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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山记-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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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车场上有一辆面包车旁坐了几个人,都是侍卫宫女打扮,宫女头上都戴着黑色的假发,围坐在一起笑笑闹闹的,让许钟紧张的心情缓解了不少。一个中年女人塞了套明黄色的衣服在手里,当场就要他脱了外套换上。

衣服很厚,里三层外三层的,头冠也沉,全副武装之后他脖子都有点直不起来。被包的像个粽子似的很着那个中年女人朝外门里走,突然不远处有人喊他,闪光灯亮了一瞬,在大白天还要开闪光灯拍照的人,用膝盖想就知道是周北林。

许钟匆匆一瞥,周北林站在灏灵门顶上,举着手机正乐,对面吊臂已经架起来了,那边导演手里拿着个喇叭,冲着周北林喊:“那上面什么时候站了个人!下来下来!”在这一团混乱中,许钟还看见了身穿道士服的本色出演的老王。

老王一看到许钟就冲过来要理论碗莲的问题,但导演并没有给他太多的机会,已经在讲戏了,按照剧本里写的流程,要许钟扮演的皇帝从灏灵门走进来,走到灏灵殿前的广场,然后焚香祷祝,再将手中黄帛交给老万演的道士,由老王扔进香炉里烧掉,镜头再朝上摇走,情景再现就算拍完了。为了上镜需要,香炉是个新的,足有一人多高,包了层黄铜在外面,许钟甚至能在上面看清自己的脸。

第一条正拍到许钟要展开黄帛装模作样念一下的时候,小虫不知道从哪爬了出来,直奔他而去,摄影扛着机器笑到发抖,许钟满脸无辜不知所措,老王还要火上浇油,笑的声音比谁都大。

等周北林把龟抱走,拍了一个许钟念念有词的镜头,导演又有了新想法,他觉得应该再拍一条许钟跪在蒲团上念黄帛的镜头。

且不论这个想法是怎么产生的,具体合理还是不合理,许钟心想人家搞艺术的说不定看问题角度不同,对他来说跪着站着区别不大,只要快点搞完就行,太阳已经出来了,他现在刚好站着阳光地里,身上又捂着这么多件衣服,而且这衣服不知道从哪个库房里翻出来的,一股霉味,头冠也越来越沉。

换了一个角度再拍一条,刚开始许钟就打了三个喷嚏,朝冠上的珠子摇的乱响,便又要重来一次,导演用喇叭喊他,“下一条你跪下试试!”

许钟回身比了个手势,导演一喊开始,他二话不说就跪下了。跪的有点猛,膝盖顶在蒲团上之后,隐隐有种异样的感觉,似乎连地都抖了抖。

几乎是与此同时,院里的鸟雀突然集体飞了出来,许钟隐约听见了不知道从何处传来的一生闷响,他仓促间偏头看,见老王脸上并无异状,于是他下意识的以为是自己想多了。

门口街面上最近在拆房,是墙倒了也不一定……他这样安慰着自己,下一秒却整个人都摇了起来,身后不知道是谁惊呼了一声,眼前的灏灵殿发出了沉闷且诡异的声响,千年来积附在建筑上的灰尘像一团雾一样被抖了出来,许钟整个人俯跪在地,他越着急越站不起来,袍子被膝盖死死压住,而头冠简直像是压的他脖子都要断了,摇晃感剧烈起来,尖叫声响成一片,他好不容易回头朝后看了一眼。

人乱成一团,撞在一起往都在朝门口跑,却偏偏有一个人正朝他跑来。





第三卷 祭山
4)

许钟觉得时间仿佛静止了下去,就在那一刻,他穿着如此可笑的衣服,头冠上的带子勒在他下巴上,冕旒缠撞在一起,鬓角的汗顺着脸流下来,这一切,李阐仿佛没看见似的,他只是冲过来,一把将许钟推的歪倒在地。

与此同时,那只轻飘飘的黄铜道具香炉摇晃着倒了下来,香炉尖锐的飞檐几乎是擦着许钟过的耳朵,许钟只觉得眼前一花,在响声过后才后知后觉自己逃过一劫。

他脸色惨白的去看李阐,头抬不起来,只能歪着脖子看,李阐脸色也很惊险,但许钟的样子实在太过于好笑,尽管是在这样惊恐的时刻。

许钟摸到地上一块木楔,才算明白为什么这只三条腿的香炉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被晃倒了,他在心底骂了一句,攀着李阐的胳膊站起身,发觉晃动的感觉消失了。

