橱窗内有只小型金色式土风,曹原进去试音。
  他们买下色士风,走到公园一角,曹原吹奏,明旦轻唱:“在一个销魂的晚上,你会认识一个陌生人,那个陌生人,在一间拥挤的房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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