两人谁都没有动,四周建筑内部因为部件摩擦发出的诡异响动似乎在一瞬间齐齐停了下来,整个院子中央尘土飞扬的,甫一站稳,许钟就扯掉了头冠塞进李阐怀里,掀开袍子摸手机。

通讯线路已经瘫痪,许钟电话打不通,在原地转了两圈,撒腿就朝大门口跑,李阐手里抱着那硕大的头冠,第一下没抓住他,许钟已经蹿远了,他在原地长叹一声,接着追了出去。

李阐从来没见过许钟跑的这么快过,在他印象里见过的许钟,不是躺着就是坐着,再不然就是背着手满院溜达,可这次李阐几乎追不上他,两人赛跑一般从灏灵殿前一路冲出来,在棋盘街外李阐瞥见了一脸惊魂未定的小胡子导演,匆匆把头冠抛给他,顾不得他在身后大喊了些什么,出了灏灵门直奔停车场而去,

就这么一错眼的功夫,许钟已经没影了。

李阐开着车在仿古街巷口才追上许钟,街面上人心惶惶,沿街店铺一遛都拉下了卷闸门,几处在施工的民居前面都有围挡,看不出刚才的地震是否造成了严重的后果,但此刻也并没有官方的消息出来,许钟还在不停的打电话,但听筒里一直传来的都是忙音。

车开过玉泉观前的广场,这里人更多,许钟瞥见人群中不少穿着灰色道袍的身影,绝望的扒着车窗,脸色变得愈加难看起来,李阐看着他惨白的半边侧脸,有心想宽慰几句,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许钟转过头来,脸垮着像是快哭出来了,问他:“你说我爸他……”

李阐安慰道:“不会有事的……你看……”

许钟打断他,急道:“我家……我家那个房子……还有我家隔壁,我现在就怕院墙倒了……我爸这个点肯定还没出摊……怎么办怎么办……”

李阐第一次发现自己在口才上的毫无天分,他只能重复着安慰他没事,并没有更好的方法缓解许钟的焦虑,车开至巷口,许钟跳下车就跑,李阐匆忙熄火追了上去,车都来不及锁。

巷子里都是人,慌乱之间也没人注意到许钟一身奇装异服,等终于有老邻居认出了他,皆是一声惊呼,七嘴八舌让他赶紧回家看看。李阐眼见着许钟脚下踉跄了一步,像是被吓到了,而巷子深处,确实有一堆人围在某一户门前。

许钟跌跌撞撞的挤进人堆里,先喊了一声‘爸’,已然带上了哭腔,周围人纷纷侧身给他让位置,短短这几步许钟眼泪已经下来了,再加上迎面就是一片瓦砾废墟,来不及细看人就已经懵了,猛然扑倒在碎砖块上就开始往扒。

周围的人这时才反应过来,一窝蜂的上前要把他拽起来,许钟挣扎着不肯,正乱成一团,许钟他爸拎了个电壶从屋里出来,看见眼前这莫名其妙的一幕,老眼昏花的半天才认出自己儿子,试探的喊了一句:“钟钟?”

正和邻居们撕扯的许钟听见这一声喊,反应了半秒才抬头,见他爸在眼前好好站着,整个人才缓了过来,邻居们纷纷松了手,又开始夸许钟孝顺,李阐从人堆里好不容易挤到前面时,许钟已经憋回去了泪改脸红了。

眼前确实是一片狼籍,院墙齐齐倒了,还压塌了半边厨房,但主屋没事,许钟他爸脚下放了一堆铺盖卷,忙里忙外的依旧在收拾东西,许钟顶着一头乱发,满脸尴尬的依然被围在老邻居们中间,但讨论的话题已经拐到他这身衣服的来历上了。

这屋子显然一时半会住不成人了,许钟他爸说,刚才陈真人托人带来口信,让他去道观里暂住一段日子,现在许钟回来了,正好一起过去,赶紧把东西收拾收拾。

许钟虽然一想到那些白胡子老头就头疼,但此刻也确实没有更好的去处,给他爸匆匆介绍了一下李阐就进屋收拾东西去了,他爸又在外面喊他,让他少带点东西,这边把大件家电搬去邻居家寄存,等他找几个泥瓦匠把墙重新砌起来就好了。

老头挺乐观,对李阐说:“这个厨房我总觉得小了,趁这个机会重新盖一间,还省事。”一脸笑呵呵的,把手中的铺盖卷打了个包袱,又对李阐说:“我这儿子平时好吃懒做的,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

虽然老头说的是事实,碍于面子李阐也只能敷衍了两句,他想认真的夸一下许钟,但猛一下的也想不起来他有什么优点,只能昧着良心说:“哪里哪里……他还是……工作挺认真的……”

许钟抱着个点心盒子从屋里出来,瞪了李阐一眼,将盒子递给他,对他爸说:“我东西都在值班室,我就不去和道士们挤了,我帮您把东西搬过去就行。”

老头说:“住道观里多好?人家还管饭!”

许钟说:“他们那饭也太难吃了!我可不去。”

许钟他爸无奈的看看他又看看李阐,许钟也看向李阐,冲他使劲挤了挤眼睛,李阐明白他的意思,只能说:“小钟住值班室也好,单位可以给他申请一笔补贴……”老头一听马上就高兴了,拉着许钟说:“看看你们这个领导,对你多好……你要好好给人家干。”

许钟又瞥了一眼李阐,嘴里说:“知道了。”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乖顺,虽然不是对着他,但李阐心里还是空了一秒,他转头定睛看向许钟,之前化妆师在他脸上涂抹的东西被汗水和泪冲花了,眼睛下面黑了一圈。许钟本身头发偏长一些,为了带头冠,被化妆师扎了了冲天的小揪,现在头发散了揪也歪了,真的,很好笑。

他嘴角刚扯了扯就被许钟发现了,许钟一秒变脸,趁他爸进屋拿东西的当口冲过来,色厉内荏的问他:“你笑什么笑!我家房子都倒了你还笑的出来!”

李阐微笑着拿起地上打好的包裹,拎在手里出去了。





5)

许钟进屋换掉了身上厚重的戏服,才觉得贴身的衣服早已被汗打湿一片,又凉又腻的贴在身上。

他刚才那一刻真的慌了。

自从他家隔壁那户举家搬进省城之后,几十年都没回来过,院里的草长得有一人高,几年前大风刮倒了门口的老梨树,顺带砸塌了许家半边门楼,那时候许钟就觉得这堵院墙不保险,提了几次要找人推倒重砌,被他爸用各种理由搪塞了过去。

许钟心里清楚,老头是舍不得钱。这些年他爸起早贪黑的在巷子口炸麻花,省吃俭用的那些钱全存起来准备给许钟买房子,一个人也偷偷看了不少楼盘。许钟有心想说实话,但看见老头为了这个事每天干劲十足的样子,就总是下不了狠心。只得将每月工资如数上交,以求早日完成老头的心愿。

他自知生来便与常人不同,这些年来可以称得上是交心的朋友唯有周北林一个罢了,他自小在玉泉观里长大,陪着道长们每日早课晚课的修炼,不但不觉枯燥,反生出些不可言说的乐趣,长到七岁,他爸用十几采药攒下来的积蓄买下了旧城里的一处院子,送他去念小学。

离开道观时许钟大哭了一场,仿佛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断了般,他那时候不能理解这种悲伤到底来自何处,只能用哭泣发泄,那日陈真人恰好从山上下来,哄他说买糖,领着他登上岳庙城墙。

那小学就在岳庙旁边,院子里有一棵极其高大的李树,站在女墙上几乎能摸到李树的枝叉。

陈真人当时和他说的话大多数他都忘记了,唯有一句记忆尤深。要他于红尘历练,以全修道之心。

许钟从此一头栽进这万丈红尘之中,虽不敢说阅尽人家冷暖,却也见惯了事态炎凉,时不时就生出些遁世远避之心,却往往被人间种种羁绊住手脚,让他无法下定决心回山上修行。这世间让他舍不下的并不多,第一就是他爸。

他爸拉扯他成人,这个恩一定要报,周北林从小被他连累的挨了不少打,这个恩也要报,另外那些绿豆糕麻团水晶饼的山上吃不到,也得吃够了再说,本来许钟的如意算盘打的很好,等他给他爸养老送终之后,估计点心糖饼他也吃腻了,那时候再上山不迟,但人算不如天算,偏偏从天上掉下来一个李阐。

就凭李阐最近的态度以及刚才冲过来救他的那个表现,许钟已经把他的地位排在他爸和小甜饼后面了。但他爸身体硬朗,还有几十年好日子;周北林如今八面玲珑,不欺负别人都算好的;小甜饼又随时可以吃,这样一来,还李阐的‘债’竟成了目前最紧迫的任务。

许钟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心情难免变得有些沉重,他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看窗下的镜子,立即被镜子里映出的自己的鬼样子吓了一跳,才后知后觉的明白了李阐刚才在笑什么。

那个冲天的揪揪都不要提有多傻了,许钟再一想到自己刚才就是这样一路从单位回来的就想撞墙,但拆下来更吓人,许钟叹了口气,只能在屋里翻出一顶帽子戴上,但脸色黑一块白一块的擦不掉,他只能把帽檐尽量压的低了些,将那套戏服装进塑料袋拎着,出门一看,李阐去而复返,在搬第二趟了。

周北林给他打了个电话,劈头盖脸的先骂了他一顿,说他乱跑一眨眼就不见了,害的他冒着生命危险白跑回去找了他一圈也没找着,担心了半天云云,最后才说小虫被他抱回家了。顺便八卦了一把,说单位人跑了一半,旁敲侧击的问他有没有看见李阐去哪了。

许钟太了解他这种先声夺人的套路,但听见小虫没事他就没再计较周北林居然关键时刻扔下他跑路这种不够意思的举动,更何况周北林还回去找他了。许钟简直已经完全原谅了周北林,但是对于李阐的行踪他还是谨慎的答了一句不知道。

周北林冷笑一声,在电话那头哼道:“老王看见他跟着你跑了……”许钟听到这里二话不说就挂了电话,完全顾不上这种做法是否有欲盖弥彰的嫌疑。

官方的消息中通报的震级并不大,但县城里还是有几处老房子晃倒了,暂时还没有伤亡报告,李阐在开车去玉泉观的一路上电话就没断过,许钟跟着听了几耳朵,听出来管委会的意思是先关门等专家对景区里的古建做评估报告,心情稍微愉快了一点。

玉泉广场上聚集的人已经散了,许钟让李阐把他们送到这里就回去。一想到那边还有一个烂摊子等他收拾就替李阐头疼。李阐没坚持,帮他们把东西搬下车,临走之前撂下一句,让许钟收拾完这边去找他,有话要对他说。

许钟应了一声,提起他爸的包袱卷,看着李阐倒好车,朝前开了几米却又停下了,许钟当他又有什么要交待,抱着怀里的包袱小跑过去。

李阐一直在后视镜里看着他,等许钟走近了,从窗户里伸出手,手里的油纸包夹着许钟早上没吃完的剩下的一块油糕。

许钟一愣,没想到李阐递出来的是这东西,他没手接,也不能装兜里,怀里抱着的是他爸的被子,更不能放被子上。但他又舍不得这块油糕,毕竟连惊带吓有折腾这么久他也饿了。李阐又往前递了递,示意他快点接,因为他电话又响了。

许钟心一横,低头就着李阐的手把那块油糕吃了。他扣着帽子,谁都没有看出来他的脸有点红。





6)
许钟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才把东西全部搬进陈真人的院子,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痛恨过玉泉观门前的那百八十级台阶。道观里冷冷清清的,连个能帮忙的人都找不到,不但平日里那些卖登山用品的小贩没了踪影,连道观门口卖财神瓷像的老板都关了卷闸门。

最后一趟搬完许钟已经累瘫了,一头栽倒在床上不愿动弹,这是他小时候住过的那件屋子,里面陈设这么多年都没有变过,只是这床那时候和他爸挤在一起睡,还觉得大,现在自己趴上去手脚都快放不下了。

他爸里里外外的忙着收拾东西,给他打了盆水要他赶紧起来洗洗,许钟摆了摆手不想动,直到陈真人推门进来,他才坐起身去洗脸。

这几年许钟来的少,陈真人又大多数时间在山上,两人见面的机会不多,但许钟心里对他还是很亲近,洗完脸又要陈真人腰里别着的拂尘,陈真人拿下来给他,无奈笑道:“都这么大了,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

陈真人的那柄拂尘通体纯白,一丝杂色也没有,中有一根白的发亮的银丝,陈真人说是龙须,许钟自然深信不疑。他从小便极爱这柄拂尘,每日不摸上一会浑身都难受,只是这几年才慢慢淡了些。

许钟将那拂尘放在膝头,慢慢抚着,问陈真人这观中的人都去了哪里,陈真人说山中洞府里还有不少修炼的道人,不知道今天这一场地震之后山上情况如何,管委会那边虽然日常都有监控,但毕竟有些地方监控不到,需要他们亲自查看过才能放心,还有些年纪大的道人行动不便,也不知道情况怎么样。

说到这里陈真人苦笑一声,“万不可像上次……”

许钟奇道:“上次?什么上次?”陈真人脸色稍变,不肯再说,而是从怀中掏出个信封,递给许钟,岔开了话题。

“这谷雨一过就是玉泉庙会了,这次县里说还要在这搞一个宗教界的座谈会,我这边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